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漸漸地,他知道了,他的娘親沒有錯,她只是被逼到了絕地,她只不過是想活著,想養育他,她沒有錯,這樣一個混亂的年代里,她一個女子除了出賣自己的姿色,再沒有第二種活路,錯的不是他的娘親,錯的是那些人,是那些自以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就可以放肆的羞辱指責唾罵別人的人,他們用語言為刀刃,不斷地不斷地刺入無辜者的身體,并且為此洋洋自得。 該死的,卑劣的,明明是這些人。 他后來明白了,卻也晚了,他再也沒能回來,再也沒能見到她。 他知道她或許已經離開了這里,可是他仍然幻想也許自己可以見上她一面,從離開穎都北上的時候他就在想,而就在方才的馬車上他還在想,想如果真的見到了她,要如何開口,要說什么才好? 此刻他知道她已經走了,他一點也不意外,他只是覺得心口仍有一個角落是缺失的,各種紛繁復雜的情緒都從那個缺口流了出去,流得只剩下一具空空殼子。 他的血是骯臟的,那便就骯臟吧,他并不否認,他會用榮耀洗去這骯臟。 何況這個世上本就沒有人是干凈的。 “走吧”他對鄧節道,隨后起身離開了。 屋子外面,村民們還都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恐怕這位當年受他們欺辱,如今高高在上的太尉大人要了他們的命。 他們不敢抬頭,只看著一雙胡靴和袍子邊,沒有駐足,徑直的就離開了,什么話都沒有說。 許久之后,村民們這才緩緩地抬起頭,見人已經離開了,松了一口氣,相互對視一眼,無聲嘆息,各自散去了。 回去的馬車里分外安靜,趙翊推開了車窗,由著冷風灌入,安靜沉默地看著窗外起伏的山巒,而后關上了窗子,對她道:“有些冷了吧?” 鄧節凍紅了鼻尖,卻搖了搖頭,微笑道:“不冷,若是這風可以讓夫君忘卻煩心事,就開著吧。” 趙翊一笑,道:“你都猜到了?” 鄧節握著他的手,微笑說:“猜到了一點點,不過無所謂,對于妾來說,夫君就是夫君,有那么一句話是怎么講得……”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微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趙翊也笑了笑,并不言語。 鄧節說:“若是來日有機會還是想讓夫君和妾去一次江東去。” “你那么想念江東?”趙翊問。 鄧節道:“妾也說不清楚,明明掛念的人已經所剩無幾,名聲也已經壞透了,可時不時還是會回憶,最痛苦的日子是在江東,最快樂的日子也是,像是一場大夢。” 趙翊若有所思,只慢慢品著她的話,道:“最快樂的日子是在江東嗎?” 鄧節一怔,連忙改口:“以前是的,以后興許不是。” 她如今竟然也學得去賣巧討好他,趙翊忍不住也笑了,心情似乎好多了。 鄧節目光如水漸漸平靜,她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勸慰他,道:“既是一場夢,做過了便就過去吧,繼續活在夢里不過是自欺欺人。” 第六十四章 自從到了鄴城, 程琬就倒了霉了, 趙翊將鄴城數十年來留存下來的所有公文都命人搬給了他, 名他仔細的差, 不能出任何紕漏。 足足十數大箱子的公文信函,這不是要了他程琬的命嗎。 他和手下幾個文學掾屬點燈熬油沒事每夜的埋頭在這些公文案牘中,已經幾日幾夜都沒有回過家了,困了就席地而眠, 餓了奴婢就送上吃食, 就連想要便溺也只能就近在這殿中。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一個文學掾屬受不住了, 只揉著眼睛告饒。 另一個文學掾屬嘆息道:“食君之祿為君分憂, 太尉大人可沒少給咱們俸祿, 你要是不干,就回老家去吧。” “就你會裝好人” 那人嘿然一笑,道:“其實我也不行了, 不行了。” 程琬正在看著幾封書信,都是永壽二年的,道:“幾位都辛苦了,連續幾夜不曾合眼, 這是個大活, 急不得, 幾位就先回去休息,明日再來吧。” “多謝忌酒”掾屬們紛紛疲倦的告辭。 程琬視線始終不曾從書信上離開,目不轉睛地快速看著,他閱讀的速度極快, 然而突然間他停了下來,瞳孔收縮,拿著書信的手微微顫抖,仿佛是查出了什么端倪,他一連翻閱好幾封書信,無不是永壽元年,永壽二年期間,都是八九年前,他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震驚,驀地,高聲喊到:“來人!快來人!” 幾個士兵迅速進來,道:“軍師請吩咐!” 程琬霍然的起身,顫抖不已,道:“去!去派斥候去江東!速速!” “諾”士兵道。 他看著士兵離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從震驚中緩和過來。 …… 鄧節回到了宮殿,趙翊去處理政務了,輕兒早早的就在寢殿外等著她,見馬車停下,鄧節從馬車上下來,立刻將剛點好的暖爐遞給鄧節,鄧節抱在懷里,慢慢地進入寢殿。 寢殿內的炭火盆已經燒好了,上面竟然還架著鐵爐子,爐子上烤著羊rou,此刻已經快熟了,滋滋做響,鄧節本是不餓的,此刻一聞到那香味,便覺得饑腸轆轆。 輕兒將她的狐裘披風解下掛在架子上,說:“夫人,到正午了,可要用膳?” 鄧節頷首,輕兒遂將碟子擺好,又用刷子將醬料刷在了烤rou上,待烤熟了便呈給鄧節,并將烙好的胡麻餅分割來遞給鄧節,一旁的掛爐里還熱著rou湯,里面放了香菜和青蔥,香味四溢,輕兒也取出了一碗呈給她。 鄧節喝了一口,只道:“這湯有些特別。” 輕兒將醬料刷在rou上,道:“夫人是江東人,可能吃不慣這北邊的食物,北邊的食物不比南方精細,吃慣了卻也別走風味。” 鄧節覺得無趣,便與輕兒閑聊,道:“你是遼東人?遼東可是比鄴城還要寒冷。” 輕兒微笑道:“是的,不過奴婢也不是生來就是遼東人。” “哦?” 輕兒說:“奴婢原是青州人,后叫人賣去了遼東。” 鄧節停下箸,道:“我原是瑯琊人,離青州倒是很近,你是青州哪里人?” 輕兒笑說:“若說青州,倒也不完全算的,只是在青州和兗州之間,有那么一處名為伏虎嶺的地方,奴婢出生在那里。” 鄧節并不了解那地方,印象也不深,只是記得那好似曾是黑山軍的地盤,后來連帶著青州都被趙彪并了去,只是她不記得準確的年份了,那時候她的年紀還不大,著實沒印象,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便也就不再追問了。 鄧節只道:“人都喚你輕兒,我還不知道你原名是什么,像我之前那奴婢,喚做金兒,實名嚴金兒。” 輕兒垂著眼簾,斂住眼眸,唇角揚起一抹微笑:“奴婢幾經周轉易名,若說原名,應該是叫李輕輕才是。” 李輕輕 鄧節心中喃喃,很快便就忘在腦后了。 …… 趙翊正在殿中看書信,是加了急從青州送來的,上面還加封了火漆,趙翊撕開正看著的時候,程琬進來了,道:“主公” 趙翊正在看信,隨口“唔”了一聲,看罷揉成了團扔進了炭火盆里,道:“青州來,趙虞到底是有些不安分。”又道:“楊主簿那邊如何了?自從回了穎都,就音信全無了。” 程琬攤手,道:“屬下聽信使來抱,猜得老太傅那食古不化的性子一時半刻也不能說出實情,司馬將軍說楊主簿正在竭力查著,不若先信他,漢室那邊總體上也很安分,只不過如今正是隆冬最冷的時候,我軍若是回穎都,長途跋涉,倉廩不實,士兵免不得受凍餒之苦,且呂方與鮮卑尚在北方覬覦,漳河結冰,若是趁機南下,剛到手的鄴城極有可能頓時有失了。” 趙翊揉了揉鼻梁,他始終無法放心穎都,無法放心天子,若是能取而代之,便不再生這些麻煩事了,然而這一切也只能等到處置了宋家,放開了新政才能做考慮,眼下時機未到,他揉著鼻梁說:“看來這個正月要在鄴城過了。” 程琬揣著袖子,笑說:“這個正月留在鄴城過倒也沒什么不好,主公若是想來日遷都鄴城,正好可以趁著此時命工匠們勘測地形,規劃宮城營造,等到來年開春凍土解了,就可以著手施工了。” “大局未定,兵甲未足,尚不能夠大興土木。”趙翊淡淡地道,又說:“哦,聽聞軍事派斥候又去了江東,是要查什么?” 程琬遲疑不答,良久,道:“主公請恕臣不能直言。” “哦?”趙翊抬眼看他。 程琬嘆息說:“屬下現在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好說與主公,免得生了不必要的事端,等到斥候從江東回來,事情原委就豁然開朗了。” 趙翊問道:“此事可是與夫人有關?” 程琬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屬下知道主公不欲屬下去查鄧夫人,可是此事關系重大,牽連甚廣,不能不查,還請主公寬恕” 趙翊嘆息一聲,道:“查吧” 程琬說:“斥候快馬去江東,一來一回,加上期間調查,最快也要兩個月,還有幾日就是新年了,一路上將士們都辛苦了,正月里多擺上些宴,犒勞三軍將士,旁的事情交給屬下去查,主公辛苦一年,也該好好過一個正月了。” 趙翊聽著,沉默不語,許久他才開口,目光卻是落在連枝金燈上的,燈下是一只金雕的鳳鳥,他身影被火光映的輕輕搖曳,他淡淡地道:“義臣啊,我明明是知道該查她,可是卻又不想查,怕什么也沒查出來,更怕查出來了什么,所以寧愿不去看,不去聽,如此就可以裝作沒發生,裝作不知道。” 他竟然也會有愚蠢到掩耳盜鈴的這一日,他兀自嘲諷的一笑,似乎是在笑自己,他說:“何時連我也學會自欺欺人了。” …… 眼見著到了建安四年的尾巴,鄴城上下并沒有因為鄴城從呂家手里轉到趙家手里而生出什么變化,百姓們照例置辦著新年需要的吃食和衣物。 趙翊命人打了一塊太尉府的大牌匾,把原來的大將軍府的牌匾給替換了下來,不過他仍然不太喜歡呂復的這個府邸,最終還是聽從了程琬的建議,準備正月過后就征募工匠著手丈量土地修建新的府邸。 另一邊,趁著趙翊大獲全勝,穎都的太尉一檔都心如明鏡的紛紛上書表彰太尉大人的功績,并且明里暗里要求天子加封太尉,不是此前的魏侯,而是魏王,趙翊他想要稱王,不臣之心已經寫在了臉上了,就差張榜公布天下。 天子非常氣憤,卻又不能表示,每日上朝便就冷著臉聽下面的太尉一黨和漢室一黨吵架,沒有用的,劉昭半點辦法都沒有,他就是一個被架空的傀儡,任憑他百般掙扎,卻還是無法與趙翊比肩而立。 劉昭有的時候也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天子,是漢室正統的血脈,仁義,善良,寬宏,他才應該是人心所向,卻又為何屢屢戰不過那狡猾殘暴的趙翊。 又為何會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才子不要命似的追隨著趙翊,前赴后繼。 他不知道,不明白,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 “陛下是又生氣了嗎?”嫩嫩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劉昭卸下冕旒。 “陛下這段時間來看起來一直很不開心。”玉兒小心謹慎的問。 “沒有” “可是玉兒聽說……” “沒有!”劉昭突然喝了她一句,厲聲道:“朕說了沒有!” 玉兒一怔,似乎是被嚇到了,怯怯的,眼圈一點點紅了起來。 劉昭也恍然發覺自己方才太過于急躁了,歉意油然而生,他上前抱起她,撫摸著她的發:“對不起,朕嚇到你了。” 玉兒乖巧的搖頭,任憑眼眶紅腫著,道:“陛下沒有嚇到阿玉,阿玉沒事兒的。”她說:“是兄長嗎?他們說是兄長惹得陛下心情不好。” 劉昭說:“不是的” 就在這時,門外奴婢高聲通傳:“陛下,宋尚書與太中大夫求見。” 劉昭松開玉兒,微笑道:“看,玉兒的外公來了。”說著對門外的奴婢道:“請他們進來。 “諾” 第六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