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不戒
頭一天,蘇聽還能自嘲,一天兩餐過午不吃,就當(dāng)減肥唄。 但當(dāng)?shù)谌烨宄克狞c起來打坐禪修時,才知道是有多難熬。她開始了和饑餓還有困意的抗?fàn)?。早課一結(jié)束,才過五點,她是第一個沖到了食堂門口去打豆?jié){喝的人。 當(dāng)時的狼狽,她一輩子記得。她跑得連鞋子也掉了,只為搶一碗濃稠的豆?jié){。還沒有下早課時,隔了老遠(yuǎn),她已聞到豆?jié){香。 她見著豆?jié){桶,如見著了親爹娘,撲了上去,只因太急,跪倒在了豆?jié){桶前,聽得一陣清脆笑聲。她猛一抬頭,是個八九歲的小和尚雙手合十,嘴里輕念:“遠(yuǎn)離凡塵,莫急,莫急?!?/br> 蘇聽:“……” 小和尚說:“師妹,你好。我是你們師兄,你叫我豆芽師兄即可?!痹挳?,給她滿了一碗豆?jié){。他說的是中文。 蘇聽:“……” 豆芽師兄又問:“師妹,眾師弟妹呢?” 蘇聽捧起豆?jié){碗幾口將豆?jié){喝盡,從前覺得不過豆汁罷了,難登大雅之堂,現(xiàn)在嘗到不亞于瓊脂玉露。抹一抹嘴,她借手機語音說:“被我指去了西邊廊館?!庇謫枺骸霸俳o我斟一碗豆?jié){唄,胖豆豆師兄?!?/br> “是豆芽師兄?!比诵s持重的豆芽很執(zhí)著地糾正,然后倒了一碗滿的豆?jié){給她,疑惑地問:“為什么要讓他們?nèi)ノ骼???/br> 蘇聽看了胖豆豆師兄一眼,只覺他白白胖胖小圓臉rou呼呼,一對大眼睛黑漆漆,別提多可愛了,捏了把他臉蛋,借手機說:“因為讓他們繞一周再過來,我才能吃得多點唄?!?/br> 身后一陣風(fēng)過,然后是一只木托盤放在離她三步遠(yuǎn)的石鼓凳上,木托盤里是六只白白軟軟大饅頭,唔,很香! 她還聞到檀木幽香,一回眸,只看到白衣飄飄,高挑的男人走遠(yuǎn)了。 她好像還聽見他低低的一聲笑。 豆芽蹙眉,模樣可愛,童言童語卻又小大人似地道:“師妹,你這樣是欺妄,罪過罪過?!?/br> 蘇聽不管他,只管自己狂吃饅頭。 從前,她對饅頭嗤之以鼻,如今饅頭是珍饈。 香噴噴,咬一口,居然內(nèi)里是奶油!她眼睛微微瞇起。 豆芽“咦”了一聲,看了眼遠(yuǎn)去的師兄,又回頭看了看蘇聽手里饅頭,說:“罪過罪過,奶油是葷腥?!?/br> 蘇聽一把將饅頭塞進(jìn)胖豆豆嘴里,手機聲響起:“胖豆豆你在長身體,得吃點有營養(yǎng)的?!?/br> 可是豆芽師兄下一秒就淚汪汪了,盡管甜奶油的滋味掠過唇舌,讓他想一再回味,但不好了,溜了下喉嚨里去,他犯戒了! 蘇聽看見胖豆豆淚水,感覺就是自己欺負(fù)了他。她抱著他哄,“師兄別哭。奶油是素的,是奶牛的奶做的,沒有殺生?!?/br> 豆芽收了淚水可憐巴巴看著她。 這個老成持重的小不點?。√K聽要了第三碗豆?jié){,吃完了第四個饅頭,班上一行人趕了過來。 本來是有氣的,但大家見她捧著碗有點憨的樣子,氣也就消了。 蘇聽是那種女人見了就不喜歡的長相,此刻在這里,云淡天高,居然個個都很有佛性,沒有人再對她嗤之以鼻了。 蘇聽想,奇了怪了,在這里吃素吃多了,人人都素起來了。 豆芽說:“師妹,你別喝那么多,待會上課不能老跑廁所。” 五個小僧侶端了一托盤、一托盤的饅頭過來放于一邊。 蘇聽一看,男學(xué)員的是六個饅頭,女學(xué)員的是四個饅頭。 胖妞妞已經(jīng)吃了起來,她也是很餓了,狼吞虎咽。蘇聽注意到,她的饅頭里沒有奶油。 蘇聽又看了一眼,眾人的饅頭里沒有奶油。 豆芽急了,說:“我來教你們吃餐點?!?/br> 一眾人驚訝:“吃飯也要教?” 豆芽自我介紹后,說:“佛前吃飯,得靜。我們要靜心,靜眼,靜靈魂。不能發(fā)出聲音,污了佛耳。饑餓讓我們開始懂得思考,這也是人吃六分飽的道理?!?/br> 一個男學(xué)員舉起手來說:“我懂我懂,暖飽思yin欲?!?/br> 豆芽眉頭緊緊皺起,思考了很久,牽一下蘇聽的袖子,問:“yin欲是什么?” 蘇聽覺得這個老成持重小和尚太可愛了,逗一逗他:“師兄,不是什么都懂么?”然后又說:“就是男女之間亂七八糟的事唄。” 豆芽“哇”的一聲,趕忙雙手合十:“罪過罪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蘇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她還是沒有能開口說話,可是驚訝于自己居然發(fā)聲了。 豆芽歪著光溜溜小腦袋看她:“師妹,原來你不是啞巴呀!” 他臉圓圓,一對大杏眼黑溜溜水汪汪,一對耳朵大大的,軟軟的,那對圓圓大大的耳珠子,看起來像一個問號,可愛極了。蘇聽很喜歡他,又去捏了捏他軟垂的耳珠子。 做完功課,已是十點。蘇聽腦海里只有四個字如魔咒:過午不吃。 她趕去食堂,今天的素菜有豆腐。 蘇聽發(fā)微博:豆腐吃多了,會不會人也變得豆腐? 有很多粉絲留言,居然都統(tǒng)一叫她豆腐西施。蘇聽納悶,她從不露照,就不允許,她是鐘無艷? 然后她看到了“聽?!绷粞裕耗憔褪且粔K豆腐。 這人……是在口頭上吃她豆腐呢! 十一點回到臥室坐了半小時禪,正要入睡,肚子又餓了。蘇聽嘆,看來吃豆腐還沒吃夠!她正想學(xué)昨天那樣偷偷溜去寺院外的食堂吃碗面條,敲門聲響起。 她摸了摸發(fā)懵的腦袋,起身開門。 是禪師和豆芽師兄來了。 禪師托著茶盤茶具而來。豆芽人小力氣輕,則只拿了棋盤。 禪師說:“小豆芽,去泡壺好茶來?!?/br> 蘇聽此刻有點想哭,喝了茶,人更餓。 棋盤和棋子皆已擺放好。黑子與白子粒粒晶瑩,就連棋盤也是泛出瑩潤而美麗的光澤,是以和田玉做成。執(zhí)起一粒子,觸手生溫。蘇聽拿起手機一通按:“禪師,圍棋圍棋,在于一個‘圍’字,其實還在一個‘殺’字。‘圍困’‘圍殺’都是要吃掉對方的地盤,盡量拓展自己的地盤。殺氣沖天?!?/br> 禪師不語,走出了第一步,然后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蘇聽咬了咬唇,沒有動作。 與棋盤案子并著的另一張案幾上,豆芽在煎茶。 是用很原始的茶爐子慢慢煎茶,水一沸末,二沸始,十分講究。是天青瓷蓮花盞,汪汪的碧色,素雅得令人歡喜。而一小團(tuán)的青色茶葉蜷著像一只只黛色的螺。最傳統(tǒng)工藝的碧螺春。 水聲微響,豆芽開始沏茶。 他人心靜,有大智慧,泡出的茶水清緲遠(yuǎn)溢。蓮花盞至于蓮花葉型茶托上,豆芽將杯與盞遞給她。蘇聽接了一看,葉子緩緩舒展,銀綠隱翠,光看湯色,就知是洞庭珍品。 蓮花盞里,隱翠葉芽,茸毛如雪飛舞。她細(xì)品一口,甘美、鮮醇、清逸,引人思索。端著茶盞,她已經(jīng)本能地走了兩子。 她和禪師對弈,忘了時間,忘了饑餓,就連泡茶的人換了一個也不知道。 豆芽正要叫師兄,被男人以手勢止了。 茶湯緩緩注入她杯。她托起,抿了一口,只覺比方才更為醇厚。 蘇聽每一著棋綿軟,而慈眉善目的禪師反而招招狠厲。 似要逼出真實的她。 她想,她又不是真的只是一塊豆腐。就算是豆腐也是會有脾氣的。手指頓了頓,握著手機按了一句話:“禪師,說好的慈悲為懷呢?”頓了頓,又說:“剛才我問你的話,禪師沒有回答我。” 圍棋,在于圍困、圍剿、圍殺。與出家人格格不入。 “世情不往往如此嗎?要重新開始,不就是以殺死舊我,為代價嗎?” 回答她的,是一把年輕醇厚的男聲。 蘇聽急急抬頭,可是那個男人走遠(yuǎn)了。 是呀,要放下,不就是殺死舊我嗎? 蘇聽執(zhí)著一子,久久始放下,是綿軟里最狠厲的殺招。 禪師微微笑了:“ting,你好像有所感悟了。” 蘇聽借手機發(fā)問:“禪師,剛才那男人是誰?” 禪師微微一笑道:“是請你喝茶的人。洞庭珍品,我這里并不擁有。我們只有粗茶淡飯?!?/br> “是誰?” 豆芽臉一仰,軟垂的大大耳珠抖了抖,像個可愛的小小彌勒,“是不戒師兄?!?/br> 不戒,不戒,一切皆無,一切皆空,何須要戒呢? 禪師輕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br> 一切不過因緣際會罷了。 禪師對著豆芽說道:“你不戒師兄,早已到了離開寺院的日子。他上年就該離開了。怎么,他還非要賴我寺院里不成?他該回到他的家族,回到他的紅塵里去?!?/br> 豆芽還小,除了偉大的佛理,什么都不懂,歪了歪頭,沒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