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衛韞盯著那上頭鐫刻的“亡父衛氏昌寧”的字樣,半晌,他拿了香在燭焰間點燃,待縷縷的煙升騰而起,他將那香插進了案前的香爐里。 “可我發現,至少有一樣,我與您是一樣的?!?/br> 至少,他與他的父親一樣,認定一人,便是此人。 衛昌寧為了沈柔嘉,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氣去爭取。 此后夫妻數年,算是衛昌寧那潦草的人生里,最值得留戀的日子了。 即便后來,他在三房主母的安排下,娶了那個商戶女做了續弦,但那個女人,到底從未走進過他的心里。 那只不過,是他身為渺小庶子,需要為了當初爭取到心愛的姑娘后,所要付出的代價。 他承了主母的情,到底該還。 “但是,我不會像您一樣,違背自己?!?/br> 淡煙繚繞間,衛韞穿著一身殷紅的衣袍站在那兒,清冷的嗓音在這樣寂靜的密室里顯得尤為清晰。 這或許,便是衛韞與他的父親衛昌寧之間,最大的不同。 衛昌寧一生安分守己,身為庶子,便只在那樣一個偌大的家族里,作為渺小的一粟,從不越距,從不張揚。 這便是衛韞最厭惡他的這位父親的地方。 可衛昌寧,卻敢為了他,在那樣混亂的境況下,冒死趕去衛家祠堂,篡改宗譜。 衛韞對待這位父親,向來是復雜的。 但那許多曾經囿于每一個深夜里,如噩夢一般出現在他半睡半醒間的所有苦痛往事,到如今,再一次一幀幀地堆疊在他的腦海里時,卻好像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 兩個牌位最終被擺放在了大廳里的兩個主位上。 謝桃在拜堂的時候踩到自己的裙子,差點沒摔了,幸好邵梨音和衛韞的反應都很快,及時地拉住了她。 因為頭上攏著一層紅紗,所以謝桃當時根本看不清周遭那些觀禮的人的面容,她只能聽見他們熱鬧的議論聲。 或許是因為太緊張了,導致謝桃被扶回房間里的時候,脊背還有點僵硬。 頭上戴的發冠和步搖有點重,謝桃干脆靠在床柱上,然后鼓起臉頰,吹著紅紗的邊角玩兒。 一直守在旁邊的邵梨音今日換了一身桃色的衣裙,終于也梳了女子的發髻,站在那兒,便是一個清麗的少女。 “梨音,露餡在哪兒呀?” 謝桃想起了那只日漸發胖的圓滾滾的白羆。 “在后院?!?/br> 邵梨音答了一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那張向來少有情緒的面龐竟也忍不住添了一絲笑意。 “今日是大人與夫人大喜的日子,衛伯給露餡也綁了一朵紅綢花,它可喜歡了。” ??? 謝桃想象了一下露餡身上綁了一朵紅綢花的樣子,她忍不住笑出聲。 但是…… 屁股好像硌得有點疼…… 謝桃往床榻上摸了摸,磨出來一把桂圓花生。 她眨了眨眼睛,干脆就坐那兒開始剝花生,吃桂圓,還時不時地給邵梨音遞。 但邵梨音沒敢吃。 和邵梨音說了一會兒話,謝桃又吃了幾塊糕點,最后她索性把紅紗掀起來半邊,直接坐在桌前吃吃喝喝。 衛韞回來的時候,謝桃已經吃撐了。 她聽見推門的聲音,又見衛韞掀了簾子走進來,她就連忙站起來轉身往床榻那邊跑、 “謝桃?!?/br> 或許是因為喝了不少酒,衛韞此刻的嗓音聽著便要更加清冽低沉一些。 還隱含著幾分笑意。 謝桃一時僵在那兒,轉身看向他的時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竟然有點不太敢對上他的那雙眼睛。 邵梨音行了禮,便走了出去。 彼時,方才把盛月岐和其他一些人擋在院子外頭的衛敬抹了一把汗走回來,剛好就看見了從月洞門那里提著燈籠走過來的邵梨音。 憑借著院子里四處點滿的明亮燈火,衛敬看見了少女翩躚的桃色衣裙,更瞧見了那張略施粉黛,便已清麗無暇的面龐。 心頭微動。 那感覺,該怎么形容? 衛敬撓了撓后腦勺。 好像就像是被鐵憨憨衛十一打了一拳似的。 “邵梨音?!?/br> 衛敬見她就要走過他身旁時,他忽然叫住了她。 邵梨音聞聲,便抬眼看向他。 “那個……” 衛敬一時間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么,他更沒搞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叫住她。 眼見著邵梨音走過他身旁,衛敬轉過身,“等等!” 邵梨音頓住腳步,再回頭看向衛敬時,眉眼間多少顯露出了一絲不耐。 “我,我吧,就是想說,你這么打扮一下……” 衛敬摸了摸鼻子,輕咳了一聲,“還,還挺好看的?!?/br> 邵梨音愣了一下,那張面龐上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像是忽然多添了幾分熱意。 “要我說,你就該這么打扮,你老穿著男人的衣裳,還總穿同一個款式,搞得我還以為你不愛洗澡,不愛換衣服來著……” 只是在他的這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邵梨音臉上的那點溫度便瞬間沒了影蹤。 最后,衛敬成功收獲了來自邵梨音的一巴掌。 他捧著自己的臉,站在那兒,望著邵梨音遠去的背影,有點委屈地嘟囔,“干嘛打我……” 這夜,似乎有些人的故事已經走到了最美好的終章,但有些人的故事,卻仿佛才剛剛開始。 坐在涼亭里,謝桃喝了一口衛韞遞給她的茶。 此刻她已經取下了頭上那些繁復的頭飾,披散著頭發,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衛韞,我好像在做夢一樣……” 謝桃放下茶盞,雙手撐著下巴,望著那一片點綴著顆顆星子的夜幕里,那一輪散著銀輝的月。 衛韞聞言,低著眼簾望向自己手中的那盞茶時,像是也多了一絲感觸。 “是啊?!?/br> 他忽而輕輕地嘆。 前院里仍有熱鬧的聲音隱約傳來,天邊適時綻開來五顏六色的煙火陣陣。 有的火光墜在房檐上,有的隕滅于無聲處。 這是衛韞,這輩子,唯一一次這般認真地側耳傾聽這樣熱鬧的聲音。 像是終于對這樣平凡的煙火氣,有了幾分貪戀。 后來,當衛韞和謝桃再一次回到新房的時候,兩個人同坐在床沿,都是同樣的脊背僵硬,誰也沒敢看誰。 氣氛好像變得有一點點微妙,又有一點點尷尬。 謝桃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角,一直垂著眼簾在盯著自己裙子上的花紋。 而衛韞藏在寬袖下的手也已經緊握成拳,手心里已經滿是汗意。 這位無論是在朝堂之上,亦或是在各路陰謀之間,都顯得尤其淡然清冷的年輕國師,此刻坐在新房之中,卻僵直了身體,就像是一個十幾歲的純情少年一般,白皙無暇的面龐上染著淺淡的薄暈。 他們喝了合巹酒之后,卻并沒有放下酒杯。 而是你看我,我看你,半晌始終沒有說什么,酒卻開始一杯杯地倒。 兩個人像是都在為了緩解此刻的尷尬。 可衛韞方才在前頭本就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再喝了幾杯,便已有些醉態。 謝桃才把一杯抿完,衛韞就已經靠在了她的肩頭。 她手里的酒杯連著他的一同掉在了地上。 他似乎,已經閉上了眼睛。 謝桃一直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卻忍不住偏頭去看靠在她肩上的他。 纖長的睫毛在燈影的映襯下,在他的眼下散開一片小扇子似的陰影。 謝桃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 她的手卻忽然被他抓住。 天旋地轉的一瞬間,她就已經倒在了床榻上。 眼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沾了薄紅的清雋面龐時,謝桃頃刻間連呼吸都忘了,她的睫毛顫了又顫。 他的親吻來得很突然。 帶著清冽的酒香,混合著他身上淺淡的冷香味道,一瞬襲來。 不似平日里的溫柔小心,倒像是偶爾被她惹怒后氣惱時的惡狠狠。 或許是此刻,她的腦海里閃過了許多以前的種種往事,又或許是,她忽然想到了十八歲生日那天,她鼓起勇氣對著電話那端的他說了一句“喜歡”。 好像許多看起來那么難熬的日子,竟然全都是因為他而有所改變的。 謝桃只是這世上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孩兒。 但她唯一的不平凡,就是在棲鎮騎著自行車往車站趕的路上,窺見了一道神秘的光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