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神族已所剩無幾, 仙界與神同出一脈, 他便也背負起守護仙界的重任。 只是他素來自在慣了,懶理仙界之事, 羅圣真君在仙界頗有名望, 他眼中有仙界、有權勢,有旁的仙人所沒有的欲。 在他一人游歷時,仙界之事皆由羅圣真君處理。而為穩眾仙之心,他便收了羅圣真君之女——紫蘿為徒。 容陌身側初次有人為伴, 并不習慣。便學著人界照料子女的法子, 去照料她。紫蘿對他很是尊重, 如仙界其他仙人一般, 可她同樣與那些仙人似的, 對他心存驚懼。 畢竟……他于仙界而言, 更像個上古傳說, 無人對他知根知底。 他也不在意,仍舊盡心盡力的去教她, 除此之外, 再無其他。 直到那日紫蘿千歲誕辰, 許下唯一心愿:“希望師父往后只有紫蘿一個徒兒。”容陌才開始認真看著她,而后點頭應了下來,卻補了一句:“往后為師只有你一個徒兒, 但,只是徒兒。” 紫蘿很激動。 她日日努力修習仙法,欣喜于他的夸贊,可激動時,也不忘尊崇,對他鮮少靠近。 他深覺,若是這般也好。他畢竟已孤寂上萬年。 只是……仙魔兩界,從來難得安寧。 兩千年前,魔尊歷劫未歸,羅圣真君率眾仙攻打魔界,于仙魔井大戰。說是攻打,卻更像是仙界對魔族單方面的屠殺。 仙魔井尸橫遍野,血腥味百年難散;便是人界都被牽連,連年大旱,死傷無數;仙界更是仙氣俱無,安寧不再,常年肅殺。 容陌下仙界后,第一次出手。 沒有收斂半分,上神清氣俱出,頃刻蕩平了三界戾氣,卻也累及自身,險些入了魔道。 羅圣真君對他又驚又俱,收了兵。魔族逃回魔界,數百年不曾露面。 那一次,紫蘿對他滿眼不解與驚懼,問他:“師父修習的何種仙法?您……可是憐憫魔界?” 也是那一次,容陌知道,紫蘿絕不是能陪在他身邊之人,未曾回應,雖然心中失望,他卻還是將她送回羅圣真君身側,對感情一事,他從不強求。 直到后來,他的宮宇迎來了一個人——仙界兵馬大元帥。 那元帥的央求,第一次讓容陌懷疑自己是否有一副菩薩面容,否則為何人人都找他前來托孤? 不過他很快便明白了,魔尊歷劫歸來,對仙界屠魔族一事極為不滿,領兵便欲反擊。 元帥是仙界大將,而其妻卻是魔族圣女,他們的孩子,不論在仙界還是魔界,怕是都不得善果。 元帥說,他會阻止仙魔交戰,容陌便應下了收留那個孩子。 只是未曾想,羅圣真君與其余仙人竟將楚公逼死,有欲是好事,可欲過盛,絕不是好事。他將羅圣真君打回府邸,然仙界剛歷經大戰,百廢待興,不是算賬之時,加上紫蘿求情,此事便暫且擱置下來。 后來,他聽聞,一個人等在天門處等了一個多月了。 那是容陌第一次看見楚然。 天門處,一個孩子坐在那兒,目光平靜望著下界,固執的等著根本不可能再出現的人。 他瞧著可憐,便走上前去,對她伸出手:“你可愿隨我而去?” 這孩子倒是膽大,呆呆看他許久后,將手伸到了他手中,便隨他回了宮宇。 她不怕他,甚至在他道“我名喚容陌”后,她低頭想了一會兒,說:“容陌,我叫楚然。” 一旁小仙娥滿眼驚懼糾正她該喚他“神尊”,她卻憋紅了臉也叫不出來。 他無奈笑了笑,稱謂一事本就不甚在意,也便由著她了。 對于照顧一個孩子,他并不陌生。讀書習字、挽發梳頭,修習仙法…… 這些,他曾做過,再來一遍,不過更加得心應手罷了。 只是,這個孩子卻很不同,她絲毫不怕他,甚至……尋到機會便蹭到他身邊,問他些雜七雜八的問題,譬如“容陌,神尊官銜很大嗎?”“容陌,天上為什么沒有天?”“容陌,你怎么這么好看……” 有時他不愿應答,她便老老實實待在他身側。 時間久了,雖然聒噪了些,不過這素凈的宮宇也有了幾分生機。 她修習仙法當真是能懶則懶,有一日他前腳教了她法訣,后腳她便跑到天池旁,和那處的仙將玩起水來。 他鮮少有情緒波動,那日卻不知為何,心底生了幾分暗惱,將她帶回宮宇便再未理她,直嚇得她抓著他的衣袖不松手。 最終他無奈,看著她委委屈屈的模樣,便軟了言語。反倒是她,得寸進尺的靠在他身邊,又如同以往問些不著邊際的話:“容陌,你生氣時沒有平日里好看。”說完,癟癟嘴。 他滯了滯,直接便將衣袖從她手里掙脫了:“那你便去尋好看的人吧。”他道,一個仙訣便將她送出了宮宇。 不過,那孩子之后竟真的兩三日未曾出現,心情莫名不悅。 那幾日,宮宇的小仙娥似乎更怕他了,遠遠瞧見便躲開。 終于一日,她臉色蒼白來找他了,甚至學著其他小仙娥的模樣,給他規規矩矩的施了個禮。 心中登時惱怒下來。 她卻接著道:“容陌……我要死了,你要記住我現在的模樣啊……我要死了……”不斷嘀咕這一句話。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打斷她:“只要你三魂皆在,我便能保你不死,發生何事?”不過隨意一句話,從未想過,后來竟會一語成讖。 這孩子給出的理由很……無語。 她來葵水了。 而他,也似乎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個女子。于是,便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教了她葵水一事。 不過,那之后,他也開始意識到男女有別,不似以往一般由著她親近了。 直到那日,他有事外出返回仙界時,天池的仙將俯首在他跟前告了狀:“神尊,楚然她……擅自捕了好些仙鯉……” 平靜數萬年的容陌,突然覺得自己頭又開始痛了。 卻沒想到,剛回宮宇,小仙娥也告起狀來:“神尊,楚然……砍了仙桃枝在烤魚……” 仙鯉、仙桃,均比她歲數還大,她倒好,為了果腹欲,竟直接砍了、烤了。 心存著“定要罰她一次”的念頭,卻未曾想到,她直接便將烤好的第一條魚送到他眼前,雙眼晶亮望著他:“你要不要吃?” 懲罰的話怎么也說不下去,還是心軟了。 后來,她長大了些,大抵也知道男女有別了,出現在他跟前的次數也少了,反倒是常往月老宮里跑。 大抵是有了心上仙了,容陌想著,卻莫名有些不悅。 那段時日,仙界到了一定年歲的仙人,他都瞧了個遍,可瞧來瞧去,都覺得那孩子分外沒眼光。 她連對著他都能說出“生氣時不好看”這番言論,又是如何瞧得上其他仙人的? 不過這事兒很快便擱置下來,紫蘿來找他了。 自從他將紫蘿送回羅圣真君身邊后,便再未見過她了,紫蘿來找他,也是詢問當初“唯一的徒弟”承諾是否還作數,甚至還提及了楚然父母的事。 楚公之事,是他心上一根刺,終是他隱瞞了楚然,所以那日,見了紫蘿后,一直未回宮宇。 直到楚然千歲誕辰那日,她敬了他一杯酒,酒中下了“神歡”。 祭神殿中,他起初意識朦朧,待反應過來,她已衣衫半落靠在他的懷中。 他腦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楚然倒是越發大膽了”,伸手,想要將她隔開,卻在看見她緊閉的雙眼里擠出大滴大滴的淚珠,一遍遍喚著“容陌,容陌”后,心思登時紛雜起來。 也是在他遲疑的瞬間,定數盡破,比上次阻止仙魔大戰時更甚,竟……生了心魔。 翌日,楚然沒有回宮宇,去了月老宮中。 他一人靜靜待在宮宇里,平復著紊亂的神識,可那夜之事,始終日夜折磨他的心思。 索性便去了月老宮,只看見她一人孤零零坐在姻緣樹下,仙雨將她淋的滿身狼狽,她卻只抱著雙膝,如同天門處那個固執等待的小人兒。 他輕嘆一聲,將她帶回宮宇,只問了兩個問題: “你可知做了什么?”他要保證那夜她是絕對清醒的。 “不后悔?”往后相伴千萬年的承諾,不能輕易許下。 而后,他決定娶了她。 雖仍氣她的大膽,可……姻緣樹上,那根格格不入的紅線兩端“楚然——容陌”二字,卻還是讓他想搏一搏。 成親那日,紫蘿又來了,說起了楚公之事——這件他本欲隱瞞下來的事。 楚然是他看著從女孩長為女子的,他自私的替她決定,她不該背負這些血海深仇。 成親后,他很少見楚然,不是因著那夜,而是……他的心魔仍在,他忘不了上一次紫蘿察覺到他險些入魔道時的驚懼與恐慌。 可若是楚然亦會怕他,竟讓他難以忍受。 最初,她會每日來宮宇找他說說話,他也會故作正常與她說幾句,可后來……她來找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少到……他終于難忍心中煩躁,去主動找了她。 可她對他的出現卻是驚懼非常,甚至躲開了他的碰觸。 手僵在半空,面無表情,可他知自己心中終是波濤涌動:她終于也和旁人一般,怕他懼他了。 隔日,他跟蹤了她,看見了她被魔尊鳳華攬在懷中,幫她修習法術。 心口大怒,說了那句:“接內人”,而后,放任神識混亂,心魔縱橫。竟是……生生逼著她在魔與他之間做了選擇。 她選了他。 當她抽去魔根,趴在地上,抓著他的衣袍說“我選容陌”四字時,心中心魔驟然消散,唯余……她。 那段時日,是他二人相處最為愉快之日。撫弄琵琶、烤魚作樂…… 可是紫蘿拿了前世今生鏡,楚然知道了當年楚公一事的真相。 他第一次,對紫蘿生出煩厭。 楚然要他陪她去人界,他答應了,可她竟在指著人界的天空說“我喜歡藍”后,在月老宮的姻緣樹下說“容陌,我愛你”后,便消失不見蹤跡! 甚至,連他的回應都不愿聽了! 他尋了她許久,遍尋不到之際,更是痛恨自己當初逼她學“仙隱術”學的精湛至極。 三界之中,唯有魔界沒有尋,他已確定她在魔界了。 和鳳華于仙魔井大戰了一場,他險勝,卻最終服了軟:“我只求見她一面。” 可鳳華說:“她不愿再見你了。” 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她終是怨了他。 他以往自詡“自由散漫慣了”,而今想來,不過是那時未曾遇見“甘愿為之停留之人”罷了。 再見她,已是百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