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融融的燈下，面容清嘉，笑意在眉間氳氟。

    “好。”他笑起來，十分好看的樣子。

    霍枕寧訝然的看他，“好什么呀，同你有什么干系？”

    江微之微微側(cè)著頭，一臉的無辜。

    “同您說件趣事……陛下給您修完府邸，有一日忽然跟臣說，沒銀子了，叫臣來接手。什么玻璃房子啊，花園里鑿湖建亭子，屋子里的陳設(shè)擺件，乃至您將來要睡的床，臣都得一力cao辦……您說同我有沒有關(guān)系？”

    霍枕寧瞠目結(jié)舌，熱淚盈眶。

    爹爹呀，您怎么能這般拆女兒的臺呢？

    “你這是在說我爹爹小氣摳門老財迷嗎？”她氣呼呼地質(zhì)問。

    江微之笑意愈濃，笑著自證，“萬萬不敢，臣太感謝陛下把此事交給臣來cao辦了。這樣的話……”

    輸人不輸陣，她也不待江微之說完，氣哼哼地瞪了江微之一眼，提腳便走。

    衣袖卻被那人輕輕扯住。

    “……往后公主若是生氣了，要攆臣出去，臣起碼還能有個被子可以蓋——到底是臣cao辦的不是？”他的聲音清洌，卻帶了幾分可憐的意味。

    簡直是太不要臉了！

    霍枕寧把自己的袖子從他手里拽出來，同他劃清界限。

    “你，離我遠(yuǎn)點兒。”

    說著腳下生風(fēng)，一溜煙兒地跑了。

    江微之笑的寵溺，微笑著追了上去。

    看了公主府沒幾日，江微之把手上的一樁事了結(jié)，便進(jìn)宮拜見了陛下。

    皇帝站在那通天接地的江山如畫畫卷下，自有一番睥睨天下的威儀。

    年輕的指揮使軒然而立，向陛下將近日之事一一回稟。

    最后一件事，卻是鄭重其事地伏地而拜。

    “陛下，臣父病逝，臣本應(yīng)守孝三年不得為官，陛下奪情，令臣能繼續(xù)為國效力。”他思及父親，眉眼里有抹不去的哀傷。

    父親臨終前的那句話仍舊縈繞在耳：“公主雖嬌縱，卻能千里相隨，不懼勞頓，是位好姑娘。你若是想通了，早早求尚主，千萬別錯過了……”

    他定了定神，再度向陛下陳情。

    “臣懇請，陛下能夠再度奪情，允準(zhǔn)臣尚梁國公主。”

    皇帝蹙眉。

    尚主可以啊，聽說胖梨近來心思松動，時時同他見面。

    可是，這有什么好奪情的？

    先定下來就是。

    如今他已守孝近一年，兩年后再成婚，順理成章。

    莫非這小子是想，今年就同胖梨成婚？

    皇帝立刻就吹胡子瞪眼了。

    禽獸啊，朕的女兒才十六歲，你這小子就想立刻洞房花燭夜？

    皇帝陰沉沉地瞪了江微之一眼。

    “駁回，不準(zhǔn)。”

    作者有話要說：　　江遲：臣只是想稍微稍微提前一點兒……

    希望大家不要罵遲遲

    一直默默的思宇竟然說話了，震驚中～么么噠

    第80章 謀逆（上）

    入秋的時候總是要下雨的, 北地一片泥濘，宮里各處都鋪滿了各式石板, 貴人們出入皆沾不到一點兒的泥腥兒。

    雨點子砸在重階金頂之上, 悶雷浩浩蕩蕩地滾動而來，轟鳴聲接連不斷，云層遮蓋了還未黑透的天，天地一霎兒就暗下來了。

    自那宣微殿的西側(cè)門里, 拐出來一個小宮娥，在門前探頭探腦了一番，這才將里頭的二殿下霍曲柔迎了出來。

    這些時日，霍曲柔瘦了些許，也沉寂了許多, 她抬頭看那宮墻的檐下，雨絲若透明的絲線傾瀉下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由菱角撐著傘，一路淌著水往西北的方向去了。

    慢慢地在雨地里淌了許久, 再出了兩道內(nèi)宮門, 這才到了目的地。

    菱角抬頭看去，那宮門上寫著“掖庭”二字, 輕嘆了口氣：“殿下, 您去吧，我在門口守著。”

    霍曲柔點了點頭，自己接了傘而去。

    今上妃嬪不多, 后宮也沒什么紛爭，故而在這掖庭里沒有多少宮妃，齊貴妃雖被貶來，卻并沒有受到多少苛待，只是相比從前，卻落魄了不少。

    進(jìn)得那其中一間宮室，齊瓊?cè)A枯坐殿中，看到女兒來了，兩行熱淚而下。

    “阿桃，雨這么大，你怎么還跑過來？”

    天下母親的心都一樣，哪怕自己身陷絕境，卻依然關(guān)心著子女。

    霍曲柔眼眶紅了紅，默默地走過去，偎在娘親身邊，過了許久才絮絮叨叨地問了幾句：“娘親，這里冷不冷？我叫人多給你添些炭火，萬莫凍著自己。”

    齊瓊?cè)A抹了抹眼淚，頻頻點頭，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同你弟弟可去給娘親求親了？你父皇怎么說的？”

    霍曲柔想到這一節(jié)，心里倏地跳了一下，她直起身子來，和婉道：“娘親，我同阿英去過了。”她有些心驚，有些遲疑，“父皇說，您謀害忠臣家眷，還妄圖嫁禍大jiejie，其心可誅，還是要這冷宮再呆上一些時日。只不過……”

    齊瓊?cè)A心涼透了半截，喃喃自語：“我沒有，我只是想教訓(xùn)教訓(xùn)那個老婦……”

    一夕之間從云端墮入泥濘，她快要瘋了。

    霍曲柔陪著齊瓊?cè)A垂淚，過了一時才慢慢說起：“大jiejie替您去求了情，父皇才松了口，下個月霜降，便將您移出去，雖然貴妃是做不成了，但到底還是父皇的侍妾，不必在這里挨凍受苦。”

    霍曲柔的話還沒有說完，已然被齊瓊?cè)A厲聲打斷。

    “你和阿英兩個人去求情，都還抵不過霍枕寧那個賤/丫頭一句？阿英可是你父皇的長子，你父皇竟然一點面子都不給他？”她恨的快要將一口銀牙咬碎，切齒的恨意彌漫在心間，“娘親沒用，竟然比不上一個死人！”

    霍曲柔黯然。

    太子霍齊光和她的同胞兄弟阿英霍陶光同歲，霍陶光還比霍齊光早生了四個月，可是那又如何，那時候先皇后還在世，立霍齊光為儲君天經(jīng)地義。

    她從前只覺得父皇偏疼大jiejie的緊，可是這么些時日細(xì)細(xì)看來，父皇也是在關(guān)心她的，大jiejie有的，她從來都不少。只是大jiejie打小是父皇帶大的，偏疼一些也不為過——她不是也有娘親疼的么？

    她不想同娘親爭辯，想起了縈繞心頭的那樁事，掂量了許久，才遲疑道：“娘親，中原蝗災(zāi)，阿英替父皇巡視災(zāi)民，攏共去了兩個月，前些日子才回來，他近些日子奇怪的緊，總是同我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她想起阿英的那番話，心有余悸。

    那英武的少年聲音低沉，字字令人心驚：“……民間尚且說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同東宮除了不是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又有什么區(qū)別？他做的那些事兒，我也能做，前些日子的賑災(zāi)，我回京時，百姓們高擎萬民傘，綿延數(shù)十里相送……我也不是做不了明君的人。”

    霍曲柔驚的捂住了他的嘴，讓他謹(jǐn)慎。

    “阿英，這種話以后不能再說，娘親如今尚在冷宮，你莫要給她招禍。”

    阿英卻嗤之以鼻：“……若是我權(quán)勢在手，娘親何至于淪落至此？”他在jiejie的耳邊低言，“jiejie，萬莫小看了舅舅同我。”

    外頭的雨勢愈發(fā)的大起來，她心驚膽顫地看著自己娘親，卻在自家娘親的臉上捕獲了一絲兒的滿意。

    “這些我早知道。”她擊節(jié)而贊，“也許是要經(jīng)過這樣一番磨難，才能激發(fā)出他的雄心。到底是自己的母親遭了難了，他能坐視不管么？”

    霍曲柔訝然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惶惑道：“娘親，你不怕阿英出事么？”

    齊瓊?cè)A搖了搖頭，緩緩地說：“阿桃，你弟弟雄才大略，天資聰穎，你甘心他做一個閑散王爺么？”

    霍曲柔拼命地?fù)u頭，淚水奪眶而出，她抱著自家娘親，試圖說服她。

    “娘親，父皇立儲十四年，阿葵的地位早已根深蒂固，若想變天，難如摘星，娘親不甘愿弟弟做一位閑散王爺，難道甘愿看著弟弟送死么。”

    齊瓊?cè)A卻嘴角一斜，露出了一絲兒的自得。

    “我養(yǎng)女兒，竟養(yǎng)出了個不知人間疾苦的金絲雀，不知道男兒的苦處。”她搖搖頭，覺得霍曲柔今日尤其的令她喪氣，“你也許是今日才得知這些，事實上，娘親已為阿英謀劃數(shù)年。眼看著便要大業(yè)初成，卻被那國公府的老娘們給壞了事。”

    霍曲柔心驚膽顫，她忽然明白了娘親同弟弟要做些什么了，她抱著娘親，哀求她：“娘親，您醒一醒，霜降那日，您就被放出去了，您要好好地活著，看著女兒出嫁抱外孫，女兒將您接出宮好不好……”

    齊瓊?cè)A卻打斷了女兒的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復(fù)而在女兒的耳邊輕言，聲音細(xì)若蚊鳴：“出宮？滿天下哪有這里舒坦？這皇后之位我足足等了十五年都未能如愿，那倒不如去做個皇太后，終究是母儀天下了。”

    霍曲柔見母親如此，已然勸不住了，她默默地收起眼淚，陪著娘親坐了一時，才由菱角陪著，慢慢地走回了宮。

    不管霍曲柔的心是如何的兩難，如何的痛苦，霜降這一日到底是來了。

    今上龍潛時，齊瓊花便是側(cè)妃之一。國夫人落水一事，她到底沒有犯下人命官司，只是皇后之位，終究無緣。

    今上念其養(yǎng)育兒女有功，只封齊瓊?cè)A為五品才人，也算是保全了其兒女的顏面。

    只是一夕重回后宮，又失卻了執(zhí)掌六宮的權(quán)利，齊瓊?cè)A已然心態(tài)失衡，無法掩飾。

    這一日正是冬節(jié)，大朝會時，陛下頒旨，皇長女梁國公主賜婚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江微之，冊封江微之為恩親侯、駙馬都尉。

    皇次女宜州公主賜婚龍圖閣大學(xué)士杜鯤之子杜茂行，冊杜茂行為清安侯、駙馬都尉。

    是夜，陛下在含元殿宴請群臣，后宮淑cao持著，宴請內(nèi)外命婦。

    宮漏既深，霍枕寧不耐寒暄，攜了木樨等人回寢宮看焰火，她如今早已及笄，前些時候浩浩蕩蕩地搬回了未央宮，眼下正值冬至，宮里頭擺了案桌，要包餃子。

    冬至有雪，通天接地的白雪皚皚，同瓊樓一角的明月交相輝映，江山一片皎潔。

    在雪地里緩緩而行，快近那未央宮前的玉階時，霍枕寧仰頭看向那玉階的盡頭。

    天地皆靜，澹寧的青年坐在檐下，清嘉如畫，若精瓷一般顏色的手掌心托了一片餃子，正同身側(cè)的女子說著什么。

    他身側(cè)的女孩面容清麗婉約，雖然梳了婦人的發(fā)式，可那眉目間卻仍有少女的天真。

    正是江微之同章璀錯。

    “公主，臣要把您包起來！”那檐下的青年春意在眉，笑意在眼，聲音若雨打青葉般清洌。

    霍枕寧還沒說話，璀錯已然在一旁笑彎了腰。

    “哥哥不要吃胖梨……”她學(xué)著小時候的話向著表哥說。

    霍枕寧提著裙子幾步便跑上來，歪著腦袋威脅江微之。

    “大膽，我要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通通切下來！”她笑眼彎彎，坐在了璀錯的身邊。

    江微之輕聲一笑，雙眸望住了公主那雙幼鹿一般的黑亮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