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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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第三層食盒的夾層里翻出一張折成方塊的信箋。 蕭逸淺淡笑了笑:“原來你想到了。” 楚璇視線凝在信箋上,稀松平常地說道:“這有什么難想的。我前些日子回府三舅舅剛給過我點心,這么快又給,還是趕在這個時候,肯定是想向我報信……”她略微停頓,視線已掃到了信尾,打趣道:“蕭庭寒果然太稚嫩,跟他爹比不了,若是蕭鳶來做這事,斷不會還未成行就先讓人把底探光了。” 她放下信,想要跟蕭逸說信中內容,蕭逸卻一擺手,含笑道:“你別說,讓我猜猜。” “蕭鳶派去上宛假扮災民鬧事的人無功而返,蕭庭寒著手查了這件事,查出蕭鳶死前曾經見過你和蕭佶,而那些假扮災民的宛州守軍也說在蕭鳶的書房外見過你們,所以他疑心上了你和蕭佶?!?/br> 蕭逸看著楚璇驚詫的神色,知道自己又一次命中靶心,有些得意道:“近水樓臺,他必已先找蕭佶問過了,所以現在該來審問你了。你三舅舅雖不涉軍政要務,但好歹在梁王府看得多了,他拿不準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所以想著給你提個醒,免得你到時被蕭庭寒殺個措手不及。” 楚璇稟息瞠目看了他許久,半天才呼出一口氣:“你也太可怕了吧?!?/br> 蕭逸臉僵了僵,甚是不滿地瞥了楚璇一眼,她到底會不會夸人。 “這有什么難猜的?校事府的人一天十二個時辰盯著梁王府的動靜,雖然不知里面發生了什么,但那幾個宛州守軍近日回京他們總是容易探聽到的。再加上你跟我說過那天在蕭鳶書房的情形,兩下一結合,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楚璇靜默乖巧地坐著,朝他眨了眨眼。 蕭逸挑唇一笑:“你不想見蕭庭寒就稱病,他總不能闖到長秋殿來逮你?!?/br> 楚璇緩緩搖頭,表情很是神秘。 “我見,我為什么不見?不見就是心虛,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了?!?/br> 蕭逸收斂了笑容,頗為嚴肅地看著她:“那蕭庭寒問到你這些事,你怎么回答?你也說過蕭鳶是個有謀略的人,他策劃了一場好戲,總不可能見人就說吧。知道的人定是寥寥無幾,且應該全都是他的心腹,那些人不可能出賣他,那這事除了從你這里泄露,還有旁的解釋嗎?” 楚璇神色端靜,看上去很是鎮定的模樣,她問蕭逸:“那若是你,你會如何來解這局?” 蕭逸斂眉思忖片刻,額間紋絡皺起又舒開,像是想出了破解之法,剛張了口要說,又搖搖頭:“算了,你去費這個心思做什么。你安安穩穩地歇著,好好養身體,外面的事有我?!?/br> 楚璇倒不催他說,只在白皙瑩潤的嬌面上笑開了一朵花:“思弈,你不用教我,我自己解決。我若是解決得好,你以后不許小看我?!彼θ菸?,半是埋怨半是嬌嗔:“我是沒有你聰明,那也不至于我以后就只能好好歇著,等著給你生孩子吧?” 蕭逸向來是拿她沒辦法的,況且她又說出這樣的話,只得由著她去。 囑咐了她一些瑣碎的事,蕭逸恍然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目光含蓄地凝著楚璇許久,才幽幽然道:“多虧你的報信,我提前做了準備。遣派神策軍入宛,關閉了上宛倉,疏散災民,分而濟之。當時蕭雁遲就在宛州,他曾幫著神策軍疏散過災民,也算賑災有功,我打算……讓他官復原職,還任神策軍折沖都尉。” 語罷,靜默良久,蕭逸看看楚璇,詫異道:“你怎么不說話?” 楚璇無奈地搖頭:“思弈啊,若是這里有面鏡子給你照照,你就能看見自己一臉的醋勁兒。你既然對雁遲介懷,那就別在我跟前提他的事,你若實在想提,那提就提了,可你一邊提著,一邊一副‘我提歸我提,你要是敢表露出半點關心,我不能輕饒了你’的模樣。你說,我除了沉默還能如何?” 蕭逸冷哼了一聲:“你得記著,不光嘴上不關心,心里也不能有他,你是貴妃,得守點婦道。” 楚璇抻了脖子想跟他理論理論,但轉念一想,還是別在他跟前提蕭雁遲,省得又牽扯出年前在驪山行宮的事,招惹得蕭逸再發瘋作妖就不好了。 想起那冰冷剛硬的銅鎖鏈……他發瘋發得痛快,作妖也做得到位,她可有些消受不起。 這樣一想,她便自覺岔開話題,上前去捧著蕭逸的臉甜言蜜語哄了他半天,才哄得皇帝陛下開顏一笑。 二月初的天,風中涼意甚濃,楚璇又素來怕冷,長秋殿里多置了幾個炭盆,又掛上厚重的織錦帳子,攏著熱乎氣,不讓散出去。 畫月將蕭庭寒領進來,就站在那簇新的織錦帳子后,蕭庭寒朝她躬身揖禮。 織錦經緯相疊,絲線細密,楚璇坐在帳子后,幾乎看不清蕭庭寒的樣子,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印象中的蕭庭寒,雖然有副好皮囊,但因常年浸yin于酒色中,安逸慣了,整個人顯得松松垮垮很虛浮,不似大好年華的男兒,倒有種暮氣。 但如今,這暮氣沉沉的表哥卻成了十萬大軍的統帥,倒真有些荒謬。 蕭庭寒承繼過來的這十萬大軍名義上是宛洛守軍,也不過是當年自宛洛之地而發家,十幾年過去,由當年的幾千兵馬壯大到了十萬,一直由蕭鳶帶著南征北討,儼然成了他們梁王府的私軍,不過是借著宛洛守軍之名,享受著朝廷的糧餉優待,且因沾了梁王的光,兵刃裝備都是最好的。 一支驍勇善戰、裝備優良且又絕對終于梁王府的軍隊,怎么看都是蕭逸的心腹大患。 楚璇懷著多樣心思,蕭庭寒看上去亦是心不在焉地跟她寒暄,說了沒幾句便切入正題。 耐著性子聽完了他的話,楚璇流露出茫然:“我倒不知道二舅舅生前還有這樣的安排,那日我是和三舅舅一起去過他的書房,也在書房外碰見了幾個宛州守軍,可不過是匆匆一顧,連話都沒有說上一句,怎能知道這樣機密的事?” 蕭庭寒的話中滿是狐疑:“可父親運籌得當,布置周密,不可能輕易泄露出去。” 楚璇道:“是呀,二舅舅必定是運籌得當,布置周密的,那他又怎么會讓我知道?。俊彼D了頓,滿是無辜道:“且就算我知道了,我又怎么會去出賣他?表哥也該知道外公送我進宮的目的,梁王府便是我的倚仗,甚至是我們全家的倚仗,不然我父親也不會為了保二舅舅而連官位都丟了?!?/br> 蕭庭寒一怔,臉色倏然緩和下來,語氣也和善了許多:“姑父的恩情我是記著的,他有情有義,可比蕭庭疏那個小混蛋強?!闭f到這兒,他不由得咬緊了牙:“他占著大理寺卿的位置,卻對父親不管不問,若非他如此自私,我父親也不會因為急于脫罪而出去奔走,或許他就不會死了。” 楚璇在心里冷笑,就算他不出去奔走,可蕭逸打定了主意要他死,遲早他也躲不過。但蕭庭寒愿意這樣想,那就讓他這樣想吧,他越恨蕭庭疏,就越會和蕭騰勢不兩立,且讓他們斗去,斗得越狠,蕭逸收拾起他們來就越省事。 她方才故意提父親,就是想把話往蕭庭疏的身上引,蕭庭寒果然上鉤,她便順著他說:“要我看,庭疏表哥也是有他的打算。不管外公是梁王還是將來會進一步,那世子之位只有一個,大舅舅既占著了,將來也就是庭疏表哥的,他們身在高位,不免要心思多些,對人的防備多些?!?/br> 蕭庭寒冷嗤:“小人之心。位子高低向來都是憑本事的,他們不過是早生了幾年,真以為旁人都欠他們的,都該讓著他們。” 楚璇幽媚一笑,嬌滴滴道:“是呀,都是憑本事。我父親是外姓人,自然輪不著他。三舅舅是個筆墨書生,瞧著也沒有這樣的本事。將來這位子不是大舅舅的,就是表哥的,我們可都得倚仗著你們呢?!?/br> 這幾句話才是今天的重頭戲,果然將蕭庭寒說得沉下臉色,疑竇叢生:“不是我……就是他?那過去,若父親冒了尖,大伯就該寢食難安了……” 楚璇見他順著鉤直往上爬,心中竊喜,繼續添薪加火:“這上宛倉就是二舅舅才丟的,外公心里是不痛快,大約二舅舅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想著派人去宛州將功折過。這事若是讓他做成了,那外公跟前自然得臉,但可惜了,聽上去那么縝密的布置,卻功虧一簣。” 她不給蕭庭寒思考的時間,緊接著惋惜道:“要我說表哥也別太多心了,我雖是一介女流,但也多少知道,這樣的事在行動之前都是密不出府的,不可能放人出去滿大街嚷。” “像我和三舅舅,我在王府里本也沒有什么地位,也沒有可供差遣的心腹眼線,那日探親只在三舅舅的院子里和二舅舅的書房里坐了坐,去哪里知道?三舅舅就更別提了,他只認識他的書和那一幫酸腐文人,別說他沒有這樣的心思,就是有,想打聽,那也得有這個本事打聽的到啊。” 帳外一陣靜謐,蕭庭寒許久未言,驀地,緊握了握拳,冷聲道:“你們是沒有這樣的本事,可有人有。” “什么……”楚璇故作疑惑,話音未落,便見蕭庭寒自矮凳上起身,朝她一揖:“今日是我唐突,望貴妃勿怪,我這就回去,一定會將事情查清楚。” 楚璇又裝模作樣說了些安慰的話,讓畫月把蕭庭寒送了出去。 跟這草包一通周旋,雖不是很費心眼,但好歹費了許多口舌,楚璇覺出些疲累,正好又是傳午膳的時候,便遣人去吩咐膳房免了午膳,褪去外裳去榻上小憩。 畫月是個體貼的,看出楚璇累了,從篋柜里翻出一盒安神香丸,這是素瓷自淮西帶來的,聽說對靜神清氣有奇效,便給楚璇加進香鼎里。 白色煙霧順著香鼎鏤雕頂盒的縫隙里飄出來,香氣中帶著融融暖意,嗅進去,沒多時便睡著了。 這香果真如畫月所說,有靜神清氣之效,楚璇伴其而眠,不光睡得酣沉,還想起了許多被她遺漏的往事。 她想起從前自己睡在床榻外側,因抗拒蕭逸想離他遠些,不小心挪過了掉下去,蕭逸將她抱回床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在里側。 她想起自己躲在長秋殿喝醉了,蕭逸將她抱在懷里,那懷抱寬廣且溫暖,無比的舒服。 她想起那天晚上太后氣急了要打她,是蕭逸上前攔住,可那些巴掌都落在了他自己的臉上。 她驚覺蕭逸說的其實沒錯,自己就是個小沒良心的。 這一覺醒來,她只覺在杳然霧靄中躺了三四年之久,可坐起來看看更漏,不過才一個半時辰。 蕭逸不知什么時候來的,正拿著本書坐在床邊看,一見她醒了,忙讓人把煨在爐子上的粥端進來,訓斥道:“誰準你隨便免午膳的?你到底有數沒有?你……” 他戛然住口,因他發現楚璇正淚眼瑩瑩地看著他,沉了沉氣,放緩了語調道:“我不是想責怪你,我是擔心你的身體,好了,不許哭啊,多大點事你就這樣,把粥喝了我帶你出宮玩去?!?/br> 作者有話要說: 楚玥不會嫁給江淮!她必然是要自己作死的。 第40章 殿內靜若幽海,只有宮女呈上粥時瓷盅撞到木漆盤上的聲響。 蕭逸攬了袖子親自接過,拿瓷勺舀起粥,放在唇邊小心吹涼,才給楚璇送過去,溫聲哄道:“喝吧,這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楚璇癡惘地凝著他看了許久,抻頭喝粥。 這樣一勺一勺地喂,沒多久瓷碗里就見了底,蕭逸笑道:“你今日還挺聽話的,好了,起來換衣裳吧,外面驟雪初歇,景色甚美,我帶你出去看看那有煙火氣的人間?!?/br> 楚璇卻坐著沒動,她握住蕭逸的手,沉默了良久,如有萬般情緒在胸膛里翻涌激蕩,可愣是說不出來,最末,只能幽然嘆了口氣,道:“思弈,我覺得你真是挺虧的。” 蕭逸挑了挑眉,滿是訝異,這小美人又是怎么了? “你是至尊,才學相貌皆為上品,若當初被你立為貴妃的不是我,是另外一個女子,那她肯定從一開始就對你死心塌地。不像我,平白累你蹉跎了三年?!?/br> 蕭逸心里一下涌上許多猜測,拿不準楚璇為什么突然跟他這樣說話。他在權力巔峰待得久了,心思迂回幽深,凡對于自己在意的事,只要露出一點不正常的苗頭,便會忍不住翻來覆去揣度。 在楚璇眼中,他只是沉默了須臾,卻不知這須臾間他腦中已轉過許多猜想,直把他自己鬧得忐忑不安起來,才反握住楚璇的手,看上去平靜無瀾地問:“為何這樣說?” 楚璇對他內斂起的慌張渾然未覺,只垂下眉目,頗為憂郁道:“我想起了一些事……原來我真得會睡覺時掉下床,喝醉時胡言亂語,原來那天晚上太后要打我也是真的,你為了護著我才被她打……” 蕭逸感覺一顆虛浮的心重重落回來,卻頗有些哭笑不得:“就為這兒?” 楚璇凄凄地點頭。 蕭逸笑道:“我是你的小舅舅,又是你的夫君,寵著你讓著你是應當的,至于旁人……我看不上旁人,我就看上你了,旁人如何跟我有什么關系?” 楚璇癡凝地望著他,直把蕭逸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一聲,道:“快點起來,換身男裝,我帶你出宮,咱們玩一圈還能趕在宮門落鑰前回來?!?/br> 楚璇詫道:“為什么我要穿男裝?” 蕭逸往她額頭上戳了一下:“因為你若穿女裝總有人看你?!?/br> 精挑細選,蕭逸擇了一件灰青色的交領襕衫給楚璇,這是三個月前他命尚衣局專照著楚璇的尺寸做的,以胥朝進宮的素錦為料,只在衣襟和袍裾處稍加修飾,素樣垂墜,無縷金衲珠,雖瞧上去不甚鮮亮華貴,但勝在料子柔軟且質地好,穿著舒服。 楚璇穿慣了闊袖繁瑣的宮裝,乍一換上這樣輕便的衣裳,穿著走街串巷,歡脫的像只不停撲通小翅膀的蝴蝶,好幾回都是蕭逸提溜著衣領把她從人群里揪出來,不然她還要去看花樓姑娘,去品醉仙佳釀。 這死丫頭,穿著男裝就忘了自己是女人,忘了自己那點酒量甚是感人了嗎? 蕭逸拽著她尋了個街邊茶肆,上二樓臨窗而坐,要了一壺毛尖,連瞪了楚璇好幾眼,她勉強安分下來。 微服的禁軍為保護蕭逸的安全,已提前包下了茶肆,整個二樓空蕩蕩,唯有他們兩人。 掠了眼樓下的如織游人,蕭逸道:“我今日約了人來,你收收心,待會兒我有話要說?!?/br> 楚璇不滿地嘟起嘴:“那你說要帶我出來玩?” “我怎么知道你這么瘋!” 蕭逸白了她一眼:“你穿男裝也不像個男人,總有些猥瑣男人盯著你看,你還一點沒察覺專往人堆里湊,那些地方人擠人的,若是被占了便宜怎么辦?!?/br> 楚璇被他訓得低了頭,嘴唇嗡嗡,宛若蠅吶。 蕭逸抬起茶甌抿了一口,清淡地瞥了她一眼:“話不出聲,一律視作在偷偷罵我?!?/br> 楚璇猛地抬起頭:“我怎么瘋了?這是我們年輕人正常的玩法兒,你覺得我瘋,那是因為你老了,你這個老男人!” 她噼哩叭啦倒豆子一樣控訴完了,望著蕭逸那平靜無瀾的面容,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一股涼風順著脊背颼颼的刮。 蕭逸抬起那雙俊秀的鳳眸,涼涼看向她:“再說一遍?!?/br> 楚璇顫栗,向后縮了縮身子,知道自己絕沒有膽子再說一遍,便只當沒聽見,抱起茶甌低眉順眼地飲茶。 兩人默了會兒,有老嫗掛著貨架上樓來叫賣桂花糖,楚璇一下被勾出饞蟲,眼巴巴看向蕭逸。 蕭逸知道她想要的是自己這里的桂花糖,遺憾地搖搖頭:“出宮時換了件衣裳,沒帶?!?/br> 楚璇撇嘴,退而求其次地將視線投向賣桂花糖的老嫗。 蕭逸起身去給她買了一盒,巴掌大的彩釉木盒,里面盛了十幾顆乳黃色的桂花糖,楚璇捏起一顆放進嘴里,秀眉微蹙,飛快地嚼碎咽下去,全然不似在宮里那細吮慢品的樣子。 蕭逸沒忍住笑出了聲,低頭看看被她推開的桂花糖盒,抬起頭時視線向著前方一凝,收斂了笑容,道:“我約的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