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程琬坐下來道:“主公出去巡視了,不在軍營中。” 鄧節也坐了下來,道:“方才進營的時候我看到了,將士們都面黃肌瘦,有的還咳嗽不止,捂嘴嘔吐,是不是得了瘟疫。” 程琬不著急回答,只是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沒入進去口,皺眉道:“冷的,這幫人就這樣敷衍了事,夫人莫怪,我得了空就去訓斥他們去。” 鄧節嘆息,略有急色,道:“軍師這個時候還在和我打馬虎眼,不肯說實話是嗎?”她兀自道:“也對,我是江東人,軍師自然信不過我。” 第七十七章 程琬放下了水杯, 默了一會兒, 仿佛在沉思, 驀地輕輕搖頭笑道:“夫人怎么這樣想我?” 鄧節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程琬似乎不欲與她在糾纏, 抬起頭來看著她,微笑說:“夫人,主公就快要回來了?夫人現在想要走還有機會,不然到時候不要怪屬下沒有勸您。” 鄧節看著他, 堅定地道:“我要見趙翊。”她都開始直呼其名了。 程琬對她的行為感到很疑惑, 問道:“夫人可知現在兩軍對峙?戰事一觸即發?你從江東而來, 信不信我不用稟報主公, 就可以將你就地正法?” 鄧節充耳未聞, 只道:“若是開戰,軍師有幾成勝算?” 程琬似聽到了個笑話,輕笑一聲, 道:“難道夫人認為我們會敗嗎?”他的語氣里充滿幾分譏諷,將面前的冷茶推遠了幾分。 “軍師真的是這么想的嗎?”她問到。 程琬稍稍斂住眼簾,嘴角始終保持著那弧度,一言不發。 鄧節道:“休戰, 這才是對雙方都有利的結果。”她舔了舔微微干裂的嘴唇, 道:“你感覺到了吧?他此刻太自負了, 官渡之戰危機四伏內憂外患,他能夠以兩萬擊潰十萬之眾,震懾天下,后長驅直入, 如秋風掃葉般奪得了河北,不久前又兵不血刃就得到了荊州,他已經覺得這天下再沒有能夠阻礙他的人了,若是趁此統一了九州,那么功可蓋漢祖,更不要說他還這樣年輕。”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沉默了良久的程琬突然開口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鄧節蹙眉沒有開口,程琬道:“道理是如此,可是主公不會聽的,他有的時候能夠廣納良言,有的時候又獨斷專行,任誰也勸不動。”他看著她,他的目光十分平靜,絲毫不遲疑,道:“就算你也一樣。” 程琬起身,拍掉衣袍的褶皺,道:“屬下言盡于此,夫人若是還想要見主公,就在這里稍作等候,若是后悔了,現在速速離去也尚且來得及,如果夫人一定要一意孤行試一試,那么屬下就先告辭了。” 鄧節看著他要撩開帳子離開,一時間破口而出道:“那個內jian……” 程琬回頭,略帶震驚,道:“夫人說什么?” 鄧節的喉嚨艱難的吞咽了一下,道:“他不是還有一個內jian嗎?抓到了?難道他就不怕那個內jian趁此興風作浪嗎?” 程琬遲遲沒有回答,看著她的眼睛輕輕瞇了瞇,而后道:“主公麾下的將領手中所握兵符最多可調兵三千,百萬大軍多數還是直接握在主公手里的,便是有內jian,區區三千人又能掀出什么風浪,況且形式危機如官渡一戰尚且沒有膽量行動暴露,此戰又怎么會行動。” 他走近她,逼問道:“夫人是知道的吧?他是誰?” 鄧節垂著眼簾沒有回答。 程琬繼續逼問道:“夫人始終不肯說,為何?難道真的是因為天子,因為夫人對天子余情未了?” 鄧節搖頭道:“不是的” 她內心萬分掙扎煎熬,她說:“不是因為天子,因為我是江東人,那里有我的家人,我不想因為自己拖累了他們,我也不想他出事。” 她說:“你根本不懂,我夾在兩者中間從始至終都再被逼著做抉擇做取舍,江東和漢室,還是趙翊,我被逼迫著在這兩者間做取舍,可我不想做取舍,我寧愿……不是的,我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這是我對他們也是對他最大的保全。” 程琬道:“可是夫人還是在無形中偏袒了江東。” 他說的沒有錯。鄧節無可辯駁,她還是偏袒了江東,偏袒了漢室,如果她的心里趙翊足夠的重要,她此刻就應該告訴他內jian是趙勝,多么危險,這支插在趙翊胸口的箭,她一直都知道,從始至終也沒有開口,為的是她所說的“保全”,她保全有漢室,有江東,卻唯獨沒有趙翊。 她清楚,趙翊清楚,就連程琬都看得清楚。 程琬不屑一顧,冷淡地說:“若是有一天因為你所謂的保全而使得主公落難了呢?” 鄧節說:“我會陪著他的。”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她異常的平靜。她必須保全她的家人,她的血親,但是她可以陪他去死。 程琬看著她,她的目光是堅定的,冷靜的,他毫不懷疑她的決心,驀地,他嗤笑道:“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換不來半寸疆土,更換不來太平盛世黎民安樂。”只有趙翊能換來,他一直如此堅信著。 他轉身離開,平靜說:“夫人若是想見主公就在這里等著吧,屬下還有事情要去做,先退下了。” 程琬走了,他的話卻仍然在她耳邊回想,她一直認為他只是個笑瞇瞇的好脾氣的軍師,從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的說話。 “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換不來半寸疆土,更換不來太平盛世,黎民安樂。” 他說的沒有錯,她的命什么也換不來,她的命一文不值,說什么用自己的命陪趙翊,哪怕是死,感動的無非是自己,在旁人看來簡直是個笑話,她的命哪里比得上趙翊的命值錢。 可是她終究也不過是洪流中裹挾著的浮萍,她沒有趙翊那樣的力量,她也什么都改變不了,她只能如此,這條命是她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了。 她想安慰自己,可無論如何她都笑不出來了,因為自己的無能,非但笑不出來了,她竟然還有淚意。 就在這時帳子簾掀開了。 “你怎么回來了?”熟悉的聲音,趙翊似笑非笑道,他剛巡營回來,身上還披著甲,走到她面前來,說:“怎么?又是被攆出來的?” 她沒說話。 他走進了才看見她眼睛有些紅,皺了皺眉頭,道:“我最討厭別人哭,尤其是帳還沒有算清楚的時候,你還是別擺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了。”他是說劉昭的事,鄧節心里明白,不等他開口,他道:“不過劉昭的事,我已經說過了,回穎都后再算,現在又是誰惹到了你?” 鄧節淚意頓時消散了,他總有辦法惹人生氣,她道:“既然帳還沒有算清楚,你那晚去劉德軍營里干什么?” 他有些渴了,拿起水壺倒了一杯茶,冷的,他向來不在意這些,喝了道:“我何時去過劉德的軍營?我去他的軍營做什么?”他說:“我不記得了。” 鄧節像是踩了針,咬牙道:“你……”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想起來又正事,道:“能不能休戰?” “不能”他瞥她一眼,道:“你就是為了休戰來的?” 鄧節說:“你為何非要打呢?現在的戰況看起來是有利于你的,可是戰場上瞬息萬變,萬一……” 趙翊打斷說:“我還沒有見過你的家人”他瞇了瞇眼睛,沉思道:“你不是還有一個母親嗎?我娶了她的女兒總該要見一見她,可惜我不能去江東,但江東若是成了我的,那再想見她不是容易得多了。”他笑說:“而且也可以將你的弟弟meimei們接來,只要夫人想,可以日日和他們團圓。” 鄧節冷聲道:“像張聰那樣?” 她已經聽聞張聰投降后就被趙翊給監禁了起來,起初還頓頓餐食有魚有rou,漸漸地就只剩下一些殘羹冷炙了,過些日子他將他殺了宣稱暴病,她都一點不覺得奇怪。 趙翊淡淡地說:“不至于” 鄧節怎么聽不出他話中的意味,她說:“你還是在生我的氣。若是殺了我可以泄憤,那你把我殺了吧,別開戰了。” 他笑說:“你太高看自己了。”他說:“我從來是該打哪里就發兵哪里?和你沒有關系,既發了兵,就沒人能夠更改,當然你也不例外。” 她似乎沒聽到他說什么,固執地問:“你可是還在生我的氣?你既然還生我的氣,為何還要去劉德營中見我,別說什么你不記得,自己做過的事情都不敢承認嗎?” 趙翊默了一會兒,說:“或許是行軍太寂寞了。” “你還喜歡我嗎?”她看著他突然問道。 趙翊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過于突兀,沉著眼眸,他不愿意講實話,只笑說:“喜歡過。” “現在呢?”她問。 趙翊沒有回答她。 他不回答,鄧節說:“我和天子什么都沒有。”她垂下了眼簾,解釋道:“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行為,自從到了穎都之后,我就一直恪守作為妻子的本分,你為何就不能信任我。” 其實并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趙翊聽著她說,然后慢慢地道:“我所有的妾室,她們的丈夫都是被我殺的,我可以留著他們性命,但是我不能允許,不能允許他們活著。”他捏著她的下巴,逼迫著她看著他的眼睛,他微笑道:“我可以原諒你,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是要等到劉昭死后。”他說:“我要你親手執刀殺了他,就像你殺劉縈時一樣。”他說著輕吻上她的臉頰,唇角,溫熱的氣息灑在她的肌膚上,她要推他,被他一把捉住了手,他的聲音壓在她的耳側,他說:“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別忘記了。” 鄧節推他,不想一推,他就松開了,仿佛本來就沒有與她在此糾纏的意思,她說:“我是來請求休戰的。” “對面領兵的大都督是你四妹未婚的夫婿?”他不咸不淡地問,很突然。 鄧節蹙眉道:“你竟然知道?” 趙翊“唔”了一聲,道:“無意中得到的消息,你是為了她來的?”又說:“不如我將那周方斬了,讓你四妹同你一樣改嫁我趙家的人,如何?” 鄧節看著他,只覺得他像是回到了她當初剛嫁入太尉府那時一樣,一言一語盡是冷漠和戲謔。她感覺并不好受,甚至心口有一些發澀。 第七十八章 下一刻, 他拂袖起身, 瞥她一眼, 看著她低垂的眉眼, 道:“走吧”明明是不咸不淡的語氣,卻似乎又柔和了些許。 “去哪里?”她開口問,站在原地瞧著他抬手掀開帳簾。 “隨便你吧。”他淡淡地道,似乎并不關心。 鄧節時而真的看不透他, 就像現在, 方才還咄咄逼人故意惹怒她, 此刻卻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回去也可以?”她問。 “嗯”他說:“可以” 他說完, 瞧見她動也不動的原地站著, 不由得嗤笑一聲,道:“你也回不去了吧。” 沉默了好一陣子,鄧節也不開口。 靜默之間, 只聽見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鄧節方才意識到,摸著肚子臉色一紅。 她一天都沒有好好的吃過東西了,又一路從江那頭奔過來, 此刻早已經饑腸轆轆。 趙翊眸子往她身上輕輕那么一掃, 道:“走吧, 回帳子里會命人送來食物的。” 鄧節于是一言不發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她瞧著他的背影,百味雜陳,有生氣,有惱火, 也有心安。 或許是沒有人會責備她,責備她不守德,罵她敗壞門楣,戳她的脊梁骨,趙翊不會,旁的人也會,更沒有人敢。 她是他的夫人,名正言順的,明媒正娶的,要說起來,這其實是她真正第一次出嫁。 她越走就越慢。 “你不餓了?走得那么慢?”他道。 鄧節抬頭,這才發現他都已經走遠了,眉頭微微皺著,仿佛有些不耐煩,卻又不聲不響的折了回來。 回了帳子,他令人送上食物,鄧節低著頭默默地吃著,誰也不再提打仗的事。 他看著手中的書信,看著看著,又放下了手,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投了過來,看著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抿了抿嘴唇,皺著眉,剛想要開口,只聽帳子外有士兵高聲來報,想要說出去的話剛好被打斷,又咽了回去,換成淡淡地一聲:“進”將手里的書信也隨意的扔在了案幾上。 士兵進來,跪在地上,雙手捧上手中的竹筒,道:“大人,江對岸的送來的書信,說是……說是……”目光只偷偷地往鄧節的方向瞄,磕磕絆絆地道:“說是給夫人的。” 鄧節手中的木著微微一頓,面色如常。 趙翊伸手將竹筒接了過去,士兵于是退下。 帳內一時安靜異常,連呼吸聲仿佛都聽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