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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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爆發時,楚璇正剛批完了當日的奏折,躲在昭陽殿里悠閑地修剪瓶花,那黃花蝴蝶蘭開得正好,婆娑艷麗,香氣清怡,她把多余的枝葉剪掉,正要插進白釉花瓶里,倏然,轟隆一聲巨響。 極短促沉悶的響動。 宮闈靜謐如深潭,尖嘯嘶喊如浮在云外,卻是綿綿不絕的傳進來,襯得這幽幽深宮越發死寂。 轟鳴不時如雷摜下,大地都似在震動,是攻城的聲音。 他們打起來了。 楚璇并沒有太慌亂,因她早一步把太后和阿留送出了宮,這宮中守衛森密,嚴陣以待,早就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如她所料,宮防果然遭襲,那些亂軍攻勢猛烈,不出半個時辰便突破了第一道防線。 楚璇把修剪好的瓶花擺到窗前的梨花幾上,換了身新衣,讓內侍抬著幾個箱子去了瓊華殿。 這是宮中宴飲賓客常用的殿宇,地處幽辟,墻垣厚重,若是關上了殿門,就算里面弦箏笙歌,也不會有聲音傳到外面。 這是楚璇精心挑選的地方。 她命人把那幾個箱子放在內殿,垂下繡帷,摒退左右,獨自上座,安安靜靜地等著。 這幾只箱子是三日前她讓父親送進來的。 對外言稱,岐南進貢的蒙頂茶頗受太后青睞,為迎合其意,皇后命岐南再貢上一批,由內直司送進了昭陽殿,皇后精心挑選過,親自送到祈康殿。 而那幾只本應裝茶的箱子里,裝的是楚晏帶進長安的暗衛。 這些暗衛身手敏捷,平日里做的多是見不得天光的幽秘事,功夫極輕,且出手狠厲,尤其擅長快速取人性命。 用他們來完成今天的計劃,再合適不過。 那日父親和侯恒苑都在,她凝著窗外蓊郁的青松,緘然許久,才緩慢道:“雁遲已經去了京郊督戰,可蕭佶遲遲沒有動靜。我猜,他知道蕭騰失蹤,怕他的這位兄長另有后招,擔心自己在前線征戰,而讓人點了后方,所以他會留下,會進宮,會來找我,讓我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給他掃除一切后患隱憂。” “既然這樣,那就讓他來,我把他引進瓊華殿,在那里……殺了他。” 楚晏眉宇緊皺,陽光自茜紗窗紙滲進來,慢踱于面,勾勒出斑駁明暗的擔憂,他道:“就算要把他引進來,也不一定非得是你,璇兒,你跟著侯尚書出宮,剩下的我來。” 楚璇淡淡一笑,搖頭:“父親別忘了,你是秘密地回的長安,興許三舅舅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若是他乍然看見你,一定會生疑的,到時他會提高警惕,行事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她轉過身,遠眺山影,眸光微渺,“只有我在這里,他才不會起疑,才會稍稍卸下心防。他可是我的三舅舅啊,是整個梁王府里跟我最親近的三舅舅,我讓他將護衛留在殿外,只身一人進來,他應當……想不到我是要殺他吧。” 楚晏不說話了,只眸光憂戚地望著楚璇,覓到了她懷中的傷懷,黯黯心疼。 這時,侯恒苑卻盯著楚璇,意味深長地問:“依照皇后的意思,是要禁軍放行,讓蕭佶進宮?” 楚璇轉過身,直視他。 “恕臣多心,若是那時城外正在激戰,宮中的這三千禁軍雖不頂用,還好歹還能抵擋幾個時辰,為陛下多爭取些時間。可若是不戰而降,再讓蕭佶拿到了圣旨,這些不明真相的宮衛盡歸其麾下,再與城外的宛洛守軍匯合,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攻擊北衙軍,那陛下豈不是危矣?” 楚璇沒說話,倒是楚晏聽出了這里面隱含的深意,上前一步,怒道:“您這是什么意思?您懷疑璇兒要與蕭佶勾結?” 侯恒苑面淡如水,冷聲道:“我沒懷疑誰,我只是覺得事情這樣做不妥,蕭佶此人深不可測,當年連徐慕都不是他的對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能把他殺了?” 楚晏怒容錚錚,替楚璇委屈,憋足了勁還想爭辯,卻被楚璇一擋,止住了即將出口的話。 楚璇極溫和道:“我的兒子是太子,這皇位若是能順利傳承,江山以后都是他的,我為什么要去幫著外人?” 她耐心至極,條分縷析:“就算蕭佶不好對付,就算殺不了他,可至少能拖延一下時間。縱然作戰方略擬定好了,可前往坐鎮的是蕭雁遲,只要蕭佶遲遲不去,亂戰當中,變數極多,時間久了,雁遲未必能頂得住大局。您總得承認,比起蕭佶,若陛下要對付的人是雁遲,那就容易多了。” 侯恒苑還是擔心:“那若殺不了他……” 楚璇平靜地說:“若我殺不了他,那他就會殺了我。” 若殺不了他,那他就會殺了她。 楚璇微低了頭,將手輕輕撫在絲緞袖上,上面繡著金絲芙蓉,繡得極細致,花蕊葉脈清晰可見,栩栩如生,就像開在梁王府后院芙蕖里的花一樣。 當年她險些就跳進去了,險些就要被淹死了,若不是三舅舅及時趕到把她拖了回來,興許現如今她都已經投胎再世為人了。 所謂再生之恩,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這樣想著,殿門被推開,皂靴鏗然踏地,錦衣護衛擁簇著三舅舅進來,他風塵仆仆,滿臉焦急關切,生動至極,朝著楚璇道:“璇兒,你沒事吧?大哥命人攻打禁宮,我拼死才殺出一條血道,如今外面正焦灼著,還未分勝負……” 楚璇高坐,垂眸靜靜看著他,倏爾,淺勾了勾唇,道:“我知道,可是能有什么辦法,我一個弱女子,苦守宮闈,若真守不住,那便只有以身相殉。” 蕭佶忙道:“千萬不要想不開,三舅舅會幫你的,這不……我帶人來了,只是宮中禁衛認死理,竟將我的護衛和蕭騰的暗衛一并打成了亂軍,需要你……” “三舅舅。”楚璇打斷他,狀若擔憂地看了眼他的身后,道:“我有些計量,可此事怕是爭議頗多,不便讓外人知道,不如您關上殿門,到我跟前,我們一起商量商量。” 蕭佶望著她,有些猶豫。 楚璇緩聲道:“這殿中只有我一人,三舅舅若是信不過我,那就回去吧,是生是死,都是璇兒的命數,就不拖累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正文,會是很肥很肥的一章,大家放心吧,所有好人都會有一個溫暖的歸宿,我會讓帝后最后再沙雕膩歪一把的。 第67章 大結局 殿中安靜至極,明明已是春色滿園,殿外鳥雀嚶啾,煙柳如絲,暖意扶融,卻半點也吹不進來。 蕭佶站在殿前,思忖再三,抬起手朝隨行的護衛擺了擺。 他們齊刷刷退出去,厚重的朱漆木門被合上,連同熾熱燦烈的陽光一同關在了門外。 殿中陰靜,落下重重影翳,越發顯得與世隔絕。不知為何,蕭佶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進宮前,王府的管家來報,說花苑里那幾棵香櫞樹凍死了。 香櫞喜熱不喜寒,本來在北方就極難成活,可沒想到它們熬過了最嚴寒的冬天,卻死在了已回暖的春天。 大約是這幾日乍暖還寒,陰雨連綿之故吧。 蕭佶搖了搖頭,想要把心底浮蔓開的不好預感搖出去。他已躲閃藏掖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掙得今天的好光景,眼看離巔峰僅一步之遙,若還想著躲,那得躲到什么時候。 況且,眼前是璇兒啊,是他最疼愛的璇兒,世情炎涼,人心叵測,他算計廝殺得已經很累了,臨了,他想賭一回,信一回。 這樣想著,他斂著袖氅緩緩走近,瓊華殿是專供宴飲之所,裝潢奢華靡麗,御階前淺鑿凹渠,螭龍石雕出水,清冽明澈,汩汩而淌,倒映出他廣袖垂曳的飄逸身姿。 蕭佶慈和地笑了笑:“璇兒,你別怕,有三舅舅在。縱然如外界所言,陛下已遭遇不測,可你是皇后啊,你還有太子,我會竭盡全力幫你扶太子登位的。” 楚璇縮在闊袖里的手顫了顫,面上卻依舊一派淡風靜水,一眨不眨地看著蕭佶,聲音緩無波漪:“謝謝三舅舅。” “可是……”蕭佶做為難狀:“若要我出面,畢竟是有些師出無名啊。我是梁王的兒子,又在朝中素無根基,朝臣百官必定不服我啊,就算我有心要輔佐新帝,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楚璇依然端靜,字句清晰地問:“那依三舅舅之見,該如何才能令朝臣百官服氣?” 蕭佶頓了頓,以無比溫和柔煦的聲音回道:“你是皇后,垂簾聽政,掌傳國玉璽,你可以寫一道圣旨,封我為攝政王,在新帝成年前,代其掌國器朝政,節制四方群雄,佐助帝御,穩定社稷。” 他見楚璇沉默,忙真誠地補充:“你放心,我只是擔個虛名好辦事,等天下安穩了,我會把權力原原本本地還給你。” 楚璇流露出茫然之色,“可是我雖垂簾,但卻沒有權力下旨,您讓我寫一道圣旨,這……” 蕭佶循循善誘:“你跟了陛下這么多年,模仿他的筆跡應當不難吧?” 楚璇吸了口涼氣,嗓音因驚恐而過分尖細:“您讓我假傳圣旨?” “不是假傳圣旨,是偽造一道遺詔。”蕭佶哄勸道:“陛下是走得太急了,沒有料到今日的長安會是這種局面,不然他自己也會早做安排的。若他天上有靈,也必不希望你們孤兒寡母的無依無靠,你看先帝不就在駕崩前指派了輔臣嗎?這是正當的也是無可奈何的cao作,關鍵時候當用關鍵之法,不可太拘泥于陳規舊習了。”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御座上遲遲無回音。 這種深澗冷潭般的肅寂讓蕭佶很是不安,他抬了頭,仰看御座上的楚璇,輕聲道:“璇兒……” 楚璇凝望著他,眸中若淌過萬千情緒,最終皆落于沉寂,她帶著些許頓悟,目光清靈的落到她的三舅舅身上,容顏純凈,皎潔無瑕,宛若還是閨中小女兒般,輕吟吟道:“原來我的作用是這個。” 蕭佶一怔,好像被什么震了一下,問:“你說什么?” 楚璇連笑幾聲,“我總是想不通,在我封后前回梁王府,外公明明對我動了殺意,可您為什么要救我?我不敢高估自己,奢望您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會是因為對我的感情而不忍心讓我死,今天終于都明白了。” “您真是深謀遠慮,步步心機啊,從那個時候起大約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了吧。挾天子以令諸侯,待四海平定,大權盡攬,再取而代之,真是高明,太高明了。” 蕭佶思緒微滯,隨即徹悟,收斂了流轉于面上的笑意,轉瞬之間,那溫儒親和的長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肅殺戾氣,他目光沉定地看著楚璇。 “你都知道了?” 楚璇平靜道:“我都知道了,可是我還是想聽三舅舅親口對我說,徐統領是不是您殺的?冉冉是不是死在您的手上?還有秦鶯鶯……那許許多多的壞事是不是您做的?” 蕭佶沉默片刻,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璇兒,你能分得清楚嗎?至尊之位,能者居之,都是姓蕭,憑什么皇位就一定要蕭逸來坐,別人就坐不得?” “可是你不能濫殺無辜!” 楚璇那苦苦壓抑的情緒終于如濤涌般泛了上來,嬌細的聲音變得尖嘯扭曲:“徐慕做錯了什么?冉冉又做錯了什么?你殺忠臣,殺忠仆,全為了你一己之私,欠下累累血債,你知不知道……”她孱弱纖細的身體顫顫發抖,“欠下的血債是要還的!” 蕭佶仰頭望著穹頂上繪的八方朔圖,神情戲謔,好似聽到了這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他沉緩片刻,慢慢道:“璇兒,這天底下的人都可以來指責我,都可以來說我不是個好人,可唯獨你不能。” “是,我陰狠毒辣,我濫殺無辜,可是我對你……除了對我的妻兒,我把我僅剩的所有善意都給了你,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他漫步越過殿中鑿渠,邁上御階,走到楚璇的跟前,將手支在龍案上,俯身看著她,溫煦悠悠地問:“你呢?你想置你的三舅舅于死地嗎?” 楚璇眸中若蓄滿了湖水,瑩波微漾,閃動著凄楚的光芒,她迎上蕭佶質問的目光,問:“若是您贏了,思弈就活不了,不光他活不了,侯恒苑、父親、江淮……還有許多會反對您,阻礙您的人,哪怕他們忠肝義膽,是直臣俠士,您殺起來也不會手軟,就像過去您殺徐慕一樣。” “會不惜一切,以鐵血手段鏟除異己,鞏固自己,對不對?” 蕭佶默了默,突然伸手撫了撫楚璇的臉頰,溫聲道:“那又如何?我不會殺你。璇兒,你從小吃了那么多苦,早該明白,這世間的炎涼冷暖只能自己來嘗,誰也顧不上誰,他們有他們的命,你拉扯不住,也救不了。” 他目光微緲,散在楚璇秀致的面上,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遙遠的舊時光。 “璇兒,我還記得父親剛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那么小,那么軟,那么漂亮,眨巴著一雙眼睛看我,還朝我笑……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傻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會走得多艱難,過得多凄苦,還在這兒傻笑。我就這么想著想著,從父親手里把你接過來,抱住了,就覺得心里顫了一顫。” “那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是為什么,好像是天意……往后的歲月里,你漸漸長大,我有時見著你都會恍惚,覺得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命運跟咱們開了個玩笑,把你托生到了別處,如今又把你送到我跟前了。” 楚璇坐著,安靜地聽他追溯往昔,驀地,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滴落在龍案上。 蕭佶滿是心疼地凝著她,抬起手給她拭掉淚。 “璇兒,別哭。三舅舅答應你,只要過了這道坎,往后我一定善待你。雁遲一直都很喜歡你,你三舅母也那么疼愛你,我得到了這個位子,遲早是傳給自己的兒子,將來你還是皇后。你若是舍不得蕭留,我也可以給你留下,賜王爵,保他一世富貴榮華。” “你從進宮就吃了很多苦,太后不喜歡你,朝臣亦對你多有詬病,說你狐媚惑主。你放心,這些事以后都不會有,你會有個對你死心塌地的夫君,有個疼你、視你為親生女兒的婆母,朝野上下,坊間市井,但凡有半點非議,我都壓下去。” “咱們一家四口在一起,還像從前在梁王府一樣,其樂融融,滿園溫馨,這樣不好嗎?” 楚璇垂下眉目,睫羽輕覆,沾染了淚珠,濕漉漉的,好像浸了水的蝶翼,有種凄弱動人的絕美。 她緘然許久,道:“您對我好……可是,您這樣的人,若是君臨天下,那豈不是天下人的災難?” “您的心太冷,太狠,對世間蒼生缺乏必要的憐憫,在您的心里,凡拂逆吾意者,皆該死。這萬里江山不能交到您的手里,您想要的圣旨那純是在做夢。” 她用最嬌柔婉轉的語調說出了最堅決篤定的話。 蕭佶的臉色驟然冷下來,眼睛微瞇,透出陰鷙。 楚璇卻不慌不忙地摸向龍案,那里有一甌放涼了的茶,她端起來越過蕭佶橫斜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抿了一口。 那戚戚滿面的淚意,那盈盈不散的悵惘,在這垂眸的一瞬間盡數散去,再抬頭時,已是美人冰冷,目含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