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無論是無厭，還是程思齊，對這個不吉利的玩意兒都沒什么感覺，頗有點視而不見的意思，仍是該做什么，便做什么。

    直到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

    “……下雪了。”

    大清早，或許還并不是清早，窗外透來蒙蒙的白亮，無厭被程思齊低低的聲音叫醒，伸出手去摸程思齊的臉，將他往被子里攬了攬，輕聲道：“是入冬了，過幾天，給你煮餃子吃。”

    “嗯。”

    程思齊應(yīng)著，虛弱的聲音里似乎難得地帶了些精神頭兒，口齒也清楚了很多，開口道：“真是奇怪呀。”

    他頓了頓，道：“我以前還想著，要是你老了，病了，要先走了，我該怎么伺候你。喂你吃飯喝水，給你端屎端尿，推著你去大街上遛彎兒……那肯定又辛苦又快活，我樂意替你做辛苦的事。”

    “但沒想到，是我先不行了。”

    他不滿地嘟囔：“……我比你還小百十來歲呢。”

    說著，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無厭，我還沒問過你……你什么時候看上我的？”

    “剛遇見我的時候，你不怎么喜歡我，我看得出。后來記憶回來了，我知道你那時候都是為了無根凈水，為了八大仙宗的任務(wù)。興許有的時候，你還挺煩我這個累贅的。”

    “是有些厭煩。”

    無厭道：“我慣來厭煩不知好歹，自作主張的。而且我不喜歡和人親近，但有只小狐貍卻偏偏是個粘人精，纏著不放人。我當(dāng)時只想著，快做完這任務(wù)，甩了這累贅，回天隱寺結(jié)嬰。”

    記憶紛繁而錯雜。

    三言兩語，便好似從無數(shù)塵封黯淡的光影里，扒出來了一個笑意盈盈的鮮活的身影。

    無厭有些貪戀地描摹了一遍那影子，繼續(xù)道：“但后來你卻不爭氣，給我出了個難題，以妖身結(jié)了丹。”

    “我若要救你，唯有碎你妖丹，再用我留作第二條命的渡劫舍利換一世重來。那渡劫舍利是我早年奇遇得來，乃是大乘修士都要眼紅的至寶，用過便沒了。”

    “我當(dāng)時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

    他回憶著，臉上露出一絲了悟和釋然，嘆道：“卻并非是舍不得那渡劫舍利，而是舍不得……親手殺你一次。我自忖苦守清規(guī)戒律，后來卻知道，這戒，早已破了。”

    他說著，環(huán)住程思齊過分消瘦的腰，親了親他的臉。

    像是被這難得的情話哄得開心了，程思齊笑起來，望著床帳頂，嗓子里發(fā)出虛弱而縹緲的氣息：“我早看上你了……從你救我，給我……佛珠的時候……所以，公平……公平得很……”

    “我先……心悅你，便要注定……先走一步。”

    他慢慢將視線挪下來，貪婪地停留在無厭的臉上。

    視野模糊不清了，但他仍是努力地睜大眼睛，想要仔細(xì)地把這張蒼老得不成樣子的面容刻進(jìn)眼里，心里。

    可心口卻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了抽搐的疼痛，有什么攥了他的咽喉，一絲一縷地掐斷他最后的氣息。

    “禿驢……”

    程思齊側(cè)著身子，縮進(jìn)了無厭的懷里，慢慢閉上眼，“有點……冷，抱、抱抱……”

    無厭抬手摟住程思齊。

    懷里的溫度在一分一分下降，無厭蓋嚴(yán)了被子，把湯婆子挪上來，抱著程思齊的手臂一點點收緊，將他整個人圍住。

    漸漸地，被窩里都有了燙意，但懷里的身軀卻越來越冷。

    五更雞鳴驚醒了他。

    無厭有些僵硬的手臂一松，怔怔地在床上躺了會兒，才慢慢起身。

    洗漱更衣，再絞了熱帕子，給程思齊擦手擦臉。然后提起馬桶，出去清理。清理好了，又澆了一遍花。

    做完這一切，無厭才抱著程思齊躺進(jìn)早就準(zhǔn)備好的棺材里。

    柔軟的緞子墊在身下，飄飄揚揚的大雪慢慢灑落在臉上。

    無厭攏了攏程思齊的長發(fā)，像以往許多年一樣攬著他，握住他的手，低聲說了句：“下雪了，是有點冷。”

    “……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