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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爺的劍_分節閱讀_132

    姽兒點了點頭,突然跪下朝他磕一個頭,轉身跟著王樵就走。

    文方寄見他們一個個都走遠了去,張了張嘴想要呼喝,卻到底說不出一個名目,他想問“你放了他走了,那你該怎么辦呢?”但又想若他殺了王樵來換得自己的性命,也覺得哪里不對。他年紀尚輕,自小在家中聽的江湖故事里,從來都非黑即白,兩全其美,哪里遇到過這樣判不出道理的事?便要自己救他,可自家與邪派人士又向來不共戴天,更何況他要殺的人還是十二家中的宗族?長輩縱然聽了,也定然會說一句“自作孽,不可活”罷?可他自己知道,貝衍舟心狠手辣,卻未必不事出有因,先前幾次自己惱他殺人,可歸根究底都是為了救他脫險;而旁人那般對待他師承門派、父母親人,他要手刃仇人,不是正合那些故事中的大英雄、大豪杰所做相同嗎?那話本里說是“豪氣干云”、“快意恩仇”,怎么換到他貝衍舟身上,就換了一種說法?他一時想不明白,只把臉漲的通紅,怔怔瞧著這魔頭,看他孤身一人,衣衫盡透,立于天地茫茫之間,上下昏昏不見色;一時氣血上頭,道:“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你自作的孽也是你自己的事。但我若是也學旁人拋下你不管,豈不是不報恩情的混蛋?”剛往前要邁一步,突然間水勢暴漲,周圍居然形成了一股漩渦,他當即立定不住,忽地一下,反而被沖出老遠。他一驚之下,急忙掙扎游水,趁手抓住一根樹干,這才勉強從脫身,四下一看,大驚失色:原來就在這片刻之間,原先的整個莊園居然靜悄悄埋入水下,唯一懸在水面之上的,只有貝衍舟所在的萬卷齋的塔尖一點,以及他伸手抓住的這株巨樹“黃粱”了!此時恰才那一棵滿是黃金的搖錢樹居然光禿禿一片葉子也不剩下,只剩下嶙峋枝椏,刺天而長。他陡然省悟,那哪里是從莊內涌水出來?分明是整座島在緩緩下沉,方能成此之勢!由不得結舌喚道:“你做什么?快些過來!”

    如今下沉之勢浚急,渾水在二人間陷出一個巨大的渦眼出來;水面已經漫至他衣衫下擺。貝衍舟蹬去鞋襪,袒露足尖,浸在水中,恍若游戲一般,緩緩說道:

    “我說過,我不惜讓此島現世,是為了向讓我派如此敝零的三個仇人報仇。第一個是石燚,他欺師滅祖,戕害同門,不殺不足以解心頭之恨。第二個是鳳文的所有者,他以蠱為媒,巧取豪奪,便似高利貸者,盤剝耗盡于無形。而這第三個人,”他頓了頓,自嘲一聲,“便是對當時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所覺,不尊先師,不敬父母,放浪形骸,無視規教,只耽溺于片刻歡愉、眼前美色的不肖子弟,更可笑的是這樣的人居然也成為了一派之主……他才是導致如今無可挽回之狀的罪魁禍首。”

    “——我早不該活著,只是因這‘封偃’未成,大仇未報……”

    他搖一搖頭,反而一笑,褪開衣衫,袒胸露懷,慨然唱道:“來時空索索,去也赤條條。問道上誰人似我?且寄著命來瞧。學柳七眠花宿柳,只習得芳年壯歲,離多歡少;羨文君夤夜私奔,到頭來煙波湖上,獨影蕭蕭。當年少光陰虛擲,故劍情深賒糞土;而如今恩怨既散,黃粱夢盡悟春宵。”他唱得一句,那水便更深一分。直至肩頭露出勁白肌膚,襯著胸膛底一片詭異如墨的深黑,仿佛一處孔洞,從里頭黑漆漆地探出些盤根錯節的賁起經絡,像某種怪獸的爪牙。

    第五十二章因果論浮屠

    文方寄呆呆看著,一時竟看得癡了。他其實早聽過貝衍舟坦陳命不長久,要給自己打一副棺材之類,卻萬沒想到他說到便當真要做到。誰沒有說過幾句自己要死了的話?他在家里練武遇到過不去的坎兒、明日教頭那里交不了差了,哪一回不是唉聲嘆氣,說這一回死定了;父親每每氣起來,也吼他道“你是恨不能替我備好棺材!”可誰又當得真呢?大家說一說,也就過去了,連他師父有一回也賭咒發誓,若不能在某某手下走過三招便如何如何,到后來雖然輸了,眾人勸解一番,也就罷了。他從未見過貝衍舟這樣的人;此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一心求死,突然間沒了主意:一個人不要別人救時,你該怎么救他?他不要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不管是自己的性命,還是這些旁人一輩子艷羨眼紅的奢侈財富;是自負絕頂的才華技藝,還是這世無罕出的一派瑯嬛仙島……那些無數讓世人爭破頭顱、性命相殘的東西,在他看來都不值一文,怎么能將他留下?他一個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因為讓他牽掛的那些人,似乎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他造了一整個莊子的假人成日里陪著他,可那到底不是真的,他其實當真寂寞又無處傾訴,弇洲避世,他怕是連朋友都不能有罷?……這些年來,他是怎樣過來的?他閑暇時,是不是就和他造的假人說話?他說這一切恍如黃粱一夢,所以最終也要塵歸塵、土歸土——

    文方寄不曉得淚水已經糊了滿臉,眼下到處都濕漉漉的,連臉上濕了也覺不出來。他陡然靈光一現,大喊道:“錯了!”

    貝衍舟一愣,道:“什么錯了?”

    “你錯了!”文方寄指著他道,“你說你沒有完成你父親的‘封偃’,所以活到今日,終于完成了……”他緩了一口氣續道,“但是你錯了!你和那個石燚一樣,都解錯了!”

    貝衍舟果然只有在這方面斷不能饒人,擰眉道:“你說我錯了?我怎么會錯?!我沒有錯,我按著他的意思,每一樣都做了出來,每一處都盡善盡美……”

    文方寄抱著那樹干道:“因為這個,他留給你的遺譜,叫做‘黃粱’啊!他是要你從夢中驚醒,不是要你與夢共沉淪!他要你清醒,要你去做正事,不要被浮華遮望眼,看不見自己應該腳踏的實地。你若是在這里死了,對得起他如此苦心孤詣的這偃機嗎?”他陡然說出這樣一大長篇話來,其實并不甚解,但全是父親師父曾對自己諄諄教誨過的話;他文家家教極嚴,平日里管得死去活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是想要去貪玩半晌,定然連手心屁股都被打得腫了,那時候師父便要說出這樣一番冠冕堂皇的話來,道是你們小娃娃只曉得片刻玩鬧的快活,卻不知道這腳踏實地做些本領出來的要緊。他素來耳朵里也聽出繭子,聽到會背默寫,并不能感同身受,直到如今當真和旁人比拼劍招,刀尖上走過性命時,才痛悔自己為什么平日里學藝不精,不肯再多下些功夫?

    但貝衍舟從小天賦異稟,才氣四溢,與需要打手心板子的孩童從來就不做一處。旁人煢煢苦讀的書本,他看一眼便能記住;旁人費盡心血的偃機,于他而言像吃飯喝水一般容易。旁人對他,總是夸獎奉承居多,縱然妒忌羨恨,那也是忌憚他的本領。許多獨門秘術因為只能仰仗他,所以也是尊崇順意為上,誰也不愿捋了他的逆鱗。他浪蕩半生,不服管教,哪里有人對他教訓這些?以至于尋常人家的這一套尋常道理,在他聽來卻顯得振聾發聵。“是么?”他眼里迷蒙,又猛然搖頭道,“不,不是,我父親最恨我,他恨不得沒有生過我這個兒子。”

    文方寄急道:“不是的,他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他雖然一會兒罵你,一會兒嫌棄你,一會兒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這個兒子’!但實際上,他很以你為榮,所以更希望你好!”

    貝衍舟突然怔住,眼神中露出點混亂的情愫。“……怎么可能?……不,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文方寄撲身入水,頂著浪頭向他游過去:“喂!我問你!如果偃機不能達成目的,是不是就是失敗的作品?譬如說我要一篋沒有密令私自打開便會自行焚毀的神機匣,結果造出后并沒有及時焚毀,被別人奪得了里頭的密函,這個匣子是不是就造得失敗了?”

    貝衍舟點了點頭。文方寄搶一口氣說道:“你父親的封偃到底是為了什么而造的?他想要你明白什么道理?”他一連嗆了好幾口水,卻不能停下,拼命地往上一鳧,掙扎說完:“若你要是死了,你父親的封偃便失敗了!你明不明白?!”

    貝衍舟渾身一震,喃喃道:“失敗……?我若死了,就是敗了?”一怔神間,見那小子再沒有浮上來換氣,倒是頭頂位置咕嚕嚕冒出幾個泡來,居然被卷進了漩渦里去!急忙叫道:“不好!”也顧不得其他,飛身一躍進水里,順著渦心朝他游去,一把捉住他腳踝,掙扎將他托上水面。

    “傻小子!水性這般,還想著要救人么?!到頭來還不是我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