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果然,回家就是一屋子的尷尬。 徐慶珠在忙著燒水泡茶,林超群坐在沙發上挺直了背,正陪曲芝華寒暄。 其實也沒什么好聊的,有上句沒下句的,也聊不起來。 自打林超群做完手術,舒眉還沒見他的背這么挺直過。 曲芝華接過泡好的茶,呷一口就皺著眉頭放到一邊。 陸潛拒絕躺在床上,一言不發地陪他們坐著。 直到舒眉進門,他臉上才有了點表情,向她伸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去。 曲芝華看了兩人一眼,說:“我看到電視臺的節目了,你們誰能跟我解釋一下是怎么回事?老姚說,那個節目錄制結束后,陸潛還暈倒了一次,這又是什么情況?你們也別怪老姚,是我逼著他說的。我總得有個途徑去了解你們究竟在胡鬧些什么!” “不是胡鬧。”陸潛道,“電視臺的采訪和錄制都是我約的,在鏡頭前做菜也是我的主意,都是為了給酒莊做宣傳,跟其他人沒關系,舒眉事前甚至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會暈倒的?你一個病人,勞累到在家里暈倒了,難道也不應該有人知道嗎?” “哎,芝華,你消消氣。”徐慶珠好言安撫道,“兩個孩子都還年輕,剛經歷了這么大的事,回到家里生活,都還沒什么經驗,有些該注意的沒注意。也是我們疏忽了,應該早點過來幫幫忙的。” “mama,你別這么說,這是我的問題。” 陸潛管徐慶珠叫的這聲mama,仿佛突然刺中了什么。 曲芝華有些訝異地扭頭看著他。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生活。我已經是成年人,也已經不再是昏迷狀態了,不需要誰來特別照顧我。”他繼續說道,“如果你是來跟我們一起過年,歡迎;假如你只是來追究沒把我照顧好的責任,你怪我就好,不要牽扯其他人。” “陸潛啊……” 舒眉拉住她mama,不讓她繼續勸。 “好啊……好啊!”曲芝華連連說,“現在醒了又覺得翅膀硬了是嗎?你也不想想你躺在醫院里的三年,是誰在花錢給你續命?你以為你受那么重的傷,沒有我在后面撐著你就能醒了嗎?我為什么要追求責任,因為你今天還能夠好端端坐在這里都是我的真金白銀換來的!我還不能過問了?” “那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你投入的錢?” “有什么不一樣嗎?”她幾乎惱羞成怒,“陸潛,不要總瞧不起錢的作用!你早過了叛逆的時候了,既然是成年人,就應該明白沒錢什么事都做不成!沒有什么植物人蘇醒的奇跡,甚至不會有這個酒莊!” 這踩的就是舒眉的痛腳了,陸潛眼看著她變了臉色。 他屏住最后一點耐心,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想問你什么時候回醫院去工作。”曲芝華長吁了一口氣,似乎也努力克制著,“我跟你們醫院的院長和書記都聯系過了,他們說科室給你的崗位都留著,你還在等什么?難不成你真打算就像現在這樣混日子過一輩子嗎?” 兒子大了,跟她不親近,連mama這個稱呼似乎都變得陌生起來,幾年沒有從他嘴里聽到過。 這種狀況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約就是在他爸爸癌癥復發去世之后吧。 在她對他愈發嚴格要求,且中斷了他的美術課后,就更加惡化了,然后再歷經婚姻大事的拉鋸,到達高峰。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他跟林舒眉都和解了,跟她卻還沒有。 她曾經想讓他學經管,學金融,將來好繼承她的事業,可他非要學醫。學醫至少也比當個不切實際的畫家要強吧,她也認了,可如今要他回到崗位上繼續做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他卻又堅持己見要當什么廚子,什么網紅! 當初為什么讓他娶林舒眉,不就是因為他不肯聽話,懷抱著當醫生的理想,她才特別需要一個愿意繼承且有能力繼承這一切的媳婦嗎? 第29章 歌海娜 “我暫時沒打算回去做醫生。”陸潛說,“這個問題我之前就已經決定了。” “你怎么決定的,跟我商量過嗎?” “你不是也說,我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就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那為什么還要事事跟你商量?” 陸潛在眾人面前這樣公然跟她叫板,氣得曲芝華夠嗆。 她一甩頭,指著他問林舒眉:“你平時也是這樣由著他胡鬧的?” “舒眉支持我的選擇。”陸潛道,“她不會逼著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就因為你可以帶貨,把這酒莊的葡萄酒賣出去嗎?”曲芝華更怒,“舒眉,我這么信任你,是希望你靠個人的能力把酒莊的生意做起來,不是讓你犧牲陸潛的前途和健康來幫你!” 這話就說得太重了。 舒眉道:“媽,陸潛要做什么選擇是他自己的事,我不干涉不代表是我慫恿的。他剛經歷了生死,不想做原來的工作,去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也很正常。度過了昏迷的這三年,后面的人生就都相當于賺來的。他想畫畫,想做菜,甚至想旅行流浪,就抓緊時間去啊,為什么還不能隨心所欲?” 為什么一定要綁在某個位置上,做著其他人覺得是“為了他好”的事? 陸潛臉上原本繃緊的神色,聽到她這番話后明顯的緩和下來,甚至唇角都有了溫柔的笑意。 他就知道舒眉是懂他的。 在病床邊陪伴他一千多日夜的人,果然懂得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然而曲芝華顯然不贊同。 她花了幾年時間,好不容易認同了唯一的兒子做醫生的理想,現在又跟她說什么“隨心所欲”,她怎么能接受? 君子遠庖廚,他這樣賦閑在家,等于沒有一個像樣的工作,又要拋頭露面,又要在廚房里忙碌,有什么前途可言? “我看不是他隨心所欲,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她看向林舒眉,“我已經答應過你,就算你要離婚,該給你的我一分都不會少你。這酒莊你做不好,沒關系,我可以投錢讓它活下去,你現在這么著急讓陸潛摻和進來干什么呢?他壓根兒就不是干這行的人啊!” 這話一說,林家夫婦急了,問道:“什么離婚啊,我們舒眉什么時候說過要離婚啊?” “你們自己問她!” 徐慶珠連忙拉住舒眉:“到底怎么回事,陸潛都醒了,你們現在好好的,怎么又說到離婚的事了?” “媽,不是他醒不醒的問題。” “那是什么啊?” 舒眉斟酌著,在這種情形下該怎么說比較好理解。 “這有什么難以理解的嗎?其實三年前小潛出事的時候,她就打算離婚了!只不過那時候酒莊還沒開始有產出,小潛又不管公司的事,離婚撈不著任何好處!我也勸過她了,讓她等一等,錢不是問題啊,只要陸潛能醒,多少錢我都愿意出!好,現在他人醒了,重提離婚這件事就是因為想要這個酒莊。我知道,舒眉沒打算一輩子當我們陸家的媳婦,但你們做父母的是不是也該好好跟她說一說?當年你們家最困難的檔口是誰接濟了你們?別總覺得把酒廠和牧場賣給我們就是我們占了便宜、謀奪你們的家產,要不是跟凱風的那層關系,你們林家的東西還值不了那個價呢!” “你們林家的東西”在這里似乎把舒眉也給包含進去了。 徐慶珠一時臉色慘白,身體都忍不住發起抖來。 林超群不知道其中的因由,只是單純被這番話給激怒了:“說什么呢!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們的事,怎么又扯到當年的事情去了?老酒廠經營不力,那是我的問題,跟舒眉他們沒關系啊!” 曲芝華冷笑:“你才在這個家里待了幾年,有幾件事兒是你真正了解的?” “你!” “夠了,你們別吵了!” 林舒眉站起來,把搖搖欲墜的母親扶到沙發上坐好,終于爆發道:“沒錯,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我沒想一輩子做陸家的媳婦,但我嫁到你們陸家來,沒做過一件對不起陸家的事兒!捫心自問,你們陸家人又想過一輩子讓我做陸家的媳婦兒嗎?” 她指著陸潛:“陸潛?你知道他婚禮之后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他說,我跟你沒感情,遲早是要離婚的,這樣的婚姻就請把它當作墳墓吧。就算真是墳墓,我他媽也已經在這墳墓里待了五年,都成古墓派了!他躺了這么多年,所有的手術知情同意書上都是我的簽名,病危通知都是發到我的手里!這種煎熬,就算給我多少錢我也不想再經歷一回!更不要提翻身、洗澡、剃頭、吸痰……你們有人做過嗎,啊?您是他親媽,做過嗎?我爸的‘真愛’,一起過了大半輩子的女人,才聽說人有半身不遂的風險就趕緊把人送回來了,給您做過這些嗎?” 難堪在沉默中蔓延,沒有人吭聲。 “你們沒有照顧過昏迷的病人,我一照顧就是一千多天,有時候出差回來半夜三點也接到電話往醫院跑,中途連護工都換了好幾茬,始終守在那兒的只有我而已。結果所有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 “你們覺得我為了錢提離婚很過分嗎?我大可以三年前就離婚的,為什么堅持到現在,你們以為真是為了你們陸家那幾個臭錢嗎?我不過是抱著最后一點僥幸,等他醒過來給我一個解釋……告訴我,是我想錯了,是我誤會了,他沒有想要離開這個家!沒錯,我是喜歡錢,但你們覺得多少錢能換這樣的三年,多少錢能換我丟掉的那個孩子?” 仿佛石子投入死水,陸潛緩緩抬起頭來,眼睛像在水中浸過一遍,望著她問:“……什么孩子?” 三位早已為人父母的長輩也全都一臉震驚地看著她。 悔棋也來不及了,她本來不想說的,至少不是在這樣不堪的家庭氛圍里提起那個寶寶。 但她又覺得,誤會她不打緊,不能連帶著把那段時間陪著她的小可愛也一起誤會進去。 “上次在酒窖暈倒,你不是問過我,你剛出事住院的那段時間,我為什么身體不好么?那我現在告訴你,就是因為這個——我懷過一個孩子,沒有留住,流產了。” 真的提起來,她反而平靜,沒有想象中的淚流滿面和歇斯底里。 徐慶珠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你怎么沒告訴我們啊?” “我告訴陸潛了,就在他出事之前不久。”她回頭睨他一眼,“可是你們看他是怎么做的?破罐子破摔,索性拋下現有的一切,要跟喜歡的人去別處開始新的生活了。” 她其實也沒想讓他做什么,他們已經在這個圍城里面了,還能有多糟呢? 她只是覺得有必要告訴他一聲而已,畢竟他還是孩子的父親。 沒想到這個孩子反而成了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不愿意這么去想。 她本來不喜歡小孩,但也許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那個最終沒能來到的孩子反而顯得特別可愛了。 她不許其他人對這個孩子有任何不好的打算、揣測。正逢陸潛出事,她不想婆婆認為她把孩子也當成要錢的工具,不想從親生爸媽嘴里聽到把孩子打掉之類的建議,于是干脆誰都沒有告訴。 徐慶珠幾乎崩潰,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知女莫若母,她終于把前后的種種都串聯起來,想明白了舒眉一向身體健康,為什么會突然有了病灶。 還有她逢年過節都不回家,跟父親不和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是她也怕脆弱的時候繃不住,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惹得他們平白傷感。 這孩子實在太要強了,什么都一個人扛,遠超出負荷了也不肯讓人分擔。 對她來說,那似乎就意味著示弱。 做mama的受不了這個,太心疼了。 徐慶珠此時已經顧不上什么臉面,什么親家之間基本的尊重和客套,攬著舒眉說:“……沒關系,我們不要錢。你想離婚,就離婚……我們走,要過年了,我們走……” 她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想的只是,要過年了,一家團圓的時刻,他們應該離開這個不屬于他們的地方,避免舒眉再受傷害。 舒眉站著沒動,挺直了腰背,說:“我大學畢業沒多久就住到這里來了,一直把酒莊和這個房子當作我的家。既然付出過,就一定會期待回報。我沒那么高尚,把已有的成果拱手讓人然后凈身出戶。屬于我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上法院打官司也無所謂。你們等著,等我的律師聯系你們吧!” 說完才轉身要走,卻聽到身后的人叫她:“舒眉!” 陸潛沖過來拉住她,幾乎把她整個人拉扯進懷里,聲音沙啞:“舒眉,林舒眉……” 林舒眉你不要走這樣一句簡單的話,在巨大的痛苦面前,竟然被壓得支離破碎,都沒有辦法讓他完完整整地說出口。 其實剛才他一度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能看到她的嘴唇一張一合,然后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舒眉仰頭看了看天花板,才把鼻腔里那陣酸意給忍回去。 “放開我。”她竟然回頭笑了笑,“你不會以為,到了這個份兒上,我還能像沒事人一樣留下來吧?” “你不用留下來。”陸潛紅著眼睛,“我跟你們一起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30章 設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