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他就昏了過去。

    太極宮里，齊琰候著多時了。

    見他醒來，他才忙湊來：“父皇好些了？”

    齊懌修看著他。

    燭光下，昔年還稚嫩的太子殿下也已經是個大人了。

    六年過去了，他的樣貌竟越來越與他年輕時候一樣。

    “你娘要是看到了如今的你，定是很喜歡。你娘，最喜歡父皇的臉了。”齊懌修笑了笑。

    齊琰一滯：“父皇，娘去了好些年了，您要保重身子。”

    “父皇之前不懂。今日，像是一下想通了。叫人送周氏出去吧，她如此，定有人指點，不管是誰，降位吧?！饼R懌修道。

    齊琰應了，叫初四去辦。

    很快，周氏被送出去，林氏降位。

    齊懌修不需要一個與那人相似的，那是對她的侮辱，沒人能取代她。

    齊懌修身子一向好，可這一回，竟一時半會好不了。

    太醫的意思是郁結于心。

    等稍微好一點了，他終于重新走進了玉芙宮。

    玉芙宮里，金鎖和銀壺依舊守著。

    六年過去，似乎這里的時光被停滯了下來。

    依舊如她還在的時候一樣。

    那是當然，太子每年都會叫人好好修葺。

    小花園里，花朵正想吐艷。

    齊懌修坐著，看著：“她是三月初一生的，三月十一去的。今日是三月二十。”

    初四不敢說話。

    “朕還記得，這小花園，是她生辰朕送的東西，看來看去，她最愛這個。竟是走也走在這里。”

    “是貴妃娘娘惦記著皇上您呢?！背跛暮瑴I。

    “是啊，惦記著朕呢。這個女人，腦子太好。哄騙了朕一輩子。真話說的像是假話，偏假話又說的如同真話?！饼R懌修笑了笑。

    唱念做打，他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這后宮里，在沒有比她會做戲的。

    “可她又心善，做不出那些惡心事?；畹亩喙饷骼诼涞囊粋€人？”

    “是啊，貴妃娘娘做事，都明著來?！背跛牡?。

    “初四啊，這些年，朕不敢深想，一想就渾身都沉了。朕……之前想不到這里，如今也明白了，朕多喜歡她。從年輕時候她張牙舞爪，到她年歲大些，沉穩了，卻更會抓著朕的心思。這后宮里，來來去去，朕能記得的人很多，可沒有一個能有她這樣的感覺?！?/br>
    “昔年意妃身亡，朕也難過。過去都說朕最寵她，可寵和喜歡不一樣。景貴妃沒了，朕連想都不敢想?！?/br>
    “朕一生，只得這么一個景貴妃。記得她生辰，記得她忌日，記得她口味。還有她的名字。朕都記得，可她真絕情?！饼R懌修看著滿園子的花輕聲道：“朕都記得，她倒是走的干脆?！?/br>
    “也不知道下輩子，能不能再見，要是再見了，朕……也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齊懌修從玉芙宮起駕，去了皇后宮中。

    皇后這幾年，甩手甩的干脆，后宮大半的事都丟給了太子妃。

    反正鳳藻宮的人你隨便用，只要不出錯。

    而她自己，幫著二公主帶孩子去了。

    二公主頭一胎是女兒，沒想到出了對月子才三個月，又懷孕了。

    皇后頭回動怒，把個韓駙馬罵的不輕。

    然后為叫二公主養身子，第二個是兒子生出來就被皇后接進了宮。

    基本就是皇后跟前長大的。

    這幾日孩子送回去了，皇后也得了空閑。

    齊懌修來皇后這里的路上，也想通了皇后。

    他也沒什么惱怒的，拜周氏所賜，他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所有后宮女人。

    皇后從不求恩愛，她這個皇后做的極好。

    坐在皇后宮中，皇后知道他只是來坐坐，也就只陪著。

    “朕去了玉芙宮?！?/br>
    “三月里，總是個叫人記得深刻的時候，景貴妃去了六年又九日了?！被屎蟮馈?/br>
    “皇后倒是也記得。”齊懌修笑了笑。

    “自然記得，后宮人多，可如她那樣的，能有幾個？臣妾自然忘不了。后宮也沒人能忘記的?！被屎笥中α诵?。

    “是嗎？皇后甚少夸她們?！饼R懌修道。

    “臣妾不夸，是沒必要。只是景貴妃獨特。世家出身的貴女對上臣妾這個朝國來的皇后，要么如謙淑妃那樣不知好歹，要么如麗德妃那樣聰明克制，可如景貴妃這般的，哪里有？”

    “臣妾自認活的不糊涂，可景貴妃要比臣妾還明白?！被屎笮α诵?。

    齊懌修覺得來對了，也只有皇后，才會與他無所顧及的說起那個人。

    皇后說的很對。

    她清醒克制，也有皇帝從不寵愛的緣故。

    可沈初柳，從寶林到貴妃，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什么恩寵沒得過？

    可她越爬越高的時候。反倒是還有了過去沒有的寬容。

    “手段，決斷，心性，心境。臣妾也不及。端看她入宮二十一年，對臣妾的敬重，又有誰比她強？臣妾還佩服她有情義。伺候她的人，前前后后，大大小小，都有歸處。臣妾再是沒想到，她臨終想的不是沈家裴家，而是她身邊的人。如今后宮里奴才們說起來，哪里有主子比她強？”

    齊懌修也笑了笑：“你還不知，她就連琰兒和朕這里，也沒留下一句關于沈家裴家的話。她并非如此無情，只是覺得……各有緣法吧。”

    “少了她，臣妾再沒見過誰能唇槍舌劍還不難看。”

    皇后這樣說。

    齊懌修想，少了她，在沒有人說去請安是看戲演戲。

    第700章 番外：長辭

    皇帝與皇后這一番談話并不是什么大事。

    而后宮里，送走了一個周氏似乎也不是大事。

    只是，皇上進后宮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后宮中，自打慶元二十六年，陳寶林生了十五皇子晉位成了才人之后，就再也沒有子嗣出生了。

    年輕的嬪妃不死心，拿這事跟皇后說，皇后自然不管。

    又不是沒有。

    而從慶元三十年起，皇帝基本上一個月能進后宮三次就算多。

    如今就連皇后，都保證不了初一十五了。

    不過皇后無所謂。

    皇后已經生出了許多皺紋，但是也少了年輕時候的冰冷，含飴弄孫，日子越來越舒服了。

    御花園里，寧妃遇見了妍妃。

    如今，寧妃的孩子早就住進了瑞慶宮，妍妃的今年也送去了。

    兩個人見了面，以前是無話可說的，如今都是失寵的人了，倒也能說幾句話了。

    “倒不如一起坐坐？”寧妃邀請。

    妍妃點頭，兩個人就一起坐在了亭子里。

    四月里，風吹過，吹來不知名的花香。

    “真沒想到，妍妃你失寵也快。”寧妃忽然笑起來。

    妍妃也沒生氣：“如今誰不失寵呢？”

    “是啊，北宮苑里，劉氏不成了，你知道么？”寧妃問。

    “她也夠能活了。這么些年了?！卞馈?/br>
    “是啊，可她，也不過跟我差不多的年歲?！睂庡α诵u頭：“我們這幾個從潛邸出來的，能到如今還活著，身居高位，已經是福氣了，我是，順妃是，慧妃是。”

    “寧妃jiejie如今平和多了?！卞馈?/br>
    “是吧？我這半輩子，其實也慫的很，什么都不敢做。比不得你厲害，只是你汲汲營營，最后也不過如此?！睂庡?。

    “不是的。群毆從一開始，就最怕要進承安寺。所以我只能生孩子，或者爬上去?！卞钗豢跉猓骸斑@個后宮里，不是誰都有景貴妃娘娘那般的膽氣。簡簡單單一句不去承安寺，許多人就做不到?！?/br>
    寧妃不說話了。

    是啊，過去沒有養育十二皇子的時候，她也怕啊。

    “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愛慕皇上呢？無非是不想受苦。”妍妃也笑了笑：“如今你我都一樣，過去的事，何不就他消散了？日子漫長，你我身子也都不算差，還要活上許多年呢?！?/br>
    寧妃半晌噗嗤一笑：“你說的很對?！?/br>
    是啊，日子漫長，她們還要活著許多年呢。

    北宮苑里，劉氏咽下最后一口氣。

    她已經滿頭白發，哪里還看得出是當年那個康德妃？

    她臨咽氣之前想，后宮里究竟是沒有贏家的。

    誰都沒贏，她也看不到結局了。

    三皇子已經有好幾個孩子，日子過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