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一切熱鬧中,只有海皇依舊是安靜的。他抬起頭,望著遙遠的海面,還有那遙遠的光線;那是剛才尤爾琴娜曾經看向的地方。 ——林溪,走了! ——來啦! ——等等我啊老大!艾蓮娜你也快點跟上! 外人都走了,宮殿深處即將回歸往日的平靜。但不過幾秒后,有一個人又悄然來到他身邊。 “你還有什么事?”海皇語氣淡漠,“為了60年前那個人類,親手揍了兄長一頓還不夠嗎?” 海皇僅剩的meimei、曾經海底的公主,站在他身邊,一雙和他極為相似的眼睛也有著相似的淡漠。 淡漠的,卻還是美麗的,像極了月色中的大海,深邃神秘,又如藏著千言萬語。 “在我看來,你就算死一百次都不夠。”艾蓮娜低聲說,“但是在‘正常的海妖’眼中,你只是做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對嗎,蘭德斯?” “我以前是這么想的。我才是異類,錯的是我,所以我連怨恨和憤怒都是心虛的。我畏懼你,既是恐懼于你的力量,也是恐懼于你所代表的‘真正的海妖’的習性。” “可問題在于,你是‘真正的海妖’嗎?” 海皇瞥了她一眼,神色寡淡到極點,只眼里一點尖銳的傲慢。 “艾蓮娜,你究竟想說什么?” “當年你以為我被人類拋棄的時候,所爆發的憤怒真的全部出于所謂‘雷納克的榮光不容侵犯’嗎?還是說,其中多多少少,都摻雜了屬于你自己的、真正的情感?” 那是不是,其實也能被視為一個維護meimei的兄長的情感,是想要讓受傷的親人振作起來的努力?只是他們終究是海妖,即便有那么一點點柔軟,也只能用最粗暴和無可挽回的手段表達。 海皇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他只是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蘭德斯,你喜歡……不,你愛尤莉嗎?”艾蓮娜低聲說,“小時候的很多事情我都刻意遺忘了,但剛才我又忽然想起來了一些。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在你和尤莉也都還沒有成年的時候,你們都和現在不一樣。” “那時候……你好像很弱的,蘭德斯。天天被人欺負,天天哭哭啼啼,是尤莉在保護你。她是將軍的女兒,也繼承了將軍的英勇,每次都把欺負你的海妖狠狠揍一頓,再帶你去她的秘密基地吃糖。等回來的時候,她還會給我帶兩個貝殼,說其中一個有糖,另一個沒有。你們要我猜,猜中有糖的就兩個都給我,猜不中就什么都沒有。但其實兩個貝殼都有糖,所以我的期待永遠不會落空。” “就是因為那段時光,我后來才那么喜歡收集貝殼。但到了最后,所有我珍視的藏品,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蘭德斯,你們是不是也都忘了?包括小時候你說你想讓尤莉當你的皇后,這句話你們是不是誰都不記得了?” 艾蓮娜凝視著她的兄長,眼中是貨真價實的困惑。 “不正常的、軟弱的海妖,真的只有我一個嗎,蘭德斯?” 海皇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四周,掃過金碧輝煌的宮殿,掃過源源不竭的、神只留下的泉水,掃過那些無止境的清涼海水——代代海妖居住的家園,也是無數泛著鐵銹氣的故事的生長地。他在這里長大,仰望頭頂時看見的并不僅是海水和光,更是海妖的命運軌跡,是無數先代在不同時間書寫下的相同的故事:男性成為權勢中的枯骨,女性化為愛情中的泡沫。 他終于微微笑起來。純白的制服邊緣和他深藍的發絲都在水里飄動,給人以柔軟的錯覺;那些妝點了他的金色勛章將幾點光斑印上他的臉頰,也讓他的這個微笑有了柔軟的錯覺。 “誰知道呢?”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那些奇怪的回憶,只不過是你記錯了而已吧。不過……” “海中新生的海妖,好像的確越來越不像我們的祖先了。和當年的你一樣喜歡一個人默默收集貝殼的、怪異的小孩子,好像也越來越多了。” “我們的生命法則由海神塞利昂與生命女神安格麗菲共同寫成。按照神典,我們本該永恒不變。然而在連神只都已經隕落許久的現在,出現一點變化……似乎也不是太過奇怪的事情。” “假如變化真的來臨,未來會如何?”海皇舉起權杖,凝視著其中火焰般不斷流動的光彩,自言自語道,“我們這些由神靈創造的幻想種族,在一個非神所造的世界……真是感到很害怕啊。” “害怕……原來你也會害怕啊,蘭德斯。我曾經一直以為,海皇是無所畏懼的。” 艾蓮娜怔怔出了一會兒神。 “所以,你是真的愛尤莉嗎?她能夠那么輕易地控制屬于海皇的權杖,真的沒有你的關系嗎?” “情愛是你們女性才會在意的事物;我只在乎權柄。”海皇這么回答。 等到唯一的meimei真正離開這里后,在一片泛著微光的寧靜里,海皇才用極輕、極細微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尤莉她……其實只是喜歡保護別人的感覺而已。” 所以,只有孱弱的存在才會被她喜愛。然而海中的皇者,注定要足夠強大。 ****** “呵欠——” “早上好。” “早啊寶貝。” “昨晚睡得好嗎?” “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見我們整艘船都在巨浪里顛簸。” “哈哈哈哈那真的是很奇怪的夢……” 一夜的風雨并未在人類世界中留下一星半點痕跡。海面波光粼粼,不時躍起幾條銀光爍爍的飛魚,引來幾只海鳥下掠。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姜祁也靠在欄桿上,和女伴調情取樂,舉手投足都是睡飽后的懶散愜意。 尼爾站在下一層的船舷邊,手搭在眼睛上,對著這一幕撇了撇嘴。 “要是那個男人知道珞珈死了,不知道會是什么反應?”他帶著點惡意揣測,“之前把自己說得深情款款,現在不還是一副到處發情的樣子嘛。艾蓮娜,你有沒有產生一種吃掉他的沖動?” 艾蓮娜往邊上挪了一步,用行動表達自己的鄙夷。 “好無情哦。”羽族軟踏踏地趴在欄桿上,“怎么沒看到小光法師?老大也不在。” “小溪好像去找她認識的那個人類了,學長和她一起。” “說得也是,老大總是把他家小法師護得緊緊的……咦,就是前天晚上那個女人?”尼爾驚訝道,“你就這么讓林溪過去了?你當時看起來明明很嫉妒的樣子嘛。就連小法師和老大在一起,你也總有些吃醋。你真的不是深深愛著小法師嗎?” “嫉妒……可能真的有一點。”艾蓮娜想了想,承認了,“但是,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嫉妒。” “耶,朋友也會嫉妒嗎?” “會的。因為真的很喜歡對方,所以看見她還有自己以外的朋友、家人、戀人,因而減少了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時間,就會覺得很失落。但那和愛情的嫉妒不一樣。我不想獨占小溪,其實也不想被誰獨占。像現在一樣,有很多時間在一起,也有很多時間做自己的事,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狀態。” “理解不了……聽上去明明還是戀愛。”羽族嘀咕著。 艾蓮娜瞧了他一眼,說:“你應該知道才對。之前,你不是因為嫉妒學長被小溪搶走,才總是針對她的嗎?” “什么?什么!誰會做那種幼稚的事情啊!!”羽族一下炸了,氣急敗壞地手舞足蹈,“我明明是因為擔心你們!什么嫉妒!什么搶走!胡說八道!!” “自欺欺人。”艾蓮娜嘴唇輕啟,清冷如珠玉的聲音吐出犀利的評判,“幼稚園肄業。” “艾蓮娜——!!!” 羽族少年惱羞成怒的叫聲回蕩在碧海藍天中,而船的另一邊,林溪也萬分激動地往前撲去,氣勢洶洶地撞翻了女人手里的早餐。 哐當—— 徐芷沅敏捷地往后跳了一步,看著翻倒在地、一片狼藉的三明治和咖啡,很有點惱怒地瞪向林溪:“你做什么?” 突如其來的響動引來了周圍人的注意。林溪警惕地四下瞄了一眼,拽著徐芷沅到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她拿出樣東西拎在對方面前,很兇地質問,“徐芷沅,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溪拿出的是一條手鏈,用細細的豆子串成,每一粒都半紅半黑,說不上美麗,反而有點詭異。 “你給我的時候我就有點奇怪了!你什么時候會隨便送人東西?都想方設法從別人那里搶還差不多!回去后我查了一下,果然這是相思豆,毒性排名世界前五。徐芷沅,你要干什么?” 徐芷沅微一挑眉,白凈清純的臉龐泛出一絲譏笑。 “既然你查過,就該知道相思豆戴著是不會出事的……” “誰說你是針對我了?”林溪激動之下比平時兇了不少,很不耐煩地打斷她,“是,戴著沒事,但吃下去會!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做什么傻事?給方嘉珩下毒,出了事你以為自己能擺脫嫌疑?還是說你打算同歸于盡?” 徐芷沅臉上的笑容微微僵住。她盯著林溪,神情變得很奇怪,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裝滿審視,隱隱還有一絲迷惘。 “你想多了。”她冷聲說,“只不過是隨手把不要的東西給你而已。如果我真要做什么,何必引起你的注意……” “你是在求助吧!”林溪再次打斷她,茶色的眼里一派怒色,“你以為我想管你啊?但你都暗示得這么明顯了,我要是不理會,以后肯定一直良心不安、睡不著覺。你怎么用心還是這么險惡啊徐芷沅!” “你……” “剛才的早餐你要拿給誰?姓方的?相思豆是不是放在那里面,還是說你要找別的機會下手?夠了吧!你知不知道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就為了這么一個男人,在異國他鄉被捕入獄,余生都在鐵窗里度過,值得嗎?”林溪更加激動起來,揪著徐芷沅衣服一通訓,“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說想過好日子嗎,不是比誰都想要往上爬嗎?就因為人家甩了你,你就連好日子都不要啦?徐芷沅,你能不能拿出點當初踩我的氣勢來?你這副樣子,讓我覺得就算現在我能打敗你,也很丟臉啊!” 徐芷沅垂著眼簾,靜靜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兒,等陽光爬上了她們之間的空地,她才突然一聲輕笑。 “你真的想多了,林溪。” 這時,從走廊另一頭走來一個男人,遠遠看了她們這邊一眼,疑惑發聲:“xu” 那是一個黑發的亞裔,開口卻是純正的美式英語。 徐芷沅擺動手臂,回以一個嫵媚的笑容:“馬上來,親愛的。” 林溪眨巴眨巴眼:“咦……?” 不是方嘉珩? “我才不會做那種得不償失的事情呢。如你所見,我已經規劃好下一個未來了。lucas人很好,也比姓方的更大方、更討人喜歡。”她理了理耳畔碎發,眼波流轉,動作亦分外妖嬈,“剛才的早餐是我自己的,不過反正是自助,也就不讓你賠了。” 林溪傻眼了:“什么?這么快你……” “對哦,這才是我這次上船的目的,這么多有錢人,勾搭一個靠譜的也不算難么。”徐芷沅對她拋了個媚眼,輕笑道,“我們從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乖寶寶林溪~” 她回身娉娉婷婷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親昵地挽住lucas的手臂,與他交換了一個熱烈的吻,纏纏綿綿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林溪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終于悲憤地抱怨:“我果然——跟這個女人合不來啊!!” 以為對方會干傻事的自己真的才是個自作多情的大傻子啊!!! 伊瑟從陰影中走出,安慰地摸了摸她的頭,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頭一眼。 “走了,傻子。”他好笑地揪了一下人類的臉頰,“我查到一家很好的餐廳,他們的冰淇淋很有名。回學院之前,先帶你去那里吧。” “什么啊,為什么伊瑟也要叫我傻子!” “那就‘菜鳥’吧。” “哼……伊瑟爺爺!” “你說什么?!” “爺爺!伊瑟爺爺!爺爺爺爺……嗷嗷嗷大爺我錯了!” 徐芷沅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那邊,在隱約回蕩的人聲中笑著搖了搖頭。她 “xu?” “沒什么。” 她趴在船舷邊,面對著海上燦爛得沒有一絲陰霾的陽光,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只墨鏡戴上。白金色的鏈條墜著白色的菱格小方包,精致的空間里除了墨鏡以外,還有一只小小的試管,里面裝著淡黃色的粉末。 相思豆,也叫雞母珠豆,外表紅潤美麗,常被用于裝飾,但實際卻是一種含有劇毒的植物,只需要攝入3mg的雞母珠毒蛋白就能對人體造成致命傷害。 她本來是想把這東西加進那個人的咖啡里的。 徐芷沅淡淡一笑,忽然一揚手,奮力把裝著相思豆粉末的試管扔進了大海。那只渺小的試管濺起了微不足道的水花,立即消失在一片碧藍的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