“殿下、郡主”賈銘在門外候著，一看見崔恕出來，連忙指揮著小內(nèi)監(jiān)抬過來兩個步輦，道，“雪太大了，路上不好走，殿下和郡主還是坐著步輦出去吧。”

    像此時這般撐著傘與她邊走邊說話，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崔恕怎么舍得坐步輦？只淡淡說道：“不必。”

    “那……”賈銘知道他的脾氣一向是說一不二，也不敢再勸，忙又近前想要接傘，“老奴來給殿下和郡主撐傘吧。”

    怎的如此沒有眼色？崔恕看他一眼，聲音便沉了幾分：“不必，你們跟在后面就好。”

    卻在此時，一陣風(fēng)卷過來，雪花紛紛揚揚往臉上撲，崔恕忙把傘都擋在糜蕪身前，又伸手想要把她拉近一些，糜蕪卻向外一躲，笑著說道：“我鞋子都踩得有些濕了，我不要再走了。”

    她撇下他，快步走去步輦跟前，坐了上去，大紅羽紗的雪褂子底下露出紅色羊皮小靴的一角，這靴子分明是雨雪天穿的，防雨又防雪，哪里會濕了？她分明是找借口不肯跟他同行。

    崔恕看著穩(wěn)穩(wěn)坐好了的糜蕪，剛剛的滿心歡喜，剎那間又變成了失望。她可真是他的魔障，無論他有多么歡喜，只要她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讓他從高處跌落到地底下。

    崔恕抿了唇，獨自撐著傘快步向前走去，步輦跟在他身后幾步的距離，糜蕪瞧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皇帝不會無緣無故跟她說謝家姑娘，更不會特意提起英國公的兩個女兒，后宮從來都有許多女人，崔恕納妃是遲早的事。若是沒有選擇也就罷了，可她明明可以做個自在郡主，為什么要困在宮里跟人分享夫婿？

    更不用說，后宮這些女人的下場如何，這些天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步輦在東華門內(nèi)換成了綠呢宮車，車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聲音，糜蕪接過拾翠遞上的手爐，笑著說道：“好容易出來一趟，今兒咱們好好逛逛！”

    “郡主，您去向陛下辭行的時候，賢太妃打發(fā)人過來說，大爺想見見您。”拾翠連忙說道。

    江紹？他這會子為什么事要見她？

    宮車與崔恕的車輦在朱雀大街的岔道口處分道揚鑣，崔恕回頭一望，她的車門閉著，錯金車簾遮得嚴(yán)實，一丁點也瞧不見里面的動靜，她可真是，狠心狠意。

    “出城。”崔恕收回目光，沉聲吩咐道。

    謝家與陳家，一文一武，未來都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皇帝的安排也不算錯，然而只消她肯給一句話，他也未必不能都推了去，可她就是絲毫不肯將他放在心上。

    城隍廟中萬頭攢動，臘梅剛開新花，一棵樹底下倒圍著數(shù)十個人，擠在一起看那可憐巴巴的幾朵花，糜蕪生得既美，穿著打扮又是不同，雖然衛(wèi)士在周遭護(hù)著，眾人都不敢上前，然而有膽子大的浮浪子弟還是時不時從跟前走過，賣弄風(fēng)姿。

    糜蕪卻無心看花，更無心看人，總覺得有些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

    “郡主！”

    遙遙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糜蕪抬頭一看，卻是謝臨。

    “快回宮去，”謝臨快步走近，昔日總是帶著笑意的臉繃得緊緊的，“陛下有些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老崔……

    第108章

    崔道昀在獻(xiàn)俘禮時便覺得有些支撐不住, 然而事關(guān)國運, 卻不能在此時退場，一直撐到陳清和將西陵左賢王獻(xiàn)上之后, 這才托故離開, 留下崔恕在大慶殿主持后續(xù)事宜。

    崔道昀坐了步輦剛到福寧宮外，只覺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涌, 忍不住嘔了一聲, 待看到朝服上一片暗紅色之后，耳中嘈嘈雜雜的，盡是宮人們的聲音, 恍惚看見太醫(yī)飛奔著過來, 崔道昀此時周身動彈不得，心里卻是明白的, 只低聲道：“叫太子過來。”

    等崔恕急急趕到時, 崔道昀已經(jīng)移到了寢間，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六郎，我這次, 怕是不好了，叫你兄弟們都過來吧。”

    皇帝這些日子里情形一天不如一天，崔恕心里早有準(zhǔn)備, 然而當(dāng)真到了這個時候, 仍舊是一陣錐心刺骨，才知道對皇帝的感情，原比自己以為的要深厚, 從來都割舍不斷。崔恕胸中噎著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聽皇帝說道：“讓你七弟，也過來吧……”

    崔祁煦自從被圈禁之后，再沒見過皇帝，此時叫他過來，既是父子之情割舍不掉，也是防著郭元君賊心不死，趁著混亂再生禍患的意思。崔恕心中驀地一疼，都到了這時候，皇帝還是記掛著許多，他顫聲叫道：“父皇，您且歇一歇，不會有事的……”

    崔道昀勉強(qiáng)笑了下，道：“讓他們，都過來吧。”

    等糜蕪得到了消息急急趕回宮時，幾名皇子都守在寢間，她卻是不能進(jìn)去，只能萬分焦急地等在外間，心里越來越慌。

    腦中驀地冒出一個念頭：萬一皇帝熬不過去……

    一念至此，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只得扶了椅背站住，深深地吸著氣，眼睛瞬間便濕了。

    到此時才知道，皇帝才是她能安心的底氣，皇帝才是她如今所依仗的一切，可是現(xiàn)在，皇帝要走了。

    耳邊聽得寢間里低而輕緩的說話聲音，又過了片刻，崔奕琛打頭，幾名皇子陸續(xù)走了出來，倒數(shù)第二個是哀哀哭泣的崔祁煦，最后一個出來的是崔恕，紅著眼睛低聲向她說道：“陛下讓你進(jìn)去。”

    糜蕪再顧不得許多，三兩步跑進(jìn)去，入眼便看見崔道昀臉色灰敗地躺在床上，太醫(yī)正在扎針，糜蕪忙蹲在他身前，帶著笑說道：“陛下，我回來了。”

    “外面好看嗎？”崔道昀輕聲問道，神色依舊像平日一樣平和。

    糜蕪強(qiáng)壓著心中的恐慌，讓那個笑容更加自然一些，輕聲說道：“好看，臘梅開了許多，不過看花的人比花更多，到處都擠得厲害，還有人帶了酒菜在樹底下吃……”

    她絮絮地說著，有一些是真的，有一些是出自想象的熱鬧情形，心里有個微弱的希望，也許只要她不停地說下去，皇帝就不會有事。

    崔道昀看出了她的惶恐，帶著點微微的笑意，輕聲道：“以后照顧好自己。”

    糜蕪怔了一下，心里那點遲鈍的疼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疼得幾乎要失去知覺，然而臉上的笑越發(fā)燦爛，輕快地說道：“才不要呢，我只想要陛下給我撐腰。”

    “好，朕給你撐腰。”崔道昀微微抬手，想要像從前那樣去撫摸她的頭發(fā)，然而只抬起一點便落下來，只是看著她笑了下，道，“朕沒力氣，抬不起手了。”

    糜蕪連忙握住皇帝的手，道：“陛下想做什么？”

    “沒什么。”崔道昀抬眼看她，低低地說道，“六郎很好，你再仔細(xì)想想吧，不要委屈自己，可也別對他太壞了。”

    崩了許久的弦突然便斷了，糜蕪連忙偏過頭，飛快地在肩上蹭去淚水，再回轉(zhuǎn)臉時又是笑容滿面，點頭道：“我都聽陛下的。”

    “好。”崔道昀道，“那兩道圣旨你拿著，等想好了用哪個，就把另外一個毀了吧。”

    他像是用盡了力氣，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喘息著說道：“你回去吧，讓他們，都進(jìn)來。”

    糜蕪握住他的手，輕輕放回他的身側(cè)，起身往外走，才一出門，忍不住扶住墻壁，眼淚斷了線似地往下掉，身邊腳步聲匆忙，皇子和妃嬪們急急往里面去，背心上被輕輕拍了一下，抬頭一看，卻是崔恕，喑啞著聲音向她吩咐道：“別走遠(yuǎn)。”

    他抬步進(jìn)門，平金軟簾落下來，擋住了里面的情形，糜蕪怔怔地走去屏風(fēng)后面坐了下來，耳朵里捕捉著間壁每一個細(xì)微的聲響，腦中在不停地轉(zhuǎn)著，可是思緒飄忽的抓不住，只是一片空白。

    就這樣不知道坐了多久，午膳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始終放在桌上沒有人動，末后宮人進(jìn)來點燭，更鼓幽幽地敲響，再后面謝庭和陳清和等重臣夤夜趕來，間壁的聲音高了又低，低了又高，直到最后，崔恕探頭出來，急急叫她：“進(jìn)來！”

    糜蕪跳起來，飛奔進(jìn)去時，二更鼓恰在此時敲響，崔道昀瞥她一眼，斷斷續(xù)續(xù)說道：“六郎，照顧好她……”

    聲音突然停住了，周遭有片刻的寂靜，糜蕪不敢動，也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站在那里望著，可皇帝終于還是閉上了眼睛。

    不知是誰第一個哭出聲，跟著周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痛哭聲，糜蕪只是怔怔地站著，腦中一片空白。

    許久，才有一個聲音從心底響起來：從今往后，再沒有人給她撐腰了……

    天色大亮?xí)r，遺體裝裹已畢，移上了靈床，宗室百官齊齊跪在孝幔后面，謝庭宣讀遺旨，太子崔恕在靈前即位，換下斬缞兇服，戴上帝王冠冕，山呼萬歲之聲里夾雜著低低的哭泣聲，泛黃的粗麻孝服映著殿外白茫茫的雪色，鐘聲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懫饋恚赖恼b經(jīng)聲低緩悠揚，糜蕪低著頭  ，心中一陣茫然。

    她還是不能相信，皇帝就這么沒了。

    直到第三天，跪在靈前燒晨昏紙的時候，糜蕪抬眼看見渾身縞素的崔恕跪在最前面，這才突然意識到，皇帝已經(jīng)走了，今后她又是一個人了，再沒有一個可以讓她安心的人在身后默默地支持了。

    和著四周的舉哀聲，糜蕪?fù)纯奘暋?/br>
    ……

    眨眼已到了百日除服之時，春日原是和暖，脫下沉重的縞素衣裳，換上素服時，原本應(yīng)該是輕松的，可糜蕪卻悵然若失。

    整整一百天過去了，可皇帝的音容笑貌，仍舊刻在心上，就好像皇帝從來沒有離開一樣。此時他在九泉之下，大約已經(jīng)見到柳挽月了吧，只是不知道相見之時，是冰釋前嫌，還是冷言相向？

    糜蕪幽幽地嘆口氣，應(yīng)該是盡釋前嫌吧，畢竟皇帝，是那樣心地柔軟的一個人。

    黃昏之時，糜蕪不覺又走去暫時停靈的奉先殿，長明燈搖搖晃晃地，拖出靈前一個人長長的影子，是崔恕。

    糜蕪下意識地行禮，低聲道：“陛下。”

    話一出口，連自己也是怔忪，卻見崔恕回頭看她，低聲道：“你來了。”

    一句話說出之后，便是長久的沉默，糜蕪默默地在他身后跪了，許久，忽然聽見崔恕說道：“你瘦了許多。”

    “陛下也瘦了。”糜蕪低聲道。

    崔恕又是一陣沉默，只一張張向火盆里焚化紙錢，淡淡的灰燼飄在燈影子里，落在素白的衣裳上，糜蕪看著崔恕背影，才發(fā)現(xiàn)他一向挺得筆直的腰背此時正微微弓著，似乎是不堪重負(fù)。

    一點憐惜無聲無息地在心底升起，靜靜蔓延。

    又過一會兒，只聽崔恕澀澀地說道：“沒想到，這段時日竟這么難熬。”

    他站起身來，低聲說道：“糜蕪，眼下我也是無父無母之人了。”

    一個也字，讓糜蕪心底那點憐惜迅速彌漫，糜蕪輕輕站起身來，想要出聲安慰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千言萬語最后只是一句平淡的場面話：“請陛下節(jié)哀。”

    崔恕嘆口氣，負(fù)手走到門前，看著庭中枝葉新綠的花木，道：“假如人能像花木一般，即便枯萎了，待到春日里還會重新生發(fā)出來，該有多好。”

    是啊，那樣該有多好，可惜，人從來都不是花木，逢春便發(fā)。糜蕪走到近前，輕輕說道：“只要心里頭念著，人就一直在。”

    崔恕回過身來，目光沉沉地看著她，道：“當(dāng)初我心里存著怨懟，一直有意疏遠(yuǎn)，現(xiàn)在想來，真是懊悔。”

    糜蕪心底的憐惜越來越濃，低聲勸慰道：“逝者已矣，陛下寬解些吧，若是陛下不能安心，先皇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放心。”

    崔恕微微搖頭：“逝者已矣，即便我再如何懊悔，都已經(jīng)無法挽回。”

    糜蕪近前一步，柔聲說道：“崔恕，陛下不會怪你的。”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像她這樣叫著他的名字了，在這一剎那，似乎時光迅速倒流到從前，崔恕繃緊的肩膀突然放松下來，上前一步，擁住了糜蕪，低聲道：“別躲，讓我抱一下，就一下。”

    他將下巴放在她肩上，閉上了眼睛。

    多日來的悔恨煎熬，在此刻突然都放下了，心中只有平靜。

    糜蕪能感覺到這個擁抱跟之前的都不一樣，不帶一絲欲念，在這一剎那，他們心意相通，分享著同樣的過往，同樣的思念。

    糜蕪慢慢抬手，回抱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哭我的老崔……

    第109章

    二月底時, 昌樂郡主府的正院收拾停當(dāng), 糜蕪趁著出宮檢視的機(jī)會，召見了江紹。

    只是, 當(dāng)江紹踏進(jìn)門時, 糜蕪不覺吃了一驚。

    猶記得去歲在暮云山分別時，江紹還是少年兒郎, 可如今的他, 額上有了皺紋，眉宇間鎖著一股郁郁之色，就連唇邊也有了下垂的紋路, 整個人都像老了十來歲一樣, 通身上下流露著明顯的愁苦之色。

    江紹走近幾步，躬身行禮, 低聲道：“參見郡主。”

    糜蕪雙手扶起他, 笑道：“這里沒有外人，哥哥不必多禮。”

    江紹卻像被火燙了一樣，急急向邊上一閃, 偏過臉苦笑一聲：“郡主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叫我……哥哥。”

    糜蕪又是一驚，原來江紹自己, 也知道了。

    “你們都退下吧。”糜蕪向拾翠吩咐道。

    拾翠忙帶著一眾宮女、太監(jiān)退出門外, 虛掩了門，又在門外守著，這邊糜蕪壓低了聲音問道：“哥哥,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去年就知道了。”江紹澀澀地說道，“當(dāng)時我托賢太妃給郡主遞消息，想要見郡主一面，后面逢上國喪，郡主一直不得空閑，所以我一直等著。”

    怪道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他竟然憔悴到這種程度。糜蕪沉吟著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