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進(jìn)了宮門，便聽得耳旁傳來一聲熱情洋溢的請安：“太子妃娘娘，您可算回來了！”仔細(xì)一瞧，原來是從前打過幾回照面的小喜公公。

    “你是…小喜公公？”朱嫣問。

    “正是小的?！毙∠惨娝浀米约?，很是高興，“殿下吩咐了，您是主，有什么缺用的，小的一定給完備上?！?/br>
    自打知道朱家的二小姐要嫁給太子，小喜就鉚足了勁在人家面前露臉，想混個面熟，日后也好有路走。這些功夫不算白花，太子妃娘娘一進(jìn)門，可不是認(rèn)出了他的臉？

    李絡(luò)也下了轎進(jìn)宮門，見小喜正殷勤地與朱嫣說話，便張口叮囑道：“小喜，太子妃在的時候，你得好好看著咱們庭中的桃樹，別讓桃樹被折了?！?/br>
    小喜愣住了。

    護(hù)著桃樹……？

    這是為何？說的好像太子妃娘娘會把這棵桃樹砍了似的。

    一旁的朱嫣臉色一黑，表情有點兒不妙。——她就知道，就知道！父親說出了她小時候的糗事，李絡(luò)這就做上文章了！

    “你……”她磨了磨牙，有點想擰李絡(luò)的耳朵。

    “有人心眼小，我怕她會拿這株老桃樹開刀?！崩罱j(luò)負(fù)手，挑眉看了一眼朱嫣，大步朝著堂前走去。

    朱嫣的手蠢動起來，差點就想飛到李絡(luò)的耳朵根上去。

    “說什么呢！你可給我站住了！”她微惱著，小步追上了李絡(luò)的背影，道，“竟然這樣埋汰我，我可生氣了！你知不知道，我生氣了，會有什么后果？”

    ——你房里那只鸚鵡完了。

    李絡(luò)停下了腳步，問：“你生氣了啊？”

    “是?！敝戽虉远ㄕf。

    “那可怎么辦？”

    “你請罪試試，我看看能不能消氣。”

    “好?！彼故欠趾敛辉谝?，“是我多嘴了?！?/br>
    “你這一點都不誠懇！太敷衍了”朱嫣卻不滿意，“總得做點什么實事，來補償補償吧？”

    “比如說？”李絡(luò)虛心地求教。

    朱嫣摩挲著下巴，開始仔細(xì)地思索起來：她能叫李絡(luò)做些什么，來讓她解氣呢？

    她想了又想，卻都沒什么好主意。忽然間，她想到了白日在家時母親萬氏對她所說的話——“太子殿下他……不曾叫你幫忙洗個腳？”

    她登時就有主意了。

    朱嫣勾著唇角，仰頭笑了起來：“太子殿下，試試看給我洗個腳？興許，我就氣消了呢？”

    李絡(luò)：……

    還真敢說。

    第100章 白芷

    盛春漸過, 枝上的桃花也有了隱約的凋謝之意，初夏里, 碧綠之蔭懵懵地抽出了軔芽, 深綠淺翠，縈繞在長定宮的墻瓦之間。長定宮里早早換上了應(yīng)夏的竹篾, 將走廊割成為一軸一軸。

    朱嫣已逐漸習(xí)慣了長定宮的日子, 隔三日向皇帝與太后請安，一日三膳俱在小廚房用。到了晚上，則燒點熱水, 讓太子殿下捋起袖口給她泡個腳，生活很是愜意。唯一的煩惱, 便是延康宮的甌姑姑時不時上門來坐坐, 傳達(dá)太后娘娘想抱曾孫的意愿。

    這日, 朱嫣正坐在廊下剪一盆萼香君，就聽到外頭傳來通傳的聲音：“太子妃娘娘, 甘泉宮的成妃娘娘來了?！?/br>
    成妃？

    自打先皇后病去, 這六宮之中就沒了個像樣的主子, 后位懸置。裕貴妃又經(jīng)受兒子被驅(qū)貶的打擊, 一蹶不振，人如老了十歲似的，沒那些精力把宮里攪得波濤洶涌。眼下里，甘泉宮的成妃娘娘便是妃嬪之中說話分量最重的那位了。

    朱嫣收起了剪子交給身旁的琴兒，拿帕子擦手罷理一理鬢發(fā)，朝前庭步去。進(jìn)了堂屋, 就瞧見今年三十幾許的成妃著一襲淡妃色羅綢百褶裙，手持象牙柄團香扇不咸不淡地?fù)u著，面上是盈盈的笑意。

    “成妃娘娘安。”到底算是半個長輩，朱嫣給她行了平禮，客氣道，“娘娘素日里忙碌，一直沒來得及去好好打招呼，竟不料今日成妃娘娘親自來了。恰好長定宮新到了一斛茶葉，就請娘娘賞臉嘗一下吧?！?/br>
    成妃道：“說的哪里話？你是太子妃，自然是我過來瞧你了。你與太子大婚不久，我雖添了禮，卻總覺得不夠厚重，還想著送你些什么算作道賀呢?！币慌缘膶m女沏了茶上來，奉給成妃。她接過了，只淺呷一口便放下。

    “何必這么客氣？”朱嫣卻不敢受，“成妃娘娘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不過，當(dāng)真不必再送什么。如今吃穿俱不缺，也不好勞心娘娘再破費。”

    “這有什么！”成妃輕柔地笑起來，道，“我給你送的不是東西，而是個使喚的人手。我聽聞東宮沒幾個宮女，怕太子妃不方便，特意找了個手腳格外勤快、人也聰明伶俐的。你與她說一兩句話，定會喜歡的。”

    此言一出，端著茶盞的朱嫣面色微變，她身后的宋姑姑則表情刷然一沉。

    送了個宮女兒？這算什么事？

    是想往長定宮安插手腳眼線，還是指望著小宮女能得了太子的一夕恩寵？從前成妃緊著為自家的侄女與李絡(luò)牽線，如今再做這等事，那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宮中沒了皇后，成妃竟眼巴巴地擺起譜，做起這等惡婆婆的事情來了，真叫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但見成妃輕輕一擊掌，外頭便盈盈進(jìn)來一名身材姣好曼妙的宮女，向著堂中的眾主子次第行禮：“奴婢白芷，見過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br>
    抬起頭來，便見得一雙潤澤的翦水秋瞳，霧蒙蒙的，極是勾人。那張臉也是清澈中透著淡淡的媚意，實乃美人一個。

    宋姑姑最見不得這種事，當(dāng)即拉長了臉，低頭對朱嫣耳語道：“娘娘，這事兒應(yīng)不得?！?/br>
    朱嫣挑眉，道：“這丫頭叫白芷？生的不錯，瞧著也順眼，那我就收下吧?！?/br>
    宋姑姑微愣，但見朱嫣那副等著看好戲的架勢，心又穩(wěn)妥了下來。她聽說過朱嫣從前跟著福昌公主做伴讀的事兒，心底也猜到了自家主子怕是有一萬種手段等著用。

    成妃見她如此大方地收下了這丫頭，心底很是詫異，原本準(zhǔn)備好的一通軟硬兼施之詞也沒了用武之地。不過事兒達(dá)成了，終究是好的。于是，成妃拿杯蓋子捋著茶沫，笑說：“這丫頭做事最是利落不過，你留在身旁，多一個人也方便些?！?/br>
    “謝過成妃娘娘美意了。”朱嫣慢慢笑起來。

    見目的達(dá)成了，成妃很快便告辭而去。廳堂之中，名叫白芷的美人兒嬌嬌瑟瑟地站著，垂首任人打量；朱嫣慢條斯理地喝茶，看她的目光頗有興致；但一旁的宋姑姑面色可就不那么好了，臉色黑如鍋底似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把這小丫頭吊起來打一頓。

    “你叫白芷？白芷可入藥，是個有趣的名字?！敝戽痰馈?/br>
    “回娘娘的話，奴婢正是白芷?！卑总频穆曇粢踩彳浀每蓱z，纖纖一笑，露出白貝似的細(xì)齒。

    “不錯?！敝戽虧M意地打量著她，道，“既然你來了長定宮，那就要服從我的吩咐。只要哄好了我，那我就安排你去伺候太子。明白了？”

    白芷微怔，心里有些迷惑。沒想到太子妃娘娘這么好說話，竟要主動送她去太子身旁。莫非是東宮夫婦二人感情不佳，她這才急著送自己上趟？

    這么一想，白芷心底也高興了起來。她本在成妃宮中，原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臉，可陛下又總也不往甘泉宮來，令她幾乎要斷了飛黃騰達(dá)的心思。如今時來運轉(zhuǎn)，她被送入了東宮，看來日后自有似錦前程了。

    憑自己的美貌，就算蠱惑不了陛下，但對付年輕又沒怎么見過女子的太子殿下，那應(yīng)當(dāng)是綽綽有余了！

    白芷正這么想著，就聽得朱嫣道：“白芷，你知不知道前朝有一陣子，京中流行過一段時日的‘黑美人妝’？我如今就喜歡這黑美人妝，想要看你也化一個?！?/br>
    白芷愣了愣，問道：“……太子妃娘娘，何為‘黑美人妝’？”

    朱嫣勾唇淡笑起來，給一旁的琴兒打個眼色。沒過多久，外頭就進(jìn)來幾個婆子，七手八腳地按著白芷在地上跪下了，掏出炭筆、脂粉與腮胭便往她秀麗堪憐的小臉蛋兒上抹。

    眼見那么多人擺弄自己寶貴的臉蛋，白芷有些慌怕，但偏偏面前的人是太子妃娘娘，她不敢掙扎，只是小聲不安地問道：“娘娘，這…這……是做什么……”

    拿著炭筆的婆子笑瞇瞇地解釋起來：“白芷姑娘，你就放心吧！娘娘是想將你打扮的傾國傾城，華光四射，好叫太子殿下見了就心底舒心呢！”

    白芷半信半疑，心底滿是惑意，卻不敢再多問。

    “來，白芷姑娘，眼睛閉上了！”

    “白芷姑娘，嘴巴張開，牙也是極重要的，笑起來露齒，這牙就是人的門面……”

    “再來梳個頭發(fā)。哎喲！真是好一個秀氣的姑娘家?！?/br>
    過了半盞差的功夫，那些化妝的婆子總算停下了手，退了開來。白芷睜開眼，便見得太子妃一臉正色地端詳著她，道：“好一個人間尤物，我見猶憐啊。”

    聽太子妃這么夸獎自己，白芷心底有微微的自得。

    太子妃自己也是個少見的美人，她如此夸贊自己，可見自己確實比外頭那些山野之色要出眾多了。若當(dāng)真能在太子面前露個臉，興許命便自此大改了。

    “成了，起來吧，去宮門前候著，太子一會兒就回來了?！敝戽痰蛔匀舻仄鹕?。

    “謝過太子妃娘娘。”白芷心底微微歡喜，連忙起身，隨著眾宮女一道下了階迎向?qū)m門前。她垂頭站著，一顆小心臟咚咚跳個不停。

    果然，未有多久，就聽到太子的鑾輿在門口落下之聲。在幾個宮人的環(huán)簇之下，身著石青袍服、戴白玉冠的東宮之主，一邊低聲與應(yīng)公公交代事宜，一邊跨過門檻來。

    “恭迎太子殿下回宮?！?/br>
    宮人們齊聲行禮，打頭的聲音里有一道格外嬌嫩新鮮的，李絡(luò)有些詫異地抬頭望去，恰好望見白芷的臉。旋即，李絡(luò)的表情古怪地扭曲起來。

    “你……瞧著有些臉生啊……”李絡(luò)有些不忍地側(cè)過了頭。

    “太子殿下，奴婢名喚白芷?！卑总埔娞酉蛑约嚎磥?，忍不住面有羞意，露齒淡笑，答道，“本是甘泉宮的奴婢，今日被撥來伺候您與太子妃娘娘了?！?/br>
    “……好?！崩罱j(luò)很艱難地說罷了，伸手摸了下嘴角，趕緊地過去了。跟在李絡(luò)身后的應(yīng)公公，也是老臉抽動，極為復(fù)雜。

    “白芷姑娘，你……”應(yīng)公公本想好生勸上一句，可下一秒，白芷對著應(yīng)公公露出了招牌的露齒一笑，應(yīng)公公竟然憋不住地大笑起來。

    “哎呀…這……哈哈哈哈……”

    聽聞應(yīng)公公沙啞著嗓子笑起來，白芷有些困惑。她這等露齒之笑乃是最好看的，怎么應(yīng)公公卻笑起來了？有什么可笑的？

    白芷想起方才那些婆子們給自己化妝的架勢，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了一口氣，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面孔，也不管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了，徑直朝著防走水的水缸奔去，朝著水面上一照。

    但見她那張秀麗堪憐的小臉蛋上，被畫了一雙連在一起粗如筷子的寬眉毛，眼皮和臉頰上都打著堪比猴屁股的巨大紅團，更可怕的是一口潔白的牙，竟全部被抹成了黑色！如此可好，她盈盈一笑，仿佛露出了一個無底的深淵。

    “啊——”

    白芷驚叫起來，跌坐在地。

    一旁的宮人們再也忍不住，紛紛地笑了起來。長定宮內(nèi)外，一時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第101章 花招

    入夜。

    宮人們所住的側(cè)耳房內(nèi), 幾個剛洗漱罷了的宮女正圍坐在炭盆前烘頭發(fā)，一邊嬉笑著說白日里發(fā)生的事情。

    “瞧見沒有, 甘泉宮來的那個, 在太子殿下面前丟了大臉，連應(yīng)公公都笑了呢！”

    “活該！有點姿色就蹬鼻子上臉, 被娘娘教訓(xùn)了也是常理。”

    “成妃娘娘這是嫌自己的手不夠長, 想著法子往東宮塞人呢……”

    這幾個宮女，要么是太子妃娘家?guī)淼?，要么是本就在長定宮的, 相處久了各自相熟。而從甘泉宮來的白芷，一個人坐在通鋪的最里頭, 垂著頭沉默地坐著, 纖肩瑟瑟抖個不停。

    這間房里本只住了六個宮女, 挨墻的這個床位是最潮濕不過的，枕被還有些發(fā)了霉, 人躺上去, 就如睡在黃梅天的泥地里, 渾身發(fā)冷?？砂总朴譀]地方說理, 她要是去找管事的宋姑姑抱怨，一準(zhǔn)吃宋姑姑的白眼。

    又想起白日里在太子面前蒙受的羞辱，白芷忍不住抱著膝蓋，小聲地嗚咽著淌起眼淚來。

    她本想著在太子殿下面前露露臉，誰知道太子妃娘娘竟然心思這么狹隘，令宮人將她打扮的丑陋滑稽, 還涂黑了一口牙。這樣稀奇古怪、和猴子似的長相，太子殿下見了不跑便已是很有風(fēng)度了。

    也不知道那些涂抹在牙齒上的黑脂是什么東西所制，她漱了無數(shù)次的口都沒法去干凈，現(xiàn)下一口笑齒上還沾著點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