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夜闌人寂,姍姍和湛星河都去休息了。我一個人躺在床幃中,頭一次睡不著。 無他,太疼了。 果真如姍姍所說,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地方是好的,想找個合適的姿勢躺躺都不行,一時我也分不出到底是哪兒比較疼。頭和脖子離我腦子最近,但是傷口確實不大;四肢上的痛感最清晰,但是也遠沒有腹部和胸膛的傷口深入五臟六腑。最令人煩悶的就是呼吸之間胸廓起伏,每每牽動一大片傷口,讓我吸氣也不是呼氣也不是,只恨不得自己是條死尸,不用呼吸也不用進食。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尸,剛活了幾個時辰就談死尸! 啊………好痛………痛死我了………… 我在床上煎熬,正度日如年,忽然聽見院子里一聲輕輕響,像是一根枯枝被誰踩斷了。 這么晚了,誰跟個夜貓子似的還不睡覺? 遠近連細微蟲鳴也無,木門的吱呀聲竟顯得格外刺耳。 月色無辜得很,門一開就擠擠挨挨地涌進來,仿佛沒心沒肺。 月下那個人站在門口,八風不動,望住我望了許久。 灰白色的床幃被夜風吹得亂翻,我眼中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是誰站在那里。 “你……”我努力地擠出一個字。 “你是誰?”那個人走進來,聲音冷冰冰的,“為什么會出現在魔界和人間的交界之處?從哪里中了上古應龍的毒?” 魔界?我不是從昆山壁上掉下來的嗎?應龍又是什么? 他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我。 “有本事去到魔界,還不被邪祟侵蝕。傷得這么重,中了這么剛烈的毒,還能吊著一口氣。”他伸出手來,雙指點住我的額頭,“你一定不是人。” 一股冰涼的寒氣從他的手指沖進我的腦中,凍得我渾身一僵,好像突然掉入雪山冰窟,而且還衣不蔽體。雞皮疙瘩順著那股寒氣爬滿全身,汗毛一下子立起來,肌rou卻僵硬得不能顫動。 我又疼又冷,想開口求饒,卻無法出聲。 ………娘的,還不如剛才只是疼呢! 那個人似乎很疑惑:“怎么會?你如果只是人,為什么可能還不死?” 我活著礙著你什么事了! 要不是我動不了又無法開口,我一定破口大罵。 那個人終于善心大發(fā)把手指移開,我趕緊打了幾個哆嗦。這樣一來,又扯開幾個未完全結痂的傷口。 我身下那塊床墊一定已經一塌糊涂了。 “我不能拿人間道法救你。若我沒看錯,你中的應該是上古應龍鱗甲上的劇毒。應龍當日被除龍神之位,又耗盡靈力死在人間,他的怨氣太重,導致他身上的毒和世間所有道法相沖。貿然用人間道法施加在你身上,恐怕會讓你死得更快。至于其他的法術……你不過是一個人,人的身體形態(tài)絕對無法進行那樣的治療。現在看來,你本身也沒什么道法,能否對我的藥物起反應也尚未可知。所以應龍的毒大概只能靠你自己解了。你身上的傷口,估計毒素散去后就能慢慢長好。” 那就是說救不了我了……不過他這么事無巨細地解釋,倒很有醫(yī)者仁心。 “無、無論………”我竭力從干涸的嗓子里發(fā)聲,“謝謝……謝謝……” “你好好休養(yǎng)吧。這幾天我會給你開幾服麻痹身體的藥,否則要是一直這樣無法安睡,你的傷勢只會惡化。” 這人聲音冷淡,看來心腸倒是很熱的。連這樣細微的事也考慮到了,難道真是世上的名醫(yī)? “等你好一些了,要將剛才的問題一一都回答,不允許有任何假話。”他說,頓了頓,又不甚熟練地加道,“否則我就殺了你。” ……威脅人都這么生疏,看來是醫(yī)者無疑了。 我無法點頭,只能用氣音說:“好。” 不好我還能怎么辦。不過反正我也不知道那些問題都答案,你要問就問吧。我無賴地想。 “師叔?”湛星河的聲音響起來,“您回來了。” 這小子也不睡覺? 我床邊這人轉過身去,說:“嗯。你還未休息?姍姍呢?” 湛星河也走進屋子,道:“姍姍睡了。您也知道她一向睡得沉,房子塌了估計都醒不過來。師叔深夜趕回來,有什么事要幫忙嗎?” 那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對湛星河道:“麻煩你去取一錢曼陀羅花,加進我離開時留下的方子,再喂他吃一次藥。” 湛星河恭恭敬敬道:“是。” 誒?這小子這么聽話? 我雖然看不清楚,但是能確定床邊這人并不是當日魔頭奪尸時趕來阻止的蒼梧道人。看來蒼梧山人才濟濟,并非如將離和魔頭所說那樣敗落。能讓死心眼兒的湛星河都言聽計從,這人大概道法也很高。只是當日他為什么不來阻止魔頭呢? 湛星河領命而去,剩下我和床邊人大眼瞪小眼。 “曼陀羅花有毒,一錢的量足以毒死三個成年人。但是你身上的龍毒比之不知強了多少倍,我想你應該能受得住。”他儒雅平和地跟我解釋道,好像剛才威脅要殺我的另有其人,“它可以麻痹神經,起效后你會感覺全身酥麻,傷口不會那么痛了,可以稍稍休息。但是它其實對傷口愈合是無益的。你也切記,不要因為傷口不那么痛了就亂動,否則創(chuàng)口扯大血液流干,連我也沒有辦法。” 我模糊不清的“嗯”了一聲。 那人頓了頓,又說:“我須和你說明白,那副方子里,我加入了一些非人間所有的東西。尋常人是受不住的,但是你的毒……我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如果你不愿意喝,可以不喝。” 我苦笑。 不喝就是死定了吧。難怪白天姍姍那樣說。 “我……愿意的……” 那人點點頭,說了一句“好好養(yǎng)傷”就走了。 素昧平生,他肯這樣盡心救我,我很是感激,又隱隱有些擔憂。 人間醫(yī)者大都有這樣的毛病,見了病痛的人總想著要去救一救,并不考慮會不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他雖然也有點道法,但我實在不知我自己會給他惹多大的麻煩。昆山壁里的謎團懸而未決,我甚至連自己到底是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明里暗處,究竟有多少人神妖鬼想要我立馬斃命。而這位醫(yī)者,會不會也被我連累呢? 我正煩心,另一個人門也不敲就進來,同時帶來一股難以言喻的苦臭。 湛星河走到床邊,狀似駕輕就熟地拿起一支蘆管,道:“下午的藥還剩了些,我加入曼陀羅花熱過了。師叔說盡快喂你就好,估計也沒什么火候的說法。你喝嗎?” 我心說小子,早幾個月你還“先生先生”叫得黏黏膩膩,這會兒我換個樣子你就這般冷淡,還真是薄情啊。 一點沒去想明明是我自己偷取了人家先生的遺體,還被關在里面出不來。 湛星河看我不答話,自言自語道:“下午還能說幾個字,現在話也說不出來了?”他皺眉看了我一會兒,又道:“這樣吧,你要是不想喝藥,就眨眨眼。” 我忙把眼睛瞪得銅鈴大。 湛星河也瞪著我。等了好久,我眼睛酸澀得不行,眼淚都從眼眶處溢出了,才聽到他說:“好了閉眼吧。眼珠這樣紅,還以為你入魔了。” 我趕緊合上眼皮,下意識地想揉一揉眼睛,剛動動手指就被一陣皮rou撕扯的疼痛阻止了。 一陣涼意爬上我的眼周,酸痛的眼睛周圍被人用冰涼的指尖輕輕揉過。 “你的眼神很奇怪。”湛星河說,“等你好了,要告訴我你是誰。” 我?guī)缀趼錅I。 湛星河有樣學樣用蘆管喂我藥物,但他到底是個半大的小子,就算刻意放輕了手腳,動作之間也時不時扯到我的傷口,或者灑出幾滴藥。他明顯沒有姍姍那樣細心,藥里沒有加蜂蜜,藥液里那股腥臭酸苦比之下午越發(fā)濃烈,令人作嘔。 好在我喝著喝著,從嘴里就開始發(fā)麻,到后來連吞咽的動作也做得隔著一層紗布似的,藥物的苦臭倒是因此不再明顯了。 小小一碗藥終于喂完,湛星河與我都舒了一口氣。 “你要不要喝點水?”湛星河猶猶豫豫道。 我疲憊地眨眨眼。 “好,你等會兒,我去倒水。”他走去屋子中央的桌案拿水壺。 我:……………眨眼不是“不要”的意思嗎? 我無奈地任由他擺弄,用蘆管喝了一些冰冷的清水。 反正嘴里沒什么感覺,喂我什么我都無所謂了。 湛星河喂完水,終于心滿意足。他學著剛才那個人那樣點點頭,說:“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來喂你。” ………你快走吧大哥……… 我看著湛星河走出屋子掩好門,月光被擠出門外,一絲都透不進來了。 藥物起效很快。我從脖子開始發(fā)麻,沒過一會兒全身上下都木木的。原先那些尖銳的疼痛終于偃旗息鼓,我?guī)е话不炭制v傷懷,逐漸陷入沉睡。 旁的什么都不求,只希望我睡了還能再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