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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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太后:“……那你剛才點什么頭?” 蕭逸道:“朕點頭,是因為覺得母后說得有理啊。” 袁太后已在暴怒邊緣,拼命克制著怒火,咬牙切齒道:“你既然覺得哀家說得有理,為什么不照做?” 蕭逸淺淺一笑,俊秀的容顏如鋪了層晶亮神采,幾分戲謔,又有幾分寧肅:“母后,殺一個楚晏有什么用?他只是梁王的女婿,是給人當(dāng)靶子當(dāng)盾的,殺了他撼動不了梁王分毫。還有璇兒,沒有她梁王還會送別的女人進(jìn)宮,就算朕咬住了牙不要,可朕總得娶妻生子,到時候選進(jìn)來的女人,就算明面兒上身家清白,可誰又能保證暗地里梁王伸不上手?” 寥寥數(shù)語,倒把袁太后問住了。 她看著蕭逸那張年輕的臉,一時語噎。 蕭逸坐直了身子,溫聲道:“母后放心,前朝、后宮都在朕的掌握之中,朕會妥善處置的。” 話既至此,袁太后也沒有話可說了。 她氣勢洶洶而來,從皇帝那里碰了一頭軟釘子,出宣室殿時猶憤懣難消,見高顯仁端著拂塵在廊檐下,命人把他揪了過來。 “哀家問你,陛下是怎么受的傷?” 高顯仁跪著,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恭順道:“陛下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 袁太后當(dāng)即揚(yáng)了巴掌要朝高顯仁的腦門拍下去,被身后宮女慌忙攔住。 那是祈康殿的掌事宮女翠蘊(yùn),亦是袁太后的心腹,她一壁緊抱住袁太后的胳膊,一壁低聲道:“太后三思。” 袁太后那裹在綾羅闊袖下的手臂不住顫抖,好半天,才攥緊了拳,慢慢收回來,恨恨地瞪了一眼高顯仁,揚(yáng)長而去。 高顯仁恭恭敬敬地跪迎,到鳳輦走遠(yuǎn)了,才在御前內(nèi)侍的攙扶下起來。他抹了把額間虛汗,心道:太后只知陛下受了傷便是這副模樣,若是知道了事情全貌,只怕是要氣暈過去了。 陛下頭上的只是皮rou之傷,最關(guān)鍵的根本不是這個,而是那碟摻了劇毒的榛子糕…… 陛下受傷,高顯仁是最先沖進(jìn)內(nèi)殿的,他親眼看著陛下捂著額頭歪倒之際,把那只誤食御膳、無辜枉死的兔子卷進(jìn)了袖子里。回了宣室殿,趁著太醫(yī)還沒來,特意交代他把那碟榛子糕和死兔子都處理了,這件事不準(zhǔn)漏出去分毫。 高顯仁嘆了口氣,他是越來越看不懂陛下了,人家幽王烽火戲諸侯,好歹拿的是自家江山陪美人玩樂,他可倒好,舍命陪美人! 只是不知那美人領(lǐng)不領(lǐng)情…… 楚璇等在偏殿里,聽正殿那邊傳來信兒,太后已經(jīng)擺駕回宮了。 花蕊湊到她跟前,悄悄地說:“袁太后走了,應(yīng)是不會再追究娘娘了吧?” 楚璇那張美艷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淺色的瞳眸顯得過分清冷,淡淡掃了一眼這一臉稚氣的小丫頭。 這是梁王剛派人送到她身邊的,正是豆蔻好年華,一雙眸子清瑩剔透,仿佛能一眼看到底,像極了三年前還未進(jìn)宮時的她。 楚璇自小便覺得自己從出身到稟賦都不過爾爾,母親只是梁王的義女,因得了幾分垂愛而入宗譜,有個郡主的名號。她從一出生就被養(yǎng)在了梁王府,權(quán)傾朝野的梁王是她的外公,還有幾個甚是能干的舅舅,這在外人眼里是頂尊貴風(fēng)光的,可她從很小時就知道,這些都是虛的,是靠不住的。 那什么能靠得住呢? 美貌。 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她的外公親口對她說,女人的美貌是最鋒銳的利器,若是運用得好,能翻天,能覆地,能魅惑君王,能禍亂朝綱。 她漫步踱到銅鏡前,里面映出了一張極美的容顏。 楚璇所擁有的一切盡是平庸的,不值一提的,可唯有這張臉,哪怕她站在最苛刻的角度,也挑剔不出絲毫。 所以,外公讓她當(dāng)西施。 “你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勾得皇帝陛下流連于溫柔鄉(xiāng),讓他沉湎于美色,再也無心政事,這樣,你就是幫了外公,幫了你的父母,也是幫了你自己。” 那時,楚璇很怕。視線飄忽躲閃,坐在暖融融的秋光里,卻像是一只受了驚嚇的麋鹿,驚慌失措,無所依從,也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在哪里。 外公俯下身,輕輕抬起她的下頜:“別怕,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經(jīng)得住這樣一張臉。” 銅鏡中的女子似乎在笑。 楚璇恍然發(fā)覺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提起了唇角,勾起了譏誚的弧度。 她或許是讓外公失望了。 這三年里她以溫柔嫵媚侍君王,似乎享盡了萬千恩寵,但終究成不了西施,蕭逸也不是夫差。 他可以予她萬千榮華,予她六宮專寵,可卻從未因她而免過一天|朝,也從未因她而有過任何行差踏錯。她親眼看著枕邊人一日日變得成熟內(nèi)斂,深不可測。 明明近在咫尺,可卻看不懂,摸不透。 楚璇在蕭逸身邊待得越久,便越會覺得外公太過天真了。 一個四歲登基,在四面楚歌里長大的天子,在詭譎朝局里游刃有余的少年,怎么可能會是一個能被輕易蠱惑的人。 楚璇還記得她進(jìn)宮的那一日,蕭逸牽著她的手緩慢走進(jìn)了長秋殿,那四周珠光壁影,迤邐奢華,她裝出一副驚訝癡迷的模樣,但其實內(nèi)心很不耐煩。被蕭逸握著的手心里膩了一層薄汗,偏偏他抓得太緊了,想不著痕跡地抽出來都不行。 “這長秋殿是前朝昭儀所居,朕命人重新整理過,殿內(nèi)有宮女四十二人,內(nèi)侍二十一人,你若是缺什么了只管跟朕說,朕讓高顯仁再給你添置。” 楚璇梨渦前凹,笑容甜甜,乖巧柔順地靠在蕭逸身邊,輕輕點了點頭。 但蕭逸只看了她一眼,便將視線移開了。 “可有一點,這殿雖時常修繕,但畢竟年歲久了,磚瓦花草多少有些靈氣,到了夜里可能會有些古怪,你只管睡就是,殿中人多,它們不敢出來作祟。” 楚璇睜大了眼。 蕭逸撫了撫玳瑁床上的輕塵,漫然道:“那個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昭儀是個短命的,聽說還不是好死,那之后經(jīng)常有人見到空無一人的殿中閃著詭異光芒,走到近前,似乎還能聽見里面有人在哭。” 楚璇只覺有股涼意順著脊背往上躥,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蕭逸低頭看了看自己掌間細(xì)軟的小手,粉嫩嫩的指尖輕輕蜷起,不時的顫一顫,抖一抖。 他強(qiáng)忍著笑,繼續(xù)道:“不過不用怕,聽說那昭儀生前最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孩,她見到璇兒定會高興的,說不準(zhǔn)夜半三更還會出來跟你說說話,和你交流一下深宮內(nèi)帷的生活感悟。” 楚璇猛地甩開蕭逸的手,飛奔到煢柱后,抱著柱子,顫聲道:“我不要住在這兒!我要回家!” 蕭逸見她這副模樣,不禁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跑到柱子后面來拉她。 那時楚璇年紀(jì)尚幼,才剛剛過了十四歲的生辰,稚氣未脫,身量纖纖,細(xì)胳膊細(xì)腿兒,好像稍稍用力就能掰斷了。這般柔弱的她,偏偏有一股蠻力,胳膊緊勾著柱子,就是不撒。 蕭逸強(qiáng)拉不過,又恐傷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柔聲道:“璇兒,朕騙你的,根本沒有什么鬼昭儀,這世上哪有鬼神?” 楚璇被嚇得不輕,白皙如玉的面上還掛著淺淺的淚痕,半分膽怯,半分驚疑地從柱子后探出腦袋,看向蕭逸,抽噎道:“陛下為何要騙我?” 蕭逸摸了摸她鬢角柔韌的秀發(fā),慢聲道:“朕是覺得你裝得太累了,所以想逗逗你……” 楚璇望著他那雙深若幽潭、閃動著熠熠明光的眸子,突然生出幾分難堪、幾分郁悶,仿佛用盡心思偽裝出來的精盔亮甲,被人家一眼就全看穿了。 有時她想,或許蕭逸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她是為何而來,有何圖謀,只是樂得陪她演這場戲。 若是這樣,那這三年的鼎盛韶華,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楚璇伸手撫摸著銅鏡光滑的表面,絲絲涼意順著掌心沁入肌理,她搖了搖頭,寬慰自己,或許是因為父親的事讓她太過憂慮了,所以總愛胡思亂想。 正這樣想著,高顯仁推開門進(jìn)來,朝楚璇深深一揖,恭聲道:“娘娘,陛下要見您。” 蕭逸腦袋纏了厚厚的繃帶,給他纏繃帶的太醫(yī)顯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皇帝陛下的額頭都勒得變了形。 楚璇進(jìn)去時,蕭逸正對著銅鏡左照右照,秀眉微蹙,嘴角輕耷,顯然對這個裝扮不是很滿意。 他聽見腳步聲,放下銅鏡,看向楚璇,微微一笑,朝她招了招手,讓她過來。 楚璇熟悉蕭逸的所有表情,一觸到那溫柔似水的笑意,立馬跳出去兩丈遠(yuǎn),找了個柱子抱著,可憐巴巴地說:“陛下,臣妾不是故意的。” 蕭逸鳳眸彎彎,笑容愈加友善:“朕沒說你是故意的啊,朕就是讓你過來。” 楚璇瑟縮了一下,像是驚獸,滿面的猶豫懷疑,怯怯地往柱子后面縮了縮。 蕭逸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霍得站起身,跑到柱子后面來抓她:“都三年了,你怎么還遇上點事就愛往柱子后面躲,這毛病什么時候能改……” 楚璇這習(xí)慣有三年,三年里蕭逸抓她也抓出經(jīng)驗了,身形俐落,著手快狠準(zhǔn),捏著她的腕子往外拖,拖到繡榻上摁倒,俯身讓她看自己的額頭。 “看看你干的好事,朕這要是留了疤,毀了容,你說怎么辦?” 楚璇默默地向后挪了挪身子,像縮殼的烏龜,抻出一點點脖子,咽了口唾沫,輕輕道:“我覺得……這么點傷,想留疤應(yīng)該挺困難的……” 蕭逸冷冷瞪著她。 楚璇忙道:“陛下想怎么樣?” 蕭逸緊緊地將楚璇盯住,騰出手朝侍立在側(cè)的高顯仁擺了擺,高顯仁會意,躬身退了出去,隨手把殿門關(guān)了。 殿外內(nèi)侍見大內(nèi)官出來了,忙湊上來問:“陛下這是要干什么?” 高顯仁隨口道:“這都看不出來?陛下要訛?zāi)锬铩彼┤秽渎暎p輕拍了拍自己的嘴,朝著眼巴巴望他的一群徒子徒孫,頗為嚴(yán)肅道:“陛下要跟娘娘講道理,咱們陛下是最講道理的人。” ‘講道理’的皇帝陛下?lián)嶂骂M很是嚴(yán)凜地思索了一番,而后很是溫和寬縱地看了看楚璇,好脾氣道:“朕是個講道理的人,你也不是故意的,朕也不至于拿起那個漆盤照著往你頭上也來這么一下,你說是不是?” 楚璇搗蒜似得不住點頭。 皇帝陛下的聲音愈加柔潤:“可是朕也確實傷得不輕,這頭一陣陣發(fā)暈,接下來的生活應(yīng)該還是會很受影響的。” 楚璇:…… 你丫用膳穿衣都有人伺候,只要不是一盤子拍傻了,能影響個毛? 蕭逸無視她的白眼,繼續(xù)說:“這么樣吧,你就留在宣室殿里貼身伺候朕,平常給朕端個茶,倒個水,換個藥什么的,等朕傷好了你再回去。” 楚璇:…… 她仰了頭,期期翼翼地看向蕭逸,道:“陛下還是拿起那個漆盤,照著朝我頭上也來這么一下吧。” 大周宗法規(guī)制森嚴(yán),后宮不得干政,她一個嬪妃要是就住進(jìn)了這君王理政、召見群臣的宣室殿,不消幾日,只怕前朝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能將她淹了。 因為蕭鳶圈地的事,已掀起了前朝的黨派紛爭,她是云麾將軍蕭鳶的外甥女,是輔政首臣梁王的外孫女,她的父親楚晏更是深卷入此案,已在漩渦中間,后宮雖暫時風(fēng)平浪靜,可不代表她就能置身事外。 楚璇沒瘋,也沒活夠,還不想在這等節(jié)骨眼上刨個坑把自己埋了。 因此她拒絕得十分干脆,任蕭逸如何威逼利誘,她就是搖頭。 蕭逸眼見她油鹽不進(jìn),也不勸了,慢慢地直起身子,意態(tài)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楚璇撫住胸口,長舒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舒到底,就聽蕭逸為難道:“可母后那邊……瞞得了一時,可瞞不了一世,她若是知道了要來找你麻煩,朕可攔不住。” 楚璇急了:“太后怎么會知道?長秋殿的宮人是不會亂說話的,陛下身邊人也都是進(jìn)退有度、守口如瓶的,有誰會去告訴太后?!” 蕭逸一臉悠適地抱著胳膊,一直等著楚璇說完了,才沖她微微一笑:“自然是有人會去說的。” 楚璇快要哭了:“誰?” 蕭逸道:“朕啊。”他低了頭,嘴唇微揚(yáng),下頜線弧度優(yōu)美,眸色溫柔地凝睇著楚璇,頗為委屈道:“你不肯留在宣室殿照料朕的起居,朕心里難過死了。朕傷得又這么重,又沒有人照顧,沒有人關(guān)心,這般可憐無助,自然要去向母后訴訴苦,撒撒嬌。” 楚璇:…… 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