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歸途回頭看向站在神臺下的師父，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咬了一口。于是他握緊了手里的劍，回身向著師父一禮：

    “徒兒……這就去清理門戶。”

    第100章 二十五年前的賭約（二）

    問歸途追上水風(fēng)清的時候，其實是水風(fēng)清自己走不動了。

    他還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有多久沒好好休息過，只是從山門出來之后便向著十三峰深處跑。直到最后腳下真的再生不出一絲力氣，直接坐到了地上。原就是沒好利索的傷口這時候崩了開，本來就邋遢一片的道袍，這時候白衣都變成了紅衣。

    風(fēng)吹落樹上殘雪，其實沒那么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末。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現(xiàn)在六九都數(shù)過去幾天了……幾天呢？水風(fēng)清歪著頭想了想，想不起來。一邊逃正道追殺一邊往劍門跑，一天有一年那么長，他都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

    臉上似乎又是蒼薊關(guān)撲面的白毛風(fēng)，那是風(fēng)裹著雪的一種景象，到處都是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見。此時也有帶著細小雪花的風(fēng)打在臉上，然而那只是問歸途的衣角帶起的。

    水風(fēng)清背后也沒什么能倚著的東西，于是他索性直接躺在了地上，仰頭看著天空。問歸途走了過來，先映入眼簾的卻是他的劍刃。

    而后是一角黑色的衣擺。他笑了一聲，視線略移，正對上問歸途清冷的一雙眼。他眨眨眼看著問歸途，伸手撥開了劍尖。問歸途由著他，不置一詞，像是要給他最后的時間一般。他忽然有些不服，又看著問歸途那雙平靜到好像死氣沉沉的眼睛，突然手一抬掀起了問歸途的衣擺。

    問歸途眉頭一緊立刻退開一步，如此寒冬他里面當(dāng)然是穿了褲子的，水風(fēng)清便躺在地上哧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仰過臉看著問歸途：

    “大師兄，哈哈哈大師兄，你里面穿的是白色的啊！”

    問歸途卻不說話，只看著他，臉上沒表情，也不說話。于是水風(fēng)清也笑不出來了，只看著問歸途的眼睛：

    “大師兄，我早就說過的，你該多笑笑，你笑起來好看。不能因為你修劍訣就總板著臉，時間久了人會變傻。”

    問歸途的眉頭又是略略一皺，正要開口說什么，水風(fēng)清卻對他笑了起來，像是撒嬌一樣說了一句：“師兄，我疼。”

    “……”

    “今天大殿里那些人，”他像是有無窮無盡的委屈一般，聲音里帶著一股有氣無力，“他們?yōu)槭裁磿诎　瓗熜郑乙宦凡铧c被他們門下給打死。”

    問歸途依然沉默，于是水風(fēng)清伸手又要撩他衣擺：“師兄，你為什么不說話？”

    “你自己做的好事，你不知道嗎。”問歸途又是退開一步，甚至都沒有看水風(fēng)清，只是握緊了劍。

    沉默。

    于是問歸途的劍尖又移到他的眼前，水風(fēng)清卻突然笑了起來：

    “師兄，你要是沒什么急事的話，陪我去一趟歸墟崖行嗎？我實在沒力氣了。”

    歸墟崖？問歸途有些不解，那是他常去練劍的地方，反而水風(fēng)清很少去。然而他仍是點頭，或許是抱著成全遺愿的想法。他收起了劍，而后背起了水風(fēng)清。不知道水風(fēng)清懷里有個什么東西，在他背上硌了一下。他略略皺眉，水風(fēng)清卻像是毫無察覺，只頭一低靠著他肩膀。

    問歸途便也不語，只背起水風(fēng)清，腳下運起輕功，躡云踏雪往千機峰去。水風(fēng)清不說話，他便也如個啞巴一樣沉默。

    問歸途的功力不知比水風(fēng)清高出了多少，幾乎片刻便到了千機峰下。通往歸墟崖的鐵鏈這時候被寒風(fēng)凍得冷透，問歸途要放下水風(fēng)清，卻聽他帶著無奈笑了一聲：

    “師兄，你覺得，我還有力氣爬上去嗎？”

    他略是頓了頓，正要繼續(xù)說什么，問歸途卻已經(jīng)背著他，一手抓著巖壁上鐵鏈，腳尖一點巖壁借力，便向著崖頂而去。

    水風(fēng)清只覺得耳邊是呼嘯狂風(fēng)，凍得他耳朵疼。這時候卻終于覺得自己有了些活氣，才意識到懷里放著的東西硌人。他在問歸途背后動了動，似乎將東西拿了出來。

    歸墟崖是千機峰最高處，鐵鏈足有十丈，卻好在問歸途功夫夠高，也算是輕車熟路，即使背著水風(fēng)清一個大活人，也能快步到歸墟崖頂。

    站穩(wěn)之后，他放下了水風(fēng)清。后者像是終于恢復(fù)了一些，伸手扶著老松旁的大青石，看著問歸途笑了起來：

    “大師兄，我知道的，你經(jīng)常在這里練劍。”

    問歸途不知道他說這個做什么，水風(fēng)清便拍了拍那塊大石頭：

    “你喜歡站在東邊，低頭看萬丈深淵，然后就抬頭往遠看，又看半天。等到有了劍意，就突然拔劍出手……”

    問歸途略是皺眉，顯得很是疑惑。水風(fēng)清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于是水風(fēng)清看著他，笑了起來：“師兄，你不知道吧，你練劍的時候，其實我會悄悄躲在大青石后面偷看你的。”

    問歸途顯得有些茫然，顯然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于是水風(fēng)清又笑了起來，忽然笑得很大聲，而且像是停不下來一樣，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問歸途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心慌，卻突然見到水風(fēng)清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你？……”他忽然不知為何有些慌亂，水風(fēng)清卻突然伸手拔劍。問歸途一驚，幾乎是下意識拔劍出鞘，劍勢一挽順勢刺出。水風(fēng)清竟然不擋，反而是站在原地，任由問歸途這一劍刺進了心口。

    ……為什么？溫?zé)岬难獮R到了問歸途的臉上，他突然意識到水風(fēng)清拔劍速度雖快，卻全無劍風(fēng)，也就是根本沒有用上內(nèi)力。

    可這是為什么？

    “問歸途！”他猛地抬頭，問歸途這才看清，原來水風(fēng)清唇角是有個傷痕的，可能是拳腳相爭留下的痕跡，只是他一直沒有注意到而已。他看著這血跡忽然有些更加迷茫，忽然想起背著水風(fēng)清的時候，那重量也全然不像是個有輕身功夫的人……難道他這時候其實根本用不了內(nèi)功？

    問歸途還沒想通，水風(fēng)清卻是臉上帶著慘笑，看著他的眼睛：

    “你根本……就不信我。”

    劍鞘掉到地上，他卻是從袖里摸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墜兒，是仿漢八刀的一只玉蟬。這東西寓意其實很是晦氣，但問歸途偏偏喜歡，也不知水風(fēng)清是從哪里弄來了一個。

    劍還在他胸口，水風(fēng)清卻像是完全不知道疼，只看著問歸途，眼里像是不甘，也像是怨恨：

    “我到底，為什么會覺得你信我？”

    劍刃必然已經(jīng)刺破了心臟，他卻不覺得疼，只覺得冷。整個歸墟崖的冷風(fēng)似乎都順著這道劍傷往經(jīng)脈里鉆，即使是廢了三條經(jīng)脈斷了三根骨頭他也沒覺得有這么冷過——

    “問歸途。”他握緊了那只玉墜，猛地一揮手將那只玉蟬扔進了歸墟崖下萬丈深淵。動作太大，問歸途的劍就這么豁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問歸途一驚，血就這么噴了他一頭一臉一身。水風(fēng)清卻像是毫不意外，慢慢退開了幾步，看著問歸途錯愕的神情：

    “我若真做了那些？是不是該廢掉武功逐出師門啊？問道長，你要清理門戶嗎？要斷我經(jīng)脈廢我武功嗎？

    “不用你動手，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