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在純粹的光明中,林溪微微仰頭,手中金色的嘉德麗雅光彩熠熠,如生命流動不息。一對雪白的、半透明的羽翼忽然自長弓兩側伸出。有些像羽族的翅膀,但比之更嬌小,單片只比成年人手掌大一些;缺乏了一些生動的粗糙,而更多了藝術品般的精致。根根纖細的羽毛上雕刻了無數更加細微的花紋,如果有誰仔細觀察,會發現每個羽毛上的花紋甚至都不一樣。 嘉德麗雅·二階開放。 空間崩塌的速度遲緩下來;每一片黑暗都像慢鏡頭里緩緩抽離的水滴。 冥冥中,仿佛有一聲鳥類的清鳴,自長弓內部飛出,朝天際無限擴散出去。 天際——是的,世界的景象重新回到他們面前。 鵝卵石鋪出的小路躺在她腳邊,往兩側是青草搖曳,間或夾雜著肆意開放的野花。城市的痕跡由木結構的飛檐長廊構建而出;舉目四望,只見一座古城往四面八方流淌而出。高高低低的建筑疏密錯落,紅色的燈籠和藍白的酒旗在風中招展。 幾只風箏在藍天白云間飄動,因為飛得太高而小如螞蟻。透過濃綠的枝葉,風箏和云的影子又像另一種飛鳥。 枝葉來自她身后的樹木。林溪轉過身,面向這棵欣欣向榮的古木。需要三人才能合抱的梅樹,安然站立在這塊高地的最高點,有些矮墩墩的,但向四周伸展出的枝干卻別有風姿。 “啊,出來了。”尼爾也在打量這棵梅樹,還東張西望了一下,“人都到齊了。嘿,莫失莫忘家里看上去還不錯嘛。” “多美的梅花樹啊~”米德爾已然沉醉又一藝術品中,愛惜地撫摸樹干和葉片,含情脈脈,卻又嘆息,“可惜即將毀去。美麗總是短暫的,真是叫人嘆惋。” “副隊長大人,要不要先照一張相留念?”愛麗絲拿出單反相機,又偏頭對蘇慎之笑道,“或者,慎之君想先跟愛麗絲合照嗎?” 蘇慎之略一搖頭,走到執法者一側,視線定格在他處。 艾蓮娜抱著黑足貓,心滿意足地站在林溪身邊,小聲跟她講著剛才的經歷。 沒人理會那邊站立的主人。莫成乾滿臉苦笑,手里提的白燈籠也無奈地搖來晃去;他身邊站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滿臉皺紋,笑呵呵地看著一群年輕人,倒是沒有半點著急的樣子。 “……威爾曼先生,還有幾位,”到底,莫成乾踏出一步,朝眾人作了個揖,苦笑討饒,“是我心血來潮,想看看諸位的實力,這才擅自動用了小世界的防護法陣。法陣一共五個警戒等級,我只用了最低一級,實在無意傷人。看在這個份上,還請大家給個面子,饒了我們這可憐的梅樹吧。” “現在道歉也晚了。”伊瑟將手中細長的維利耶爾一拋,隨手一個漂亮的劍花;雪花虛影浮動,銀亮的細劍消失在半空。他挑眉一笑:“主要節點都已崩壞,我也愛莫能助。” 莫成乾急得額頭都冒了幾滴油汗。他一一去看眾人,神情愈發無奈,再次作揖道:“怎么賠禮道歉都行,您幾位大人有大量,還請千萬饒過這一次。” 莫家小世界的防護法陣就在這株古梅花樹里。雖沒達到傳說中“一花一世界”的境界,但將一座精妙的大型法陣納入古木中,也是十分巧妙的手法。如果損失了這棵樹,即便憑莫家的底蘊,也能想辦法構筑一座新的法陣,但其中消耗的成本和精力就難以估算了。莫成乾是怎么也沒想到,他一次小小的測試,卻惹火了這位執法者隊長;他更沒想到,這名精靈輕輕松松就指揮眾人把法陣給毀了。 早知道伊瑟·威爾曼惡名在外,果然不該招惹。不過,怎么巡邏者也隨他出手?唉,失策失策。莫成乾在心里哭喪著臉,面上還得繼續賠笑作揖,真是后悔萬分。 運行了上千年,經過無數頂尖符陣師加固過的法陣啊,怎么能這么輕而易舉…… 這時,那名老人開口了。她雖然年事已高,身體已在歲月摧殘中佝僂下去,臉頰也干癟得看不出年輕時的容貌,然而,她卻穿著時髦的暗紅色大衣和長裙,雪白的發髻上一根桃花灼灼的玉簪,和她那笑瞇瞇的、和藹的神氣一起,竟顯得生機勃勃。 就像這棵歷經千年仍舊枝葉濃郁的梅樹一樣。 “老身插一句話。”她慢悠悠地說,“按規矩來說,小乾下了戰帖,客人們如何回擊,咱們都得受著,但是,這棵梅樹已經陪伴了家族上千年的時光。每年冬天花開時,滿城都是臘梅的清香。如果沒了它,整個城市想必都會倍感寂寞啊。” 林溪回頭瞅一眼樹木,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能想象出它開花時的樣子。梅花如玉,暗香浮動,如果還有雪,想一想確實該是很美麗的場景。 伊瑟也看了一眼梅樹,神色卻沒什么變化。 “況且,弗里德曼校長也很喜愛這棵梅花樹。”老人愈加笑起來,神色安詳愉快,“等今年冬天梅花酒釀好,也給客人們每人寄一壇吧?配上月下雪色,小火慢溫,即便自飲自酌也頗有趣味。假如……有情人相對而飲,便又多了幾分妙處。” 聞言,伊瑟和林溪都還沒說話,米德爾就心動了,立即笑道:“聽上去真不錯。愛麗絲,我們這一次新年茶會就用梅花酒吧?” 尼爾不滿地插話:“喂喂,跟你沒什么關系吧?” 伊瑟凝視著老人的面容,片刻后笑了笑,說:“既然是弗里德曼先生稱贊過的事物……當然,我沒有意見。” 他們一來一往,莫成乾卻很急:“哎呀呀,快快快,法陣可一直在崩毀吶!再過一會兒說不定……嗯?” 他的神情忽然一凝。按照他們這慢騰騰的速度,節點被破壞的法陣早該全部崩毀了才對。然而,面前的梅花樹依舊生機盎然,只有葉片邊緣出現了些許枯黃。 或許……一開始,學院的人就沒有打算毀去法陣。但是,節點的確被破壞了。這種情況下,從沒聽說過還能挽回。 莫成乾在這兒百思不得其解,他旁邊的老人家卻優哉游哉,半點急色都沒有,還始終用感興趣的目光打量眾人,尤其是精靈隊長和人類光法師。 林溪左右看看,慢吞吞安慰道:“莫先生,你別急……” “嗨,不急哪兒成!”莫成乾哭喪著臉,“小姑奶奶,您要有什么招,就趕緊使出來吧。” 林溪被他的京腔逗得一笑。她同伊瑟對視一眼,旋即舉起手里的嘉德麗雅。 “隱沒于過去,消散于未來,初始的紡線握于冥冥之手,一振為羽、二振在天、三振溯回上下之弦,將流光固于此刻、剎那結為永恒——” 幻象忽起。 翠樹搖搖,浮現出一片黑暗的投影。黑色的河流緩慢崩毀,夾雜著萬千雪白光點,好似一場夢境蒸發。 “——時凝。” 霎時,崩壞停止。如一幕電影被按下暫停鍵,如一幕風景定格于回憶中;河流不再流動,光芒不再閃爍,一切都靜止在剎那,像一個無聲的凝視。 仿佛很簡單。任何一個曾經使用過暫停鍵讓什么過程停下的人,都該下意識覺得這一幕平平無奇。然而實際上,見到這靜止的場景,兩名莫家的主人都是神色微變。 時間……從來都是屬于神的領域。 那名老人面上出現深思之色。 林溪并不管他們在想什么。對她來說,時凝術用得太輕而易舉,她就下意識沒怎么把它當回事。至于又“bravo”出聲的米德爾,還有他隨之而來的一連串動聽的贊美和招攬之辭,都有緊張的精靈橫眉豎目、如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把對方趕走。 她只是說:“艾比,輪到你了。” 黑足貓“喵嗚”一聲,輕盈地跳進她懷里,蹭了蹭,才又跳到地面,圍著那棵梅樹繞了一圈。而后她挑選了一個地方站定,豎起尾巴,尾巴尖出現一只金色的鈴鐺。 叮當—— 就像將電影倒著播放。那些崩塌的、破碎的、搖搖欲墜的一切,都在一聲聲鈴鐺輕響中向著原來的方向飛去。 如時光倒流。 “嗬,這真是……” 莫成乾一驚,還以為這真是有一個時間類的術法,但定睛一看,他發現,盡管也是少見的能力,這卻應該被歸到“修復”的大類下。 真正讓時間停止的依舊是年輕的光法師。 “怎么會……”他喃喃,迷惑不解,“神跡嗎……?” 他身邊的老人已然恢復鎮定,背著手,欣賞這場盛大的修復,如同欣賞一部電影大片。“活得久果然有好處。”她笑瞇瞇地說,“只要活著,就能見識到不曾見過的東西。真是漂亮的光芒啊,小姑娘。” “謝謝,不過我覺得還挺華而不實的。”林溪眨眨眼,誠實地說,“也就能唬唬人,頂多再方便一下霸王花精靈抓抓小動物……哎喲!” 精靈抬手就敲了敲她的頭,繼而把她的頭發揉得一團亂,這才滿意地收回手。 “修復完成。不過,節點處的符咒我們沒辦法,需要由莫家自己填補。”伊瑟說,“另外,本次修復單獨計算一次委托,委托費用請在10個工作日內匯于執法者指定賬戶上,多謝合作。” 語氣十分嫻熟,引來林溪側目。 “我們又不是做慈善的,”伊瑟振振有詞,“而且,如果不賺錢,我怎么養你?” 林溪不服地爭辯:“怎么就是你養我了,我自己出任務也有錢啊。剛才的委托報酬,不也有我一份。” “那不一樣,”精靈一本正經地說,“我養你是因為我想養你。” 林溪……林溪不爭氣地臉紅了。兩人就在那棵濃綠優美的梅樹下兩兩對望,眼里的情意都快跟陽光似地淌出來了。 “老大,小光法師,你們要是再在那兒站著不動,我們就真的先走了。” 尼爾走在大部隊末尾,雙臂枕在腦后,回頭叫他們,附帶死魚眼瞪視。 “還是說就讓你們在那兒站成一對夫妻石好了……嗚哇!老大你又使用暴力!這是不對的!” 精靈兇巴巴的表情讓林溪笑起來。她牽住精靈的手,追著大部隊跑過去。 “——來啦!” 作者有話要說:主角組上線√ 字數爆棚√ 第86章 云外竹海 層樓疊院、曲徑回廊,青石板鋪出夢一樣的小徑,延伸出兩側酒旗招展、曼語人聲。日頭高升,竹影潑灑在墻頭屋角,搖曳中來來回回映在不同年代身上。 年代——光憑一眼掠過的服飾來看,就像將歷史草草翻遍。 正式的西式正裝配領結、民國的旗袍和中山裝,騎馬裝和高腰長裙,清代衣裙明時襖,唐代胡服半壁,漢代長袍曲裾,還有隨意穿了高冠博帶配運動鞋健步如飛的,以及更多現代剪裁的款式一閃而過…… 穿旱冰鞋奔跑的,坐在飛毯上慢悠悠晃蕩的,踩在劍上東搖西晃前進的…… 高鼻深目的,鳳眼薄唇的,頭上耳朵毛茸茸的,戴著面紗、人身蛇尾曳地而行的…… 不光是時代氣息在這里交融,連東西方的神話傳說也像在這里匯合。林溪甚至還看到一個戴著耳機聽歌的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不小心踩到了人家的蔬菜籃,摔倒地上時“嘭”一下變成了一只穿山甲;而那籃蔬菜卻開出了一捧郁金香,一只嬌小的妖精趴在花冠上“咯咯”笑。 城中多翠竹,風吹綠浪起伏一片,萬竿青翠搖曳如歌謠低吟,那幽涼靜謐之意又將城里的熱鬧濾去蕪雜,只剩純然討喜的生機。 光是從車上一瞥,林溪就注意到了無數混雜的色彩和信息;這份五光十色的熱鬧,讓她一時有了目不暇接之感,不由趴在窗框上一直往外看。 她和其他人正坐在一輛馬車上。法術變化出來的馬匹,外觀傳統樸素的馬車,內里卻有寬敞舒適的空間,就像一個小型會客廳,不僅容納十個人綽綽有余,還有矮幾放茶水和點心、水果。 車窗的視野可供調節,林溪貪看新鮮,就將視野放到最寬,好讓外邊的街景一覽無余。 尼爾和艾蓮娜坐在另一頭,也在看風景。羽族少年還時不時對學妹“哇”一聲,興致勃勃地對街上指指點點,說這個是什么原理、那個曾在哪個游戲里出現過。嬌小的黑足貓趴在他們中間,也好奇地跟著“喵喵喵”。 “莫家綿延數千年,雖然承繼的是東方道統,但與里世界各族往來也頗多。不光有血脈混合,還有樂意在這里定居的朋友們,只要心懷善意,我們都樂于接受。”老人坐在主位上,含笑呷了一口茉莉花氣息的茶水,“時光荏苒中,云外竹海已然自成一番氣象。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更喜愛‘小世界’這個稱呼,而非‘世界碎片’。” 紫檀木的太師椅,雕花矮幾上一盞茶、一座香爐,背后掛了一副竹下彈琴的水墨。老人神態安詳,發灰的眼睛抬起來時卻極其明亮有神。林溪回頭,看她正含笑睇來,那根灼灼的桃花簪襯在她臉邊,紅粉嬌艷,將老人皺紋滿布的臉都映出幾分血色。 老人氣質干凈清朗,讓林溪有種直覺上的好感。她在座位上坐好,想想,問:“云外竹海,這是這座城市的名字嗎?” 神態和語氣有種很討長輩喜歡的乖巧,不過林溪自己并未意識到。 老人面上笑意更濃。 “是小世界的名字。”她示意莫成乾往茶盞里加一注水,笑道,“但令無剪伐,會見拂云長。殊不知青竹也有壽數,而今城中街道隨處可見的翠影,與千年前的綠意已然不同。唯有這幽靜之意、傲岸之形,不論再歷多少輪回也不會改變,生死流轉、往來承繼,概莫如是。” 言談間,在這折疊于馬車中的空間里,忽然有百千綠竹破土而出;竹筍破殼,翠竿抽長,滿眼綠意憑空生出,占滿空間,鋪天蓋地到處都是。林溪驚嘆一聲,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發現此刻自己就像置身于真正的竹海中一般,墻壁和古畫,還有街道上的往來熙攘,全都不見了。 竹林青青,節節拔高;新綠轉濃,翠意幽涼。但很快,這片生機勃勃的景象漸漸枯萎、落葉,最終衰敗如褪色的照片,徒留冷風吹過一片凄涼。 生時極盛,敗時慘淡,這樣的對比分外有感染力,林溪也不禁嘆了口氣,莫名覺得有點惆悵。 但隨即,她身邊傳來一聲冷哼。 幾點雪花乍然浮現,吹出萬千寒意;霜雪席卷一切,轉眼將破敗的竹林變成冰天雪地。 唔—— 一聲悶哼,幻象破裂。林溪再眨眼,看見老人捂著心口咳嗽,莫成乾面露焦急,而精靈滿臉不快,眼神也頗為不善。 “伊瑟?”林溪不解,“我沒有感覺到惡意。” “有些心機不需要惡意。”執法者隊長一言斷之,神色冰冷,叫人心中一凜,“當年莫失莫忘的事我沒有和你們計較,因為我是后來才接管的他們,但這不意味著我會放任你們利用林溪的天真。想讓她認同你們、同情你們,進而影響到我的態度?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