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方立安對方大勇的選擇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為傻爹在山里長大,對山下的世俗禮節和世俗眼光并不十分在意。而他在山中常年孤身一人,使得他更看重家人的感受。意料之外是因為這畢竟是傻爹的第一個血脈后代,沒想到他竟然會舍得讓孩子跟別人姓。 然而,她只猜對了一半。 其實,當年方大勇在山上撿到襁褓中的方立安時,就曾下定決心,以后不再娶妻生子,只一個人竭盡全力把小嬰兒撫養長大。 后面娶了李寶花也不過是因為閨女哭鬧著要娘,可以說別人娶媳婦兒是為了傳宗接代,他娶媳婦兒是為了讓孩子有個媽,就是這么個邏輯。 在他心里,這輩子能有方立安一個閨女就已經足夠了,雖然她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但她存在的意義對他來說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即使親生兒子也不行。 他始終記得,是這個軟軟糯糯的孩子讓他的生活重新有了色彩,五彩斑斕;是這個孩子讓他重新擁有一個家,溫暖如春;是這個孩子讓他不再渾渾噩噩地過日子,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小太陽一樣。 她永遠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他的長女,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生活中的最大的意義。其他人無論是李寶花還是剛出生的兒子,都只是錦上添花。這么說也許對妻子和兒子并不公平,但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他也只是個偏心女兒的父親而已。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會努力承擔自己做丈夫和做父親的責任,竭盡所能給他們最好的生活。所以當他得知妻子娘家的難處時,并沒有考慮很久就做了這個決定。 新生兒的大名叫李立正,雖然姓李,但名字是跟在方立安后頭排的。方大勇給起了個小名,叫壯壯,茁壯成長的意思。 李寶花奶水充足,壯壯一個人根本吃不完,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日子過得滋潤無比,每天都要胖上一圈。 這讓方大勇忍不住想起自家閨女小時候沒找著母羊只能喝米湯的日子,喝了就尿,見天地瘦。偏心爹不禁悲從中來,什么話也不說,抱著方立安又哭了一頓。 想到短短幾天內,七尺大漢抱著自己哭了兩回,方立安擔心不已,開始懷疑莫不是男人也會得產后抑郁癥?好在后來沒有再發生類似情況。 不過讓方立安尷尬的是,傻爹每次看完小嬰兒,都要忍不住感嘆一番,大意是:這個孩子怎么看著不太機靈?妞妞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妞妞餓了會哼哼,尿尿會哼哼,拉臭臭會哼哼,不舒服也會哼哼,可聰明了…… 把李屠戶老兩口給氣的不知道說他什么好,得虧李寶花跟他是一國的,之前就一直覺得方立安比大多數孩子都聰明,現在聽了方大勇說起以前的事情,自然是百分百相信的。 李寶花在鎮上生產,在鎮上坐月子,出了月子后,李屠戶覺得孩子太小,舍不得送去山上吹野風,便把母子兩個留在家里照看。 只方大勇和方立安三天兩頭往山上跑,山上住幾天,山下住幾天,賺錢養家半點不耽誤。 不過好處就是,從今往后,父女兩人只負責打獵就行了,獵物帶回來全部放到豬rou鋪,李屠戶負責宰殺售賣,讓他們兩個省了不少事。 這父女倆都是一個德行,喜歡打獵,不喜歡擺攤賣東西,覺得跟人討價還價這類事情最累了,比獵頭野豬還要辛苦。 李屠戶巴不得給方大勇多幫點忙,越忙說明女婿越有本事,賺的錢越多,閨女越能過上好日子。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老李家“搶了”女婿的大兒子,他得想法設法補償女婿才行,幫女婿賣點獵物不過是舉手之勞,多少都賣得。 一日,方立安在沂源山打獵時遇到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白眉道人。 出于一種獵人的直覺,方立安覺得自己悠閑自在的山野生活到頭了。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她的心沒由來的慌亂起來,條件反射般拔腿就跑。 她沒看到的是,那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只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 方立安按照方大勇平日里的打獵習慣,尋著痕跡找到他,二話不說,拉著他往山下狂奔。 這么多年來,方大勇從未在閨女臉上見到過這種神情——驚惶失措、忐忑不安。以他有限的見識,很難想象出她究竟遭遇了什么,為何惶恐,為何不安。 很快,他被方立安的情緒所感染,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問,如同逃命一般,抱起她就往鎮上跑。 回到豬rou鋪,父女倆也顧不上跟李屠戶打聲招呼,一言不發地回到房間,緊閉房門。 方大勇把方立安放到椅子上,讓她坐好,想問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卻不想他剛松手,方立安就跟沒了骨頭一樣,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整個人癱軟在地。 方大勇這回真的被嚇到了,怎么一措眼,閨女就成了這樣?想著地上涼,他把人從地上抱起來,讓她趴在自己的肩頭,用手輕輕拍撫她的背部,給她唱以前哄她睡覺時唱的搖籃曲。 熟悉的懷抱,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聲音,熟悉的小調……方立安逐漸緩過神來,趴在他懷里睡著了。 再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方大勇一直趴在她的床邊守著她,所以她一動,就知道她醒了。他不敢出聲,怕又驚到她,只好一邊輕輕拍她的手,一邊用眼神詢問:餓不餓?要不要吃飯?想不想喝水?想要什么跟爹說。 方立安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回想起白天在山上遇到的那個陌生人,回想起與之一瞬間的對視,回想起那個眼神中飽含的信息,終于鎮定下來。 對于自己今日的種種反應,她完全找不到一絲合理的解釋,這讓她忍不住有些焦躁。憑她一百多年的處事經驗和豐富的處世哲學,為什么與那人四目相接后,她的淡定與從容徹底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按道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或者說,那完全不符合正常的思維邏輯。 所以,那不是一個普通人…… 想起自己曾經打聽到的清辰天師、蒼玄門……方立安無奈猜想,這個世界對她的惡意真不是一般的大…… 第100章 是的,這個世界對她的惡意真不是一般的大…… 好不容易從無良人士手中死里逃生活了下來,好不容易從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長成一棵挺拔俊秀的小白楊,好不容易一家人過上了安穩舒適的生活……竟讓她在這種時候遇到了傳說中的身負“超能力”的大師? 老天爺到底想干什么?對她好的時候,跟親閨女一樣,對她不好的時候,就是仇人的親閨女…… 唉……胡思亂想這些有什么用,不如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從白眉老道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來看,他早晚還是要找上她的。既然如此,不如回山上住段時間,免得拖累了家里人。 不過她爹今天瞧見了她失態的樣子,估計短時間內不會放任她不管的,少不得她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左右瞞不過他,不如全交代了! 花了兩分鐘時間打了個腹稿,方立安坐起身對方大勇說道:“爹,為什么咱們沂源山上明明那么多飛禽走獸,卻只有咱們一戶人家以打獵為生?那些家里窮的連塊地都沒有的人為什么不到山上掙口吃的?” 似是沒想到閨女一開口便問的這個問題,方大勇愣了一下才回答道:“爹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從我記事起就是這樣了,不僅沒有人打獵,也從來沒見過有別人上山。我小時候模模糊糊聽你爺奶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山下的人不許隨意上山打獵,山上的人家若是搬走了也不得再回來。聽說很久以前,山上并不只咱們一戶人家,只是后來其他幾家陸陸續續都搬走了,如今才只剩下咱們一家。” 方立安若有所思道:“所以這是大家約定俗成的?像外祖父他們這些住在山下的人都知道嗎?” 方大勇點頭道:“都知道的。” 方立安有些不明所以,只知道大家都是這么做的,卻不知道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她想了想,又問:“那我算山上的還是山下的?” 嚴格來說,方立安是外來人口,并不是老方家的種,按道理是屬于山下那一波的。但她從小就是被方大勇收養的,所以也勉強算是山上那一波的。方大勇自己就是這么認為的,他閨女當然是他們老方家的,當然能在山上打獵。 方立安想到上午見到的那個人,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今天……在山上遇到一個人,那人鶴發童顏,看起來……像個仙人。” 此話一出,方大勇心中一凜,他們打獵的地方已經不是沂源山的外圍了,如果說外圍偶爾有人經過還可以理解,畢竟當年他就是在外圍撿到的閨女,可是如果在山里頭碰上陌生人……那就不是什么簡單的事了。 他小時候不知道聽誰提過一嘴,但凡出現在沂源山內圍的人不是獵戶就是……天師。 天師…… 他當時只以為自己耳朵背,聽錯了,心想:天師是何等的人物,在他們大周是多么地高高在上、地位尊崇,怎么會來他們這個山溝溝。 可是現在,聽到女兒的描述——鶴發童顏、像個仙人,他沒法不往這上頭想。 再想到閨女白天嚇得那個樣子,莫非那人對她做了什么?想到這里,方大勇心中發狠:若是那人欺負了妞妞,他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跟他算賬!管他是不是什么勞什子天師! 于是他忍不住問道:“妞妞,你告訴爹爹,那人對你做了什么?他欺負你了嗎?你白天為什么會變成那樣?” 方立安搖頭道:“沒有,他沒有欺負我,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說到這里,她有些難為情,吞吞吐吐道,“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被嚇成那樣了……” “天師這么可怕?!”方大勇徹底相信了那話,閨女這回遇上的人一定是天師沒錯。不然如何解釋自家閨女就因為被人看了一眼就嚇成了那副樣子,想她三歲起跟著自己打獵就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怕,就算野豬頂著獠牙拱過來也沒見她往后挪過一步。 “天師?!”方立安難以置信道,她只以為那不是普通人,萬萬沒想到那人竟然是天師?! “不是說全大周唯一的天師就是蒼玄門的清辰大師嗎?難道我白天見到的是清辰大師?”復又看向她爹,想知道他為何做出這樣的判斷。 方大勇將自己小時候聽說過的話告訴她,雖然并不十分確定,但絕對相去不遠。 方立安聽說后對他的判斷表示贊同,有這樣的傳言,再加上自己白天所經歷的事情,他們的猜測與事實必定是無限接近的。 “爹,我想回山上住段時間。”方立安提出自己的想法。 “回山上做什么,既然那天師這般嚇人,咱們躲著點就是了,哪有繼續往上湊的道理。”方大勇不解,他實在是被閨女白天的樣子嚇壞了,不想閨女再受一次的驚嚇。 “爹,那個天師看我的眼神……告訴我,他會再來找我的。”方立安說出自己的解讀,并沒有直接說,那人很有可能就是沖著她來的。 “爹,娘和小弟弟都在鎮上,等那人找來,若是好事也就算了,若是壞事,那咱們豈不是一家老小都要被……”往后的話,方立安沒有說出口,但想來傻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這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老弱婦孺。不如回到山上,就他們兩個人,萬一有什么不好的發展,好歹能借著對地形熟悉的優勢,占點便宜,沒準能有驚無險呢? 方大勇這回徹底沒了言語,一想到這天師很有可能還要找上他閨女,恨不能立馬與他決一死戰,把人給嫩死算了,免得還要讓他閨女跟著擔驚受怕。 父女倆都不是磨磨唧唧的人,既然決定好接下來要如何做,就不再猶豫,跟李屠戶打了聲招呼便連夜離開了全福鎮,借口說山上有事,過幾天再回來。 兩人走之前把身上的銀子和銅板全都塞到了方立安的枕頭底下,俱是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畢竟誰都不知道那天師究竟有多厲害。 至于為什么沒有留下書信,自然是因為父女倆都是文盲,大字不識。方立安雖然才高八斗,但也只是勉強認得幾個,寫——確實是不會的。 摸黑上山對在山中土生土長的父女倆來說僅僅是略微提高了點爬山的難度,原來半個時辰就能搞定的事,現在需要花上一個時辰。 兩人回到家時二更天剛過,本打算抽個時間做個復雜點的陷阱,再商量下如何互相配合著將天師引進去。然而整個計劃在見到大半夜杵在別人家門口的天師時,徹底作廢…… 第101章 皎潔的月光照在這位不速之客的臉上,白的讓人覺得發冷,方立安察覺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此時全都顫栗起來。她強迫自己鎮定,學著方大勇將手按在掛腰間的刀柄上,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態。 “咕~~~”緊張關鍵的時刻,某個地方響起了一個一波三折的聲音,只見眼前的白眉道人一臉赧然道:“那個……我一天沒吃東西了,能不能……先給我點吃的?” 清冷的月光下,他神情窘迫,臉頰微紅,方立安在心中默念:這是假的,假的!他是騙人的,騙人的!不能放松警惕…… 方大勇才不管他餓不餓,餓死了更好,他閨女白天被他嚇壞了,睡了大半天,到現在可是滴水未進粒米未沾,自己憑啥給他東西吃!就是得讓他餓著! 看著面前依舊充滿警惕、毫不心軟的父女倆,白眉老道有一瞬間竟覺得自己是個作jian犯科、無惡不作的大壞蛋,而不是一個白發蒼蒼、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但是不應該啊,他白天明明給這位小娘子下了暗示,她此時應該親近自己才對,怎么態度截然相反,莫不是他情急之下弄反了?不過眼下頂頂要緊的還是自己的肚子,無論如何先討口飯吃祭了五臟廟才是正事。 “哎喲……我老人家可憐哦……沒飯吃,肚子餓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白眉道人拿出自己的年齡優勢,唱念做打一樣不少,裝可憐道,“你們這些小年輕真真是鐵石心腸……” 反轉太快,方立安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被他唱卡殼了,與方大勇兩人面面相覷,眼神交流道:爹,咱們是不是弄錯了?沒聽說過天師是戲精轉世啊? 方大勇下意識松開手中的刀柄,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心中遲疑道:可能是我聽錯了。 眼看這位老大爺似模似樣地掏出一塊小手絹揩眼淚,方立安終于忍不住了,她認命道:“這位大爺,您大半夜站人家門口扮鬼嗎?” “你這小囡,怎地這般牙尖嘴利,你家沒人,大爺只好在門口等,這也錯了?”白眉老道氣呼呼道,“你莫不是希望小老兒給你表演個徒手翻墻,來個不請自入?哼!我這么守規矩,你不夸我就算了,竟然還拐著彎兒罵我是鬼!簡直豈有此理!” 方立安聽他說話的語氣,覺得他心里未必是真的生氣,而且他一副羅里吧嗦很能說的樣子,并不像什么反派,或者說并不具有反派氣質,遂放開膽子試探道:“老大爺深夜來我家有什么事嗎?” “你這小囡真是好玩,咱們白天不是有過一面之緣嗎?這么快就不記得了?”老道笑瞇瞇道,“不過小老兒更好奇的是,你白天怎么一見到我就跑了?我長得很嚇人嗎?” “……”方立安:會不會說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閨女打小在山里長大,沒見過生人。”方大勇這時上前一步把方立安往后一拉,自己擋在她前頭,對老道不客氣道,“你這老道,有事說事,天太晚了,我們還要回家睡覺呢!” “你是這山里的獵戶?”白眉老道見這父女倆對自己頗為防備,只好靠表明身份來打消他們的疑慮,也不等方大勇承認,便接著問道,“你既是這山里的獵戶,又怎會不知道我是誰?” 此話一出,方大勇和方立安心道:果然,這老頭真的是天師! 老實人方大勇留了個心眼道:“我是山里的獵戶不假,但這跟我知道你是誰有什么關系?” “現在的年輕人心眼真多。”老道見他嘴硬,也不跟他歪纏,直說道,“你們沂源山獵戶應該世世代代都有話傳下來……” 方大勇直接打斷老道接下來要說的話:“我不知道,我家雙親早逝,什么話都沒留給我,現在整座沂源山上只有我和我閨女兩個人。”別看傻爹是個沒念過書的大老粗,但是大老粗也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天師和老百姓這種一個天一個地的差別?反正他不能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