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爾覺得薇拉是個狠心的女人。

    在同行的這些日子里，他自認自己已經表現出了十足的體貼和可靠。他無需她的命令，就能生活狩獵，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甚至敏銳的發現了薇拉的不適，某次她腳底抽筋還堅持攀爬過巖石，小腿抽筋，杜爾自愿為她按摩，薇拉欣然笑納。

    但也僅此而已。

    大概在荒野的不安和種種危險產生的效應中，會對他心生好感。更別提數個夜晚里，為了取暖而湊近，若有若無的觸碰，在極其聊得來的狀況下，佐以甜言蜜語的料汁，她又怎么能不心動呢？杜爾想，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話，這套流程下來，應當會被他攻略的。

    但薇拉的心簡直無堅不摧。杜爾懊惱地想，無論是為了給她找水“受傷”，還是抱她走過難行的路，讓她在早上聽著他吹樹葉的樂聲醒來。薇拉的反應都很淡，要不就是普通的謝謝，再不就是讓他小點聲。

    太成熟的女人就是難搞，杜爾嘆了一口氣。薇拉還是其中格外難搞的那一種，她有一種什么男人都見過，什么手段都看過的從容。如果身份更平等的話，杜爾還想試試找一個夜晚，在篝火旁注視她美麗的眼睛，然后溫柔的問：主人……阿不，薇拉，你是不是被男人狠狠傷害過？我真的很心疼你，如果有的選，換我我肯定會照顧你，不會傷害你。

    他覺得這一招有試試的價值。

    好在薇拉不會讀心，不知道他危險的想法。不然黑暗精靈那張英俊的臉肯定會帶傷。

    其實薇拉也不是不知道杜爾上躥下跳的心思。大概不論任何種族，但凡是雄性都有一種傲慢，只要女人成了他的女人，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好辦起來了。

    “你從來沒和女人交過朋友是嗎？”薇拉在馬上到達目的地時鮮見的主動問他。杜爾假裝沒聽到，薇拉也就沒問。實際上他又在腹誹，他連朋友都沒有。

    拍下龍鱗的過程異常順利。

    從進了人潮涌動的貓頭鷹黑市開始，杜爾就雇了幾個人來抬薇拉。薇拉坐在鑲金戴銀的軟轎上，蒙眼的布料也換成了昂貴絲綢。她每天腳不沾地的在集市里揮金如土四處裝模作樣，很快就憑借自己豐富的經驗把自己塑造成了錢多且不好惹的形象。

    集市里很快傳開關于這位神秘女士的謠言。令杜爾吃驚的是，這些謠言里居然有人猜的很接近真相，有人傳說她是一國王后（逃犯狀態），也有人說她是個神秘的強大魔法師（盲版），還有人說她有龐大財富背書（聯合商會）。

    不知該說人們還挺有見識的好，還是薇拉本身的經歷就足夠傳奇。

    所以當她在拍賣會上舉牌拍下龍鱗的時候，大家都只感慨又是一位過于順風順水不信邪的勇士。

    當那個肥頭大耳滿面堆笑的負責人帶薇拉走進龍鱗所在的密室時，薇拉收到了慣常的警告。

    “您可以嘗試帶走它，但一旦出了這間屋子。您的生命安全，您的錢財，您的一切。我們都將不負任何責任。”負責人笑的很諂媚。

    “我知道。”薇拉沒什么意外。

    “最重要的是，我們絕不會退錢。”負責人露出唯利是圖的表情。

    薇拉沒有再理會他，她一腳踏入密室。在她身后，負責人迅速關上門。杜爾眼睛瞪過去，負責人露出一個油膩的笑容：“這片龍鱗可是會殺人的，傳聞中它只是被攜帶一陣子后才會發威。但實際上，有些人，有些它很討厭的人，僅僅一個照面就會被奪取生命。”

    杜爾張了張口，想說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點了點頭：“我在這里等她。”

    負責人應聲離開：“那么我過陣子再來送客……或者收尸。”

    很熱，薇拉一進屋子就感受到了。熱意舔舐過她的皮膚，由內而外的侵蝕她的身體。

    這片龍鱗并不喜歡她，她敏銳的發覺。它試圖當場殺死她。

    但她必須拿到這片龍鱗，她答應過，要把這片龍鱗帶給他。

    帶給她的龍，帶給凱爾特。

    *

    “我會祝福你，祝福你不被龍焰所傷。”巨龍從深洞中抬起身體，還沒有完全起身，它的眼珠就鎖定了山壁上的女巫，“或者說，”它慢吞吞的補充道，“你會不被任何龍的魔法傷害。”

    “有什么用呢？”女巫不大在意。

    “我不知道。”巨龍的聲音很悠遠，“我想送你點什么東西，可你好像沒那么喜歡我的寶物，你對龍的魔法更感興趣一點。”

    “送我東西？”女巫困惑地挑眉。

    “畢竟你是我的新娘。”巨龍半晌后才說出了這句話，但沒等女巫回應，它就把自己巨大的身軀重新埋在了金幣山中。

    “不，我是祭品。”女巫看了它一會兒，然后轉身走回了自己棲身的小山洞。

    她不在意龍說什么，這條龍不太聰明。并沒有傳說中它的父輩那樣全知全能，它總是用數個月的時間睡覺，然后探頭出來說幾句話。它根本不知道新娘是什么意思，它是個和她一樣的囚徒。它走不出這個深洞。

    “為什么你那么小？你是怎么來這里的？為什么你不會飛？”龍的問題也很多，“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而我就得待在這里？”

    “封印你的是我的丈夫。”龍的聒噪有時會讓她惱怒，“他送我來這兒，讓我一輩子出不去。”

    龍似乎被她發得脾氣嚇到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半晌后才又慢吞吞地開口：“我才是你的丈夫。”

    女巫不理它。它只好把大腦袋伸進女巫的山洞，開口：“我們的結合是祖輩的決定，比人類的誓約更深遠。”

    “你懂什么？”女巫熱得受不了，氣急敗壞的推龍的腦袋：“你懂什么叫結合？”

    龍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它擔心暴跳如雷的女巫更生氣，想了又想才說：“結合是……你待在我的嘴巴里？”

    它張開嘴，露出獠牙。女巫嚇得躲進山洞深處。

    它知道女巫誤會了它要吃了她，又悻悻的閉上嘴。飛出去叼了個寶箱回來又開口：“書上說，公主們都喜歡漂亮的衣服和首飾。我這里有一些風暴城的東西，你喜不喜歡嘛？”

    寶箱滾在地上摔開。華麗的白銀冠冕和十萬根雪狐毛做的大襖閃爍著華貴又耀眼的光芒，但女巫對它們毫不感興趣，只探出頭問：“書？你這里還有書？”

    “哦……那個呀。”龍迷迷糊糊的說，“我還是蛋的時候，我父親還是母親收集的。我母親好像和你一樣小。”

    “說重點。”女巫兇了一下。

    “哦哦。”龍眨巴一下眼睛，“一些書籍，不過我大部分都看不懂。”

    女巫來了興趣：“帶我去看看。”

    于是女巫坐在龍的腦袋上去看它的父輩攢下的書籍。女巫看到那眾多的書，才發覺龍看不懂的真實理由，書籍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龍語寫成的。龍不需要閱讀，它們生來就能通過傳承通曉萬物，雖然她身邊的龍不知怎么被龍類基礎教育漏掉了，它只會龍語。

    但龍無疑曾是這片大地上最強大又最智慧的種族。

    在那些古老的書籍中，女巫得以在被囚禁和孤獨中熬過去，才沒有瘋狂。每次龍從沉睡中蘇醒，都只能看到女巫和書籍為伴，但越來越虛弱和憔悴。

    直到有一天，龍被女巫主動喚醒。它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驚訝的發現，上次見面女巫雖然虛弱但生命的火焰尚且旺盛，此時她卻瀕臨死亡。

    “你得帶我出去。”女巫用龍語請求。龍驚訝地發現女巫不知什么時候學會了龍語。這古老的語言是如此強大，能讓她看透一切的虛妄，直接從書中閱讀禁忌的知識，接觸到了這世界的真相。但這知識也是催命符，幾乎奪走她的生命。

    龍憤怒起來，這是女巫來到龍巢后第一次看它如此憤怒：“你的生命有一部分屬于我！你怎么敢？”

    “你明知道。”女巫反過來質問它，“你怎么能如此若無其事的待在這里？你不憎恨神殿，不憎恨眾神嗎？”

    “大地不值得被拯救。”龍在她面前舒展身軀，這是她第一次窺見巨龍的全貌。它巨大，強悍，也殘酷，光是聲音就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的雙翼幾乎遮云蔽日，從高處俯視她，只能看到一雙亮到駭人的龍眼：“大地生物也不值得，龍族也不值得，沒什么值得。”

    “但對我來說，還有女巫值得。”女巫看著龍落淚，“我不能接受那樣的結局。求你了，我只是去送個信，帶我出去，求你了。”

    龍定定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它松懈下來，似乎認了輸：“……你就這么想要離開這兒嗎？”

    “你不想嗎？”女巫問。

    龍搖了搖頭。

    “就非出去不可嗎？”龍帶著不舍，最后問了一遍。

    “我保證。”女巫語無倫次地說，“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回來的。我不僅會回來，我還會送你一份禮物，我會送你你祖輩承載記憶的龍鱗，你會從中得到傳承和真正離開這里的方法。我們可以一起去廣袤天地中翱翔……你是龍啊，你生來就屬于天空，而不只是這個山洞。”

    龍側耳聽著，也不知道是哪一部分打動了它。也許是它發現女巫其實也有想過它，也許是它也想試試天空下飛翔的感覺，亦或是它也被祖輩全部的傳承誘惑到了。

    最終它說：“好吧。”

    女巫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一聲龍的咆哮。她漂浮了起來，眼前的景色在火焰中模糊。她模模糊糊地聽到：“帶著我的祝福離開吧，我的祝福不被空間限制，不被時間影響，不被死亡欺騙，不受命運主宰。我將其深深烙印在你的靈魂里，你將不會被龍的魔法傷害，你將回到我身……不，你將自由。”

    “記住我的名字，薇拉，我叫凱爾特。”

    *

    薇拉握住了那片龍鱗，龍鱗之上的火焰對她毫無傷害，其上綿延數百年的詛咒也消失無蹤。

    在無數的時空中，有一頭此時還與她并不相識的龍祝福了她。而她將信守與它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