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
“……”果然。 方立安擰眉思索,“官府發了布告?” “你舅舅親眼看到的,青天大老爺愛民如子,不會不管咱們的。”李章氏的神情不似作假,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與崇拜。 忽略舅舅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方立安覺得事有蹊蹺,且不說他們縣的縣令是不是青天大老爺般的人物,單從時間上來算也不該這么快。 放糧不是小事,肯定要得到朝廷的批準,一級一級往上報不需要時間嗎?朝廷向下傳達政令不需要時間嗎? 再一個,當今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不收重稅就足夠老百姓跪地謝恩了,還開倉放糧?要說這里頭沒鬼,打死她都不信。 因著李章氏帶回來的消息,方立安不但沒有被安撫,反而愈加忐忑,本能的直覺讓她不安。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你爺奶那兒,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李章氏語氣輕快,頗有種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 方立安隨便應了一聲,她知道,爺奶那邊得了消息,怕是不會走了,但凡有活路,誰會選擇背井離鄉?這樣一來,她和狗蛋也走不了。 多想無用,明天再打探打探消息吧。 第二天,方立安起了個大早,滴滴答答的雨聲被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代替,連日的陰雨終于放晴。 吃完早飯,李章氏前腳剛走,苗線兒后腳就到了。 “大丫,大丫,你聽說了沒?昨天城里貼了布告,說是要給咱們發糧食,我爺我奶高興壞了,直說咱們遇上了好官!我娘說,等糧食下來,吃一口就要念一口縣令大人的好,縣令大人長命百歲,縣令大人福壽安康,縣令大人……哎呀……想不起來了。” 苗線兒拍了拍腦袋,一臉懊惱,“回去再讓我娘教教我。”喜悅之情不亞于昨日的李章氏,她年紀小,剛十四歲,高興起來又蹦又跳,像今晨落在窗外的小鳥,喳喳喳喳,聒噪的可愛。 “你們都知道了?我娘昨天去我姥姥家,聽我舅舅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我季叔親眼看到的,縣里都傳遍了。”苗線兒說的季叔是她爺爺的親侄兒,為人老實本分,又因為識字,常年在城里給人做帳房,是他們村排的上牌面的出息人。 如此看來,布告一事是真的了,可方立安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是她想太多,還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 李章氏從大伯家回來,喜笑顏開,一看便知事情成了。 “你爺說不走了,等路上的泥干了,去趟縣城,打聽打聽什么時候放糧,到時候再買點毛芋種子,不管怎樣,地里不能空著。”不得不說,這個安排很合理,很到位,很符合農民的思想。 揮去那股不安的情緒,方立安點點頭,她也想去城里,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事情弄不明白睡不著。 天剛放晴的第二天,地上仍有積水,村里來了流民。 前頭只是很少幾個人,三三兩兩的,挨家挨戶乞討,求一口吃的。 來李家敲門的是一對夫妻,帶著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跟方立安一個年紀,瘦的只剩一把骨頭了,最小的比狗蛋大兩歲,看著卻跟狗蛋差不多大。 雖然家里糧食還算富足,吃上兩個月都不成問題,但現在正處于特殊時期,方立安不太敢接濟他們。 村里剛糟了災,家家戶戶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村民們都等著官府放糧,哪有閑心去管別人的死活。 官府的糧食一日沒到位,他們就得勒緊褲腰帶過一日。這個節骨眼上,糧食就是命,一點也不夸張。 自己的命和別人的命,大多數人都會選自己的命。 本來方立安還擔心李章氏會頭腦發昏,圣母心泛濫,結果后者只是糾結了幾分鐘便堅定地拒絕了。不論那對夫妻如何哀求,如何跪地磕頭,都沒有讓她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再一次刷新了方立安對她的認知和感官。 方立安終于意識到,或許李章氏的圣母心只是針對李二牛一個人,再或者,李章氏并不是圣母癌患者,極有可能是在李二牛的暴力支配下,產生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 李章氏把人趕走后,方立安拿著半塊餅子悄悄地追了出去。 當然不是圣母病發作,她活了上千年,見到的可憐人數不勝數,力所能及時,能幫一把是一把。但現在,她得先顧著自己。 方立安追上這家人,并沒有故作單純地跟他們東拉西扯,而是直截了當地跟他們打聽消息。 這家人心性不錯,至少沒有記恨先前被李章氏拒絕的事,男人得了餅子后,小心翼翼掰開,女人兩手在下面捧著,一點餅渣子都舍不得浪費。半塊餅子分成五份,吃的熱淚盈眶。 “你們從哪里來的?”吃了她的餅,就要回答她的問題,這是事先說好的。 “青州。”男人捏著餅,感激地望向方立安,聲音粗糲,北方口音很重。 方立安有些受不住這樣的目光,明明是明碼標價的交易…… “青州怎么了?” “地都旱了,種不出糧食,吃不上飯。”男人抿了抿唇,神情恍惚,像是在回憶,眼睛仿佛隨著記憶里的青州一起干涸了,看不到光。 旱災啊…… “朝廷沒有賑災嗎?當地官府沒有作為?”去年受災,到現在還沒解決,方立安對縣城的布告充滿懷疑。 “官府……城門一關,誰還管俺們的死活。”說話的是女人,她的聲音有些飄,餓的沒有力氣。 “你們現在打算去哪兒?你們也看見了,”方立安指了指近處的田地,“金陽也受災了,你們留在這里怕是討不到吃的。” “去京都,聽說京都貴人多,隨便賞口飯就夠俺們吃了。”男人的語氣中充滿了對京都的向往。 方立安聽的很不是滋味,“青州……和你們一樣的人……多嗎?” 男人點頭,“多,俺們那兒的都出來了,地上連棵草都不剩,不出來沒活路。” “你們怎么沒跟他們一起?”方立安直覺不對。 “他們……”男人剛要說話,就被旁邊的女人扯了一下,他閉口不語,沉默了將近一分鐘才道,“俺們帶著孩子……不敢跟他們一起……連夜跑了……” 根據這句話的含義,大約可以拼湊出一個極其殘忍的事實,方立安倒吸一口涼氣,“他們……吃人?” 三個孩子瑟縮了一下,最小的那個一手攥著餅,一手抓著女人的衣角,驚恐地睜大雙眼,像只受驚的小鹿。 “他們是不是也要南下去京都?”方立安急切道,如果這些人就在后頭,如果他們經過這里…… 男人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方立安,像是因為最初的隱瞞感到愧疚。 “你覺得他們什么時候會到這里?”方立安并不在意,本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經歷了重重苦難與人性的丑惡后,很難主動去釋放善意,更何況是一群拒絕過他們的人。 對面的女孩明明跟自家兒子一般大,釋放出的氣勢卻讓人心生畏懼,男人迫于那股威壓,結結巴巴道,“快……快了……俺們先前在金陽停了兩天……孩子小,走不快……” 因為緊張,男人說話顛三倒四,但意思很明確,有一大波流民正在向他們靠近,不日便到。 方立安沖他們點了點頭,神情凝重的離開了。 流民…… 布告…… 或許,兩者間存在某種聯系。 從陰暗一點的角度思考,來自青州的流民經過金陽,剛好可以解決即將成為流民的金陽百姓。 至于這種做法背后的利益,非常明顯了,可以逃避治下百姓因受災而流離失所的責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歸咎到青州流民身上。 如果青州衙門里的官員本就是金陽縣令的政敵,那就再好不過了,落井下石,一石二鳥,誰舍得錯過? 這樣的想法很陰暗,但金陽官府發出的布告確實可疑,方立安說服不了自己不往這方面想。 那幾個人沒必要騙她,方立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斷,她飛奔回家,開始收拾包袱。 最重要的兩樣,銀錢和干糧。 前天就收拾好的,銀錢縫在衣服上,換上就好,干糧裝在包袱里。五分鐘不到,全部弄好。 之后跑去隔壁苗家,把聽到的消息說清楚,至于苗家怎么判斷,如何選擇,這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然后是大伯家和姥姥姥爺家。 大伯家很近,來回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姥姥姥爺家有點遠,等方立安跑完一個來回,天邊已經開始發暗。 從姥姥家回來的路上,流民的數量明顯增多,雖然三五成群,不足為懼,但按照這個發展,最遲到后天…… 然而,回到家,李章氏梗著脖子,拉著一張臉,“我不走。”緊抿著嘴唇,視死如歸般。 第347章 不走? “行,不走就不走吧。”方立安嘴上敷衍著,轉身去了灶房,有這功夫扯皮,不如多烙幾塊大餅。路途遙遠,不嫌餅多。況且這會兒天也晚了,不適合趕路。 當晚,方立安帶著狗蛋早早睡下,村里依舊炊煙四起,空氣中彌漫著糧食的香氣。可見,明白人還是很多的。 第二天天不亮,村子在清暉中醒來,大家都是奔著逃難去的,家什物件之類的肯定不能帶,只能緊著頂頂要緊的糧食。 為了讓狗蛋睡個好覺,養精蓄銳,方立安并沒有提前告訴他今天要走的事。 聽見外面的動靜,她起身穿好衣服,隔著籬笆看見苗家大門敞開,苗家的男男女女,除了上了年紀的苗老太爺和三個小娃娃,便是苗老頭和苗老太都背著包袱。 苗家幾個叔叔,人手推著一輛獨輪車,苗老太爺坐在苗家老大推的車上,許是擔心老人家經不住顛簸,下面墊了好幾床厚被子。 “大丫,你家怎么……”苗二嬸見她站在院子里,走到籬笆墻邊,面露不解,“你娘呢?” “在里頭照看我爹。”方立安指了指臥房的方向,“二嬸子,你們這是要去府城?” 苗二嬸點了點頭,“好孩子,你是個聰明的,心里定然有數,不然昨天也不會來嬸子家通風報信。”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一下,“聽嬸子一句,趁早走,再不走就遲了。” “大丫,我走了。”苗線兒眼眶紅紅的,對大人們突然離家的決定有些接受不能。 “趕緊走吧,路上要聽嬸子的話,別亂跑,咱們有緣再見。”方立安叮囑了兩句,不想太過煽情,沖其他人揮了揮手,轉身回了堂屋。 狗蛋被吵醒了,正趴在門口張望,露出一顆圓圓的腦袋,好奇道,“阿姐,線兒姐他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方立安推他進屋,把先前準備好的衣裳拿出來,讓他換上,在灶上燒了熱水,吃了一頓熱乎飯。 這才對著狗蛋鄭重其事道,“阿姐要去府城,你跟阿姐一起去嗎?” 方立安嘴上這么問,心里卻清楚的知道,弟弟會如何選擇。這一年多來,她既當爹又當娘,勞心勞力,狗蛋最親近她。 狗蛋也確實不負所望,他一把抱住方立安的胳膊,堅定道,“阿姐去哪兒,狗蛋就去哪兒。” 方立安摸了摸他的腦袋,把準備好的包袱拿出來給他套上,拉著他去了堂屋。 李章氏還沒醒,自從方立安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李章氏就不再早起,雖不至于睡到日上三竿,但總能睡到自然醒。 一簾之隔,方立安帶著狗蛋沖著臥房床的方向跪下,姐弟倆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腦門碰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走。”一大一小手牽著手,在晨暉中離開這個家。 剛上路的時候,狗蛋表現的十分激動,嘰嘰喳喳,問這問那。等過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那股子新鮮勁兒過了,只剩下看不到頭的黃泥路和茫然。 沒有成年人的看顧,兩個小孩子總是容易成為別人眼中的肥羊,尤其是這兩個孩子總能拿出干糧食用。大多數人顧忌女娃手里的鐮刀,不敢上前,或者打著從別人手底下撿漏的主意。 然而,各種意味不明的打量并沒有影響到方立安,她牽著狗蛋,老神在在地趕路,不疾不徐地喝水吃飯。感受到周圍的試探與惡意,她甚至希望他們趕緊動手,如此,她也好殺雞儆猴。 本來,按照狗蛋的性子,應該受到驚嚇才對,但因為疲于趕路,小孩子的心思變得有些遲鈍,分不出精力去關注其他。所以,除了偶爾喊累,狗蛋表現的還算可圈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