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恐懼 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在恐懼,在害怕,哪怕是趙虞鞭打他,折磨他,趙勝將他關在漆黑的地牢里時,她都沒感覺他有害怕恐懼。 她不明白他在恐懼什么,他抱著她身體的手臂越收越緊,似乎像是在躲避,在忍受,他的手不經意的壓到了她的小腹,她頓時像是受了驚嚇的貓,不由自主的一把將他的手臂推開了。 趙翊抬起頭來,皺著眉頭,不解地看著她,她這才發現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鄧節也覺得自己的反應過火了,干癟地解釋:“夫君身上還有傷,我的身上也還有傷?!?/br> 趙翊嘴唇微微翕動,不等開口,他要見的人已經帶到了。 是趙翊的母親。 只一眼鄧節就猜到了,因為他們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樣,不是標準的劍眉星目,而是狹長的,微微上挑,這樣的一雙眼睛生在男人身上會平添幾分陰冷和狡猾,生在女人的臉上則是嫵媚和妖艷,眼前這個女人看樣子雖然已經年近四十,但是仍然美麗,仍然別有風情,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年輕的時候該是何等的美艷。 他們真的生得很像。 這個美麗的女人被帶了進來,她看著坐在榻上的趙翊,看著這個二十二年前自己生下的孩子,并沒有任何久別重逢后的興奮和激動,相反的是異常的平靜,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平靜的看著趙翊,仿佛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原來這就是趙翊所恐懼的,所害怕的,所不敢面對的。 他的母親并不愛他,不想念他,不惦念他,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rou于她來說和陌生人沒什么兩樣。 此刻它被撕開,赤裸裸的擺在了他面前,無論他愿不愿意面對。 趙翊的臉上也是異常平靜的,一時之間安靜的出奇。 女人將目光轉開,落在了鄧節的臉上,慢慢的下移停留在了她的小腹上,鄧節隱隱的察覺到了什么,心陡然的提了起來。 然而她卻并沒有要說什么意思,將落在臉側的一縷碎發別在了耳后,笑道:“你的妻子很美麗。”是對趙翊說的。 “嗯”趙翊應道,一瞬間仿佛像是尋常母子在交流。 “很好,所以呢,你要怎么對我?”女人漫不經心地問道。 “我是趙彪的兒子嗎?”趙翊問。 女人像是松懈了下來,轉身走到了擺放佩劍的木架子旁隨意的看了看,道:“我不知道。” 她沖他笑說:“我也不知道你是誰的孩子,只記得生你的時候很痛苦,很不快樂,我不知道你是趙彪的還是別的什么人的孩子,那時候我被抓進了軍營里,太多人了,我記不得了?!?/br> “既然不知道,為什么當時要幫著趙勝指認我不是趙彪的血脈?!壁w翊問道,他的聲音任然平靜。 “因為那個趙勝關壓了我的丈夫,還有我的兩個兒子?!彼p飄飄地說:“我沒有辦法?!?/br> “你的丈夫還有你的兩個兒子,我已經叫人殺了。” 女人正在撥弄擺放著的鎧甲的手忽然挺住了,僵住了,她慢慢的轉過頭,一雙眼睛直直的盯著趙翊,慢慢的變紅了,聲音也走了調,卻沒有歇斯底里,她一字一句地說:“我真后悔當時沒有殺了你,后悔讓你這種畜生活了下來?!?/br> 趙翊也在看著她,驀地,微笑道:“你是應該后悔?!彼f:“不過你也沒有機會了,我會送你去見他們的?!?/br> 女人有些愕然,繼而低頭止不住地笑,道:“是啊,這是你能干出來的事情?!?/br> 她咯咯地笑,仿佛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說:“你知道嗎,我好幾次都想要殺了你,因為你長得就像個孽障,我能看出來,看出來你的心是畜生的心,和狼一樣,和那些個男人一樣,我不知道你是誰的兒子,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給你取名字,這個名字還是趙彪給你取的,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惡心?!?/br> 她指著他的臉,明明他們生的那么相像,她卻感到厭惡,她道:“我覺得惡心,我光是看著你就覺得惡心,就像是想起軍營里的那這個男人一樣,想起那些過去一樣令我覺得惡心?!?/br> 她說:“我最討厭你管我叫娘,所以我從來不教你,也不讓你叫我娘,你唯一一次叫我娘親,我還動手打了你,趙彪也好,那些男人也罷,還有你,你們都令我惡心,要不是你,我和我的丈夫,我的兒子也不會被那個趙勝囚禁起來,更不會死,全都是因為你,因為我生了你,生了你這么一個賤種!”說到最后一句時,趙翊霍然起身,一把抽出了佩劍來壓在了她的脖子旁,吹毛立斷的劍刃頓時將她的肌膚割破,幾滴鮮血滲了出來,沿著脖頸淌下。 他雙眼血紅得看著她,她亦是如此,普通兩個多年沒見的仇敵。 “你殺了我吧!”她說,眼淚流淌了出來:“你毀了我的前半生,又殺了我的家人,毀了我的后半生,你毀了我的一輩子,你殺了我吧,你不殺我,我也會一直恨你?!?/br> “夫君”鄧節手指冰冷的想要去奪下趙翊手中的劍,他早就已經紅了眼,她一點不懷疑他會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她的眼淚也跟著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她壓著他的手臂,流淚道:“夫君,放手吧,你不能殺她,我知道你恨她,恨不得殺了她,但是你真的殺了她,會遭天下人唾罵的,我知道你不怕天下人唾罵,可是這次不同?!?/br> 她扯著他的手臂,將額頭抵在他的手臂上,哭道:“趙翊,求求你了,誰都可以殺,除了她,求你了?!彼龥]有再叫他夫君,而是叫著他的名字:“我不想,不想你往后的一輩子都活在痛苦和悔恨里,求求你了?!彼薜皿l抖,她害怕,若是一個人真的連自己的母親也殺了,那該會變成怎樣,她感到害怕,怕他真的會一輩子墜到痛苦和黑暗里。 她扯著他的衣角慢慢的跪在地上,沙啞地哭道:“趙翊,就算她不愛你,這個世上還有別的人愛你,為了愛你的人,求求你了,別殺她?!?/br> 趙翊眼眸這才輕輕晃動,垂下眼簾看著她,她也抬起了淚眼,相視了許久,趙翊放下了劍。 然而劍刃已經割破了女人的脖頸,鮮血正汩汩流淌。 鄧節瘋了一般立刻沖帳外喊道:“程琬!程琬!” 程琬聞聲沖了進來,見到眼前一切,不由得腦袋發漲,連忙將趙翊的生母報了出去,一手按著正流血的傷口試圖減少鮮血的流淌,對士兵喊道:“叫軍醫來!叫軍醫來!” 鄧節看著帳里流下的血跡,一時之間眼淚停住了,表情是木然的,伸出手來觸了一下那粘稠的guntang的鮮血,似被針扎了一下又抽了回來。 她感覺到痛苦無比,她知道趙翊并沒有下狠手,可是還是感覺到痛苦無比,她分不清楚這痛苦源何,或許是她在替趙翊痛苦。 趙翊彎下腰將她抱到了床榻上,從后面緊緊的擁抱著他,他的身體非常的僵硬,他的面額壓在她的背上,她感覺到背上濕濕的,燙燙的,是他的眼淚,他緊緊的抱著她,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抗痛苦,他的一顆心早就痛得麻了。 許久鄧節才開口,沙啞地說:“她為什么要這樣?!彼穆曇舭l抖:“她為什么要這樣,她明明可以更仁慈一些?!?/br> “明明可以更仁慈一點,為什么還是要說出這種刺痛人心的話,為什么要逼迫你變成一個弒母的兇手?!?/br> 趙翊只是抱著她,將臉頰輕輕貼在她的背上,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第八十八章 程琬手捧著湯藥, 正要掀開帳簾進去, 遠遠的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瞇了瞇眼睛, 待到那人走近,方才笑道:“夫人。” 鄧節垂眸看了看程琬手里那黑乎乎的湯藥,道:“怎么樣了,她還沒有醒過來嗎?” 程琬為她掀簾子, 微笑道:“醒了, 夫人進來說話吧?!?/br> 說著, 兩人一同進了帳子, 帳子里是nongnong的一股湯藥味, 透過薄薄的紗簾,能夠看到榻上躺著的人影。 鄧節從程琬手里接過湯藥,道:“我來吧, 軍師?!?/br> 程琬于是交給了她,似乎怕是驚擾到榻上的人,聲音不自覺低了幾分,道:“夫人過來這邊, 主公可知道?” 鄧節搖了搖頭, 說:“他一早就出去了?!庇謫柕溃骸八膫麆萑绾??” 程琬道:“脖子上的傷很淺, 只是傷了皮rou,沒有性命之憂,不過臉色一直不好,時睡時醒, 食物也都不太能吃下。” 鄧節點了點頭,說:“這里交給我吧,我有些話想要和她說。”她下逐客令道:“軍師請先離開吧,還有別的事要麻煩軍師呢。” 程琬說:“好”于是離開了。 鄧節一手拿著湯藥,一手輕輕撩開了紗簾,榻上躺著正是趙翊的生母,此刻她的臉色蒼白,神情倦怠,嘴唇干裂,衣領邊露出的是白色的紗布。 她抬頭瞥了鄧節一眼,又耷拉下眼皮,她的眼睛和趙翊一模一樣,神情也有六分相似,她道:“是你來了。”聲音嘶啞。 鄧節將手中的湯藥放在床榻邊,轉身去到了一杯水遞給她潤潤喉嚨。 她慢慢的喝過水,低垂著眼簾,無聲地笑了笑,道:“你懷了身孕吧?!庇州p輕拍了兩下床邊的被褥,溫和地道:“坐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br> 鄧節于是坐在了床榻邊上。女人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蛋,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她的眼里是柔和的光芒,然后笑道:“好,好。”又道:“你真是個漂亮的孩子?!?/br> 鄧節舔了舔嘴唇,垂下了眼簾。 女人說:“你們的孩子將會很漂亮的,他也是個漂亮的孩子?!?/br> 鄧節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似乎是不敢相信那日聲嘶力竭地女人,此刻會如此的和善,鄧節的喉嚨上下緩緩的一動,道:“你說的是太尉大人?” “嗯”女人似乎是在回憶過去,目光一點點的收斂了,道:“是,他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那時候他才五六歲吧,像是個玉雕的小人兒一樣,我嫌他太漂亮了,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于是總是把他的臉抹得灰突突的,這樣才放心?!?/br> “你……”鄧節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話堵在了喉嚨。 女人看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不自覺地笑了笑,拉著她的手,道:“他知道嗎?你懷了他的孩子?” 鄧節誠實的搖了搖頭。 女人微笑道:“原來是這樣”又說:“他會很高興的,他知道后會很開心的,我所帶給他的怨恨和痛苦,都會因為這個尚未出事的孩子而煙消云散?!?/br> 鄧節忍不住道:“既然你知道他很痛苦,又為何要出口傷人呢?” 女人默了默,說:“他不該傷害我的孩子,傷害他的兄弟。”她兀自一笑,將方才的話否決,道:“是我沒有選擇他,作為一個母親,我沒有辦法兩全?!睙o論是掌心還是掌背都是rou,她抬頭看向鄧節,笑道:“你現在還不會明白,等你以后有了更多的孩子你就會明白的。” 鄧節說:“我一輩子都不想明白。” 女人笑說:“最好是這樣?!彼p輕嘆息一聲,拿過床邊的藥碗一飲而盡,道:“趙翊這個孩子就交給你了,我的過錯,也由你來替我挽回吧?!?/br> 她看著鄧節的眼睛,說:“替我好好待他?!?/br> 鄧節不自覺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女人也不介意,笑道:“他會怎么對我?還是想要殺了我嗎?” 鄧節說:“不會”又道:“他會放你離開的,你想要去哪里?” 女人說:“不知道,我到寧愿死在這里?!?/br> 鄧節默了默,起身說:“過一會兒,你就不會這么想了?!?/br> 女人正奇怪,只瞧見帳簾被掀開,兩個年輕的小伙子謹慎的進來,身后還有一個四十出頭的瘦瘦高高的漢子,女人的眼里頓時閃過了光芒。 兩個小伙子看清了床榻上的人,登時紅了鼻子,撲上來抱成了一團,道:“娘” 女人也蒙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驚喜的摸著他們的頭發,眼睛發紅,笑道:“你們都沒事?快讓娘看看,有沒有傷到哪里?” “沒有,沒有?!眱蓚€小伙子在她面前來回轉了兩圈,道:“我們沒事兒,娘,爹也沒事兒。”說著那個高高瘦瘦的漢子也湊了過來,唯唯諾諾地向鄧節彎腰行禮,道:“謝謝夫人大恩,謝謝太尉大人大恩?!眱裳劾镩W動著淚花,對榻上的女人道:“我們沒事兒,我們都沒事兒,軍師大人說了,今天就可以放了咱們回家?!?/br> 兩個小伙子也淚眼汪汪,道:“娘親,我們回家吧?!?/br> 女人邊流淚邊笑道:“好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br> 鄧節遠遠的立著,旁觀著,一時心頭百感交集,心緒萬千,說不清道不明,只是覺得這團聚的景象太過于刺目了,像是針扎一樣,生生得疼,卻又流不出血來,難怪趙翊來都不肯來。 高高瘦瘦的男人好聲好氣地問鄧節:“夫人,我們可以離開了嗎?”謹慎的,小心翼翼的。 鄧節這才回過神,輕輕點了點頭,道:“可以?!?/br> 男人這邊坐在床榻邊上幫女人穿衣裳穿鞋。都妥帖了,女人便由著她的兩個兒子攙扶著起來,往帳外走。 掀開了帳簾,等在帳子外的是程琬。 高高瘦瘦的男人立刻道:“謝謝軍師大人,有勞軍師大人帶我們仨過來了。” 程琬仍舊好脾氣的微笑道:“不礙事。”隨手從懷里掏出一袋子散碎銀子,交給男人,道:“這些銀子夠你們一家人安頓了,還能置辦一點田地?!庇执涞溃骸绊槺阄疫€想要多說幾句,請不要嫌棄我啰嗦,四位若是想要下半生能夠安寧的度過,最好還是不要南下了?!?/br> “軍師大人是何意思?” 程琬向北面遙遙的一指,微笑道:“去鄴城,若是不去鄴城城內,鄴城周邊也可以,就是不要去穎都,更不要去南方,務必記住一點,太尉大人所在的地方,才是你們一家人最安全的地方。” 男人立刻領會,連連稱是,又對妻兒道:“咱們走吧,就聽軍師大人的話,咱們去鄴城?!?/br> 兩個兒子也都同意,女人卻沒說什么,只是回過頭看著鄧節,鄧節對上她的目光,怔了怔,女人輕輕的開口,只道:“替我好好照顧他?!闭f罷,在兒子和丈夫的攙扶下離開了,徒留鄧節一人若有所思的立在原地。 四人的身影遠了,若有若無的還能聽到幾句他們的聲音,兩個小伙子又笑又驚,圍著母親東一句西一句地問道:“當朝太尉大人真的是我們大哥嗎?”“我們這下子去鄴城,能做官嗎?”“太尉大人若是廢了天子,自己稱帝,我們是不是也成了皇親國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