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馬奔上一個小山前，忽然像受驚了一般，高高地人立而起。詹姆斯大驚失色，他用力扯動韁繩，想要讓戰(zhàn)馬平靜下來。但是不僅沒有成功，還從馬背上滾了下來，一頭栽進了冰冷刺骨的雪地里。

    一大口雪冷不丁的灌進喉嚨里，詹姆斯翻滾著，掙扎地從雪地中爬起來。

    剛剛爬起來，他就明白戰(zhàn)馬為什么受驚。

    遠遠的地平線上，隱約卷起煙塵。在那煙塵里，有數(shù)百面血紅的旗幟展開，連綿成為一片浪潮。

    詹姆斯張了張嘴，灌盡嘴里的雪生生地冷著心肺。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仿佛要將肺也咳出來。

    那血色的浪潮遠遠奔來，轉(zhuǎn)瞬間涌到眼前。詹姆斯后面的騎兵們發(fā)出驚呼，眼看滾到雪坡上的詹姆斯就要被戰(zhàn)馬踐踏成為rou泥，領(lǐng)先的那名騎士在千鈞一發(fā)間勒住了戰(zhàn)馬，停在了距離詹姆斯不到三步遠的地方。

    在那名騎士背后，所有戰(zhàn)馬在同一時間停了下來，一瞬間從奔馳的洪流化為了一片靜止的汪洋大海。旗幟卷得嘩嘩作響，但戰(zhàn)馬已經(jīng)全部靜立下來，此時正從鼻子中噴出了一道道白氣。

    詹姆斯死里逃生，連滾帶爬地從戰(zhàn)馬旁邊站了起來。

    他剛剛站了起來，背后的騎士們卻翻身下馬，在雪地里齊齊下跪。

    “恭迎陛下！”

    詹姆斯一驚，他抬頭看那名領(lǐng)頭的騎士。

    騎士背著光，穿戴著鎧甲，看不清面容。現(xiàn)在是天將明的時候，天地之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藍光，現(xiàn)在這幽冷的藍光落在那名騎士身上，將他鍍得像一塊從烈火里撈出淬進冰了的鐵。

    詹姆斯忽然想起，幾天前，白金漢公爵率領(lǐng)騎兵出戰(zhàn)的時候，也是在這樣薄薄冷冷的晨光里。

    “你們從紐卡那城堡出來？”

    國王在馬背上，背后的人離他太遠，面前的人跪著，所有人只聽到他的聲音平靜如常，沒有人看到他握著韁繩和馬鞭的手，微微顫抖。

    “城……城破了。”

    回答的騎兵聲音微微顫抖，他是指揮官的扈從，也是指揮官的至交好友。

    寂靜。

    天地間一片寂靜，仿佛連戰(zhàn)馬都不敢嘶鳴。

    北地的寒風(fēng)吹得人手指僵硬，吹得人血管里的血結(jié)成了冰。國王感覺到那些空氣中的冰渣順著他的呼吸，灌進了他的肺里，冷得從骨頭縫隙里滲出多少火也烤不暖的寒意，不好的預(yù)感成為現(xiàn)實，最后的一點希望緩緩地沉進深淵里。

    “說。”

    國王冰藍的眼眸死死地盯著那名騎兵。

    “怎么回事？”

    騎兵摘下了頭盔，重重地磕在雪地里，詹姆斯直到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其實也還年輕，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騎士有著張稚氣的圓臉。

    “公爵大人解了第一次城圍，城墻受損，無法再守。公爵大人決心攔截反叛軍的第二批軍隊……”年輕的騎士聲音嘶啞，仿佛字字帶血，“公爵大人戰(zhàn)死，將軍誓死守城，讓我們來告訴陛下——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公爵大人戰(zhàn)死、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像兩顆巨石驟然砸進了平靜的湖面，軍隊中忍不住爆發(fā)出了一陣陣驚呼。

    公爵大人……

    戰(zhàn)死。

    國王的喉結(jié)滾動著，他咬緊了牙關(guān)，仰起了頭。仿佛是兩天一夜的急行軍的疲倦一下子翻了上來，眼前的世界似乎突然地重重一黑，一切都變成了灰色。

    滴答。

    耳邊仿佛又一次響起了血滴落的聲音，輕輕的，教人的呼吸在一瞬之間變得無比艱難。那滴血……那是白金漢公爵的血，是他叔父的血。

    他心口涌動的是什么？那些一點點將他凍結(jié)的是什么？

    他曾經(jīng)一無所有，回到羅格朗，他背負起了一個國家，一個家族的命運。可他也終于有了一些什么。他只擁有多少東西啊？他又有多少東西是可以失去的？他是不是該放聲悲哭？他是不是該嘶吼該咆哮？誰來教他嘶吼誰來教他咆哮？

    他過往的那些年里，所有人都想要他死去，他在世界的仇恨與冰冷中掙扎活下來，早已經(jīng)不會哭泣也不會軟弱，現(xiàn)在誰來告訴他如此悲傷的時候，該怎么樣讓眼淚流下來？

    太久的沉寂。

    一名騎兵從隊伍中走出，來到了國王的身邊。

    他是薔薇鐵騎的副將，也是一位熟悉白金漢公爵的老騎兵。

    當(dāng)初國王決定進行軍事改革，組建起新的王室親兵時，白金漢公爵到底還是擔(dān)心希恩將軍太過于年輕，經(jīng)驗不夠，于是委派他擔(dān)任了這一支薔薇鐵騎的副將。

    副將走到國王身邊，國王正看著紐卡那城堡的方向。

    在看到國王的第一眼時，副將幾乎以為國王隨時要揮鞭策馬，奔往那片有可能是白金漢公爵埋骨之地的地方。

    國王握著馬鞭的手關(guān)節(jié)攥得泛起森冷的蒼白，那一鞭最終還是沒有揮出去。

    “陛下……”副將低聲開口，那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的仿佛不是羅格朗的君主，而只是一個失去最后一位敬愛長輩的年輕人，只是白金漢公爵的侄子。

    白金漢公爵對于國王也許不僅僅只是叔父……那是以生命守衛(wèi)他的人啊，威廉三世去世得太早，白金漢公爵對于國王而言，應(yīng)該是等同于父親般的存在吧。

    失去父親的孩子，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又該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撤！”

    國王低著頭，盔甲落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這位永遠高傲強勢的君主在這一刻看起來只像一位悲傷的少年。但是他的聲音卻分明還是國王。

    他是白金漢公爵的侄子……

    也是國王！

    誰都可以流淚，誰都可以痛苦，誰都可以不顧一切地憤怒，但唯獨國王不可以。

    軍隊sao動起來。

    騎兵們沒想到國王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白金漢公爵戰(zhàn)死，國王難道不為公爵復(fù)仇嗎？

    “我說了——撤！”

    國王低吼起來，像一頭忽然暴怒的年輕獅子。

    “撤回班茲城！”

    副將沉默地看了看低著頭的國王。

    他想起了曾經(jīng)自己問白金漢公爵，問他為何十幾年如一日地守衛(wèi)著年少的國王。那時白金漢公爵說“因為他是薔薇家族的希望，他會是一位真正的帝王”。

    副將那時候不明白。

    現(xiàn)在他明白了。

    眼下撤軍是他們真正該做的。

    他太了解白金漢公爵了，他知道白金漢公爵指揮的王室鐵騎是什么樣一個概念。但是白金漢公爵戰(zhàn)死了。而紐卡那城堡淪陷，他們就算再向前也沒有意義。疾馳而來的先鋒騎兵沒有攜帶任何攻城的器械，他們不僅沒有辦法將城堡從敵人手中奪回來，甚至還有可能要面對已經(jīng)抵達古倫底重騎兵。

    這對奔馳已久的薔薇鐵騎來說是一場很有可能會輸?shù)膽?zhàn)斗。

    前面的軍情如何，一切未知，兵不行險，這是任何一個指揮軍隊的將領(lǐng)都必須做到的。

    白金漢公爵隕落，這對整個羅格朗來說都是巨大的災(zāi)難。這個時候，他們承受不起第二場災(zāi)難般的戰(zhàn)敗，那會使整個北地平叛的戰(zhàn)爭都會陷入低迷。

    所以——

    他們只能撤。

    撤到距離他們?nèi)缃褡罱淖灾纬牵嗥澇恰Ｔ谀抢飯允兀却罄m(xù)部隊的到來。

    這是他們真正該做的。

    副將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了酸澀和悲傷。他最后看了一眼國王，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到了軍隊中。

    國王木然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看著在自己的命令下，騎兵們前鋒化為后部，后部化為前鋒，在雪地中朝著來時的方向緩緩離去。

    國王靜立，沒有動。

    很快，這片雪坡上只剩下了國王一人。

    他忽然嘶聲笑了起來。

    沒有眼淚，沒有悲哭，只有嘶啞壓抑的笑聲。

    怒火與悲傷奔騰在他的血管中，激蕩起古老的薔薇家族的瘋狂，他死去的父親，他死去的叔父，他死去的所有先祖……他們的意志復(fù)蘇在他的身上。

    國王在北風(fēng)中仰起頭，看著蒼蒼茫茫的天空，從牙縫中擠出聲音。他的聲音里帶著那么濃的血腥，仿佛一個可怕的怪物已經(jīng)從他的心里打破了枷鎖釋放出來了，現(xiàn)在那嗜血的怪物正在發(fā)出它的咆哮。

    帝國的老雄獅隕落在血泥里，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血腥君王。

    “您看著——”

    “我要薔薇王旗飄揚大陸，要日不落的榮光亙古，要黃金馬車所過萬民臣服！”

    他要白金漢公爵一生堅守的夙愿成真！要薔薇家族的榮耀復(fù)蘇在這片大地之上！

    那些殺了白金漢公爵的，不論是誰，他都要砍下他們的頭顱，要碾碎他們的罪骨，要他們的靈魂永跪墳?zāi)梗?/br>
    第75章 血腥暴君

    “羅格朗啊……”

    呼呼的風(fēng)穿過大地, 一支墨色的鐵甲騎兵踏上了北地，他們統(tǒng)一披著黑色的沉重鎧甲, 在他們的鎧甲上猙獰的骨刺就好像是巨龍的鱗骨。戰(zhàn)馬比普通的馬高出半個身, 馬同樣也罩著黑沉沉的面具。

    這些人，這些馬，全都籠罩在一種沉沉的血腥里。

    他們是騎士時代的巔峰, 也是騎士戰(zhàn)場上徹頭徹尾的暴君，他們是海上蠻族的后裔，當(dāng)他們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的時候，所有人都要因他們而顫栗。

    古倫底重騎兵，到了。

    反叛軍花了巨資雇傭了這一支古倫底重騎兵的精銳。

    古倫底重騎兵的威名遠揚深淵海峽兩岸, 但他們的首領(lǐng)卻是位老人——赫爾·莫。

    據(jù)說，當(dāng)初海上蠻族曾經(jīng)短暫地統(tǒng)一了整個無望內(nèi)海的所有國家, 建立起了龐大的帝國。帝國的統(tǒng)治者們習(xí)慣于居住在四季巡回的白色大帳中, 其中他們的皇帝以“莫”為名。不過，蠻族的統(tǒng)治很快就結(jié)束了，他們其實不適合于統(tǒng)治國家。

    劫掠，殺伐, 才是銘刻在這些古倫底人血脈里的東西。

    而赫爾·莫的姓氏說明了他流著一部分當(dāng)初蠻族帝國皇族的血脈。

    赫爾首領(lǐng)是典型的古倫底人，他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 但是眼睛依舊銳利得像是在草原上獵食的游狼。一身精悍的肌rou籠罩在沉重鐵甲后面, 后背背著的是一把巨大的重劍，沒有人會懷疑他揮動那把重劍的時候，定會像旋風(fēng)一樣收割敵人的頭顱。

    “阿爸, 您來過這里嗎？”

    跟隨在赫爾首領(lǐng)身邊的是他的兒子，一位魁梧如棕熊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