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算
酒菜上桌。一條魚,一碗青辣椒炒rou,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鍋頭,這完全是打牙祭的標準。 “老李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弄下這許多好酒好菜。”許攸跟著李闖走進門衛室的里間。門衛室外間是工作接待用,里間是臥室,一扇小門通向圍墻內側下面的廚房。這是李闖工作和生活的全部空間。許攸已經在這里喝下兩餐酒,今次是第三餐,前兩次是他掏錢買菜請的李闖。 “來而不往非禮也,你請我吃了兩餐,怎么,還不允許我請你一次?再說了,咱哥倆聊得來,你不嫌棄我保安的營生,放下人民教師的身段,常和我交往。不像別人,哼,看不起我。”李闖引導許攸坐下,打開酒瓶,一人斟滿一杯。 “老李哥哪里話。哪里有人瞧不起你?我就極不喜歡這等人,狗眼瞧人低。誰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混日子罷了。況且年月光景越過越好,不愁吃不愁穿,誰也不用拿自己的鍋子去人家的灶頭上燙燙。”在李闖這里,許攸變得話多起來。平時,除了上課,他一天說下的話比不上在李闖這里一個小時說的話。他覺得李闖確實爽直,初次見面覺得他極嚴肅,久而久之,對脾氣的人,他就對你肝膽相照。況且,現在這個時節,許攸要從他身上琢磨出一些跟周國強的死有關的東西,正需要和他拉近距離。 兩人舉起酒杯,在空中哐一聲,仰頭喝下大半。 “吃菜,吃菜,趁熱。”李闖幫許攸夾塊rou,“許老師周末沒有出去走走?昨天街日,人多,熱鬧。” “我不愛熱鬧,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擠。你知道的,在學校,就跟老李哥能說上幾句話。”喝口酒,“不過昨天真去逛了一回,人真多。” “年前年后更不得了,買的賣的,瞎逛的,現在不比從前,生活總算熬出頭了。”李闖尋思,許攸會隨便找個事情說他并沒有出去街上,以掩蓋他跟蹤的事實,哪知他毫不避諱的承認了。街日當天,許攸跟蹤李闖,已經被他發現,當時他假裝不知道而已。“難道他并不是在跟蹤我?”李闖心中這樣想,嘴上繼續說,“許老師買了什么好東西?我去了鐵匠鋪,上回讓老板做點東西,不滿意,要重做。可是話說回來,老板真是手巧,百貨店買不到的,他都能做。”索性不藏著掩著,他要看許攸如何應答。 “哦。那是真巧,我也去了鐵匠鋪,屬于瞎逛,什么都沒買,住在學校,什么都不缺。”也令許攸沒想到的是:李闖不但坦言去了街日,還毫不隱瞞去了鐵匠鋪,那么這樣看來,他用來殺死周國強的彈射器不是在鐵匠鋪打制的?不然,他應該向我隱瞞他去了鐵匠鋪加工器材的事實。許攸見李闖不加猶豫大方談及去鐵匠鋪的目的,心里失望不已,于是他確定李闖與周國強的死沒有關系。 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許攸畢竟涉世未深,他所掌握的刑偵知識全部來源于,在現實生活中,殺吳長安是第一次實踐。相反,李闖早已經是老江湖。不管許攸是不是掌握了一些線索,李闖故意不加隱瞞的說出自己行蹤的真相,目的是引導許攸放松警惕。要知道,越是刻意隱瞞,就越容易令人起疑。況且,李闖堅信,許攸無法從鐵匠鋪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即使,殺周國強的彈射器確實出自那家鋪子的鐵匠之手。 “說起鐵匠鋪子,不知道許老師還記不記得,校慶當天,殺死周校長的那個彈射器,唉,兇手真是殘忍。當時公安不讓圍觀,我擠進去遠遠看了一眼,那東西,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出來。”李闖押口酒,斜眼看著許攸。不必再繞彎子,干脆直擊主題,看看他有何反應。 “老李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周校長死的多冤,你不同情還罷了,聽你的意思是在夸贊造那殺人工具的匠人手巧活好。” 李闖左手在額頭上重重拍打一下,“哎呀,許老師,你看我這人,不該,真心不該。” 許攸把酒湊過去,跟李闖碰一下,笑著說,“老李哥,說笑的,你還當真了。周校長固然死的冤,那也是你我沒有辦法阻止的事。禍福交替、因果循環,我看兇手和周校長之間必然有著十分深厚的仇恨。” 李闖猛喝一口,酒杯重重放在桌面上,“不錯。殺人償命,誰會那么傻,非要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樣的事情,只怕是仇恨已經到了極致。”是的,李闖與周國強之間的仇恨,如山高、似海深,許攸的話促及到了他內心深處的傷痛。“不過,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也說不準。天網恢恢,聽說公安局正在全力查辦,兇手逃不掉的。”李闖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急忙掩飾。 “不知道案件進展如何。如果是我,會把主要精力放在尋找兇器來源和盤查陌生人方面。不過這也不容易,像大海撈針一樣。兇手殺了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許老師,我給你看樣東西。”李闖起身從床底下摸出一樣東西,用報紙包裹著,打開后攤放在桌面上。 “這,是什么……”許攸拿起來看。一根鐵棒,長約15公分,直徑2公分左右,打磨的很光滑。 “你仔細看看,想想……”李闖吃口菜,故意裝作很神秘的樣子,壓低聲音說,“許老師——許老弟,原諒我這么叫你。我是極度信任你,才拿給你看的。這個東西,像極了殺害周校長那個兇器——彈射器上的撞針。前不久托鐵匠鋪的師傅訂做的,哪成想……武隊長帶人到我這里搜查過一回,幸好,我提前將這東西藏起來了。不然,就是再長兩張嘴,也說不清楚。”李闖長長嘆口氣,猛喝一口酒,斜眼看著許攸的反應。 “是嗎?”當日,許攸并沒有機會完全看清楚那個彈射器,現在更毫無印象。“那么……老李哥,感謝你看得起我,這么信任我,可是,不必擔心,就算武隊長知道了又能怎么樣,人不是你殺的,不用去害怕這些東西。”許攸心里感受到一種滿足。這種滿足來源于一個外人對他的坦然相對,同時也來源于兇手不是李闖的結論。許攸心想:門衛終究是個門衛,思維的局限性或者說性格的淳樸促使他胸無城府,向一個結交不到兩個月的人袒露秘密和憂慮,就足以證明他與兇手之間的天壤之別。 “當然害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嘴巴笨,更加說不清。這幾天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所以……” “所以你叫我來喝酒,還有這個目的,想聽聽我的意見?” “你是老師,有文化,你給我出出主意。要是繼續放在房間,萬一武隊長再來搜查一遍,找出來可不好辦;要是拿出去扔了,被人看到,舉報我,更加說不清楚。”李闖憂心忡忡,雙手在大腿上磨來磨去,雙眼露出乞求的神色,無助和急需援助的表情裝扮的惟妙惟肖。 “許老師,怎么辦?我聽你的。” 許攸喝口酒,“老李哥不用擔心。一,武隊長已經搜查過一遍,不會再來搜查第二遍,你不是他懷疑的對象,搜查,只是例行公事或者說單單為了滿足他們的僥幸心理。在他們認為:萬一找到點蛛絲馬跡呢?所以一開始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既然沒找到,那么,往后的調查就只會針對主要對象。二,扔一塊廢鐵,是如何簡單不過的事情,找個沒人的機會,扔了便是。” “啊,聽你這么一說,總算安心了。你看,我就想不到這么多。還是文化人有本事。許老師,我敬你一杯。”李闖把杯子舉起來,仰脖子一口干掉。 他心里暢快了。不是因為許攸給他的分析,他根本不需要這些分析。這餐酒的目的就是:試探許攸是否懷疑他是殺死周國強的兇手,至少,弄清楚許攸是否發現了某些線索;和向許攸展示他是一個愚蠢的、沒有主見的、毫無城府的守門人。現在,李闖已經看出來并且很肯定,許攸并沒有懷疑他是兇手。此外,李闖還肯定了另外一個想法:許攸是一個沒有經驗的殺手,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殺吳長安,但可以肯定,他是第一次殺人,他有反偵察意識,但能力不強。 所以事情發展成這樣:許攸認為李闖是一個輕易相信別人,對人不設防,沒有心機的人,他認定李闖和殺害周國強無關,以后,要盡快的查找真正的兇手。李闖認為許攸并沒有發現他殺了周國強,但他知道是許攸殺了吳長安,許攸并不是一個聰明的殺手。 區別在于,許攸想錯了,而李闖,對許攸拿捏的很準。 火葬。 彼時,國家已經大力提倡實行火葬。關公這個偏遠的江南小鎮,卻依然保留著土葬的習俗。人死如燈滅,火葬也好,土葬也罷,終究是回歸自然。死了的人,全然不知火與土的區別,他們安靜的躺在那里,任由你折騰。折騰他們的人,是活著的人。所以選擇火葬還是土葬,都是活著的人的意思。 周國強和吳長安沒得選擇,只能是火葬,他們的遺體在解剖完之后就被送到縣殯儀館。家屬還是很難接受,在他們的潛意識里,人死之后,要躺進棺材,接受佛事的洗禮,洗盡死者在人世間的一切罪惡,這樣靈魂才能得以榮登極樂世界。 尉遲麗決定去縣城參加周國強和吳長安的告別儀式。 她在出發前一天傍晚找到許攸,希望許攸能一起過去。經歷最近一連串的事情之后,尉遲麗的心有了進一步的變化,現在,她覺得許攸是她的依靠,如果某一天沒有見到他,心里就空落落完全不是滋味。可是,她又害怕見到他,他冷峻的面龐,除了當面禮貌的微笑,他對她似乎沒有更深層次的想法。 矛盾而糾結。但尉遲麗與那些故作矜持和扭捏的女子不同,她的性格促使她敢愛敢恨,她已經很大方的向許攸表明了她的心意,那么,就必須盡量與他見面,以解相思之苦。 “告別儀式結束后,我帶你在縣城逛逛,吃點好吃的,玩點好玩的。你過來這么久了,竟然沒有去過縣城一次,是我怠慢和疏忽了,應該早一點盡盡地主之誼。”尉遲麗美麗的大眼睛盯著許攸,等他的回答。 “我是應該去的,可是,下周一有個測試,我想利用周末的時間準備試題。”許攸拒絕了。 許攸確實要去縣城,這是計劃之中的事。吳長安死后,應該開始第二次復仇的一切準備工作,比如熟悉道路、摸清對方的工作和生活習性。可是,現在尉遲麗來邀請,他又忽然不想立刻就去,而決定另外找個時間,反正,還不是很急,況且,吳長安剛死不到半個月,風聲緊的很,時機還不成熟。 “不會耽誤很多時間。準備試題的事情,周末回來我幫助你一起弄。學校號召教職工盡量都去,送周校長和吳主任最后一程,大家同事一場,于情于理都應該去。”尉遲麗已經開始憧憬和許攸并肩走在縣城的道路上,在商鋪和美食街上流連忘返的景象了,那樣的景象,想想都美滋滋的。 是的,大家都去,許攸一個人不去,于情于理不合。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特別是在這個時候,如果得到武平的關注可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聽你的。” “真的?太好了。那我趕緊回宿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逛哪里,吃什么,買什么,都要計劃好,你第一次去,不能讓你感到局促乏味而失去了對縣城的興趣。”許攸的同意去縣城,像一桶蜂蜜從頭頂澆灌到腳底板,尉遲麗周身都感覺到甜蜜和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