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將士所剩無幾,又不能連續作戰,周洵只能請謝刺史從百姓中招募壯勇,稍加訓練便送上戰陣。 這些人從未上過戰場,穿上鎧甲,提了刀便出城殺敵,十有八九撐不過半日便成了敵軍刀下的亡魂。 支撐全城將士和百姓的唯一信念,便是邠州的援軍。 而援軍杳無音信,遲遲不至。 周洵原本還存著希望,撐到第十二日,也明白過來,邠州的援軍大約是等不到了,而等朔方軍回救,少則二十日,多則月余,只剩不到一千兵馬。 要再撐十日,無異于癡人說夢。 又一日的鏖戰結束,沈宜秋回到刺史府,勉強用了幾口清粥和菜蔬,正要去歇息,表兄邵澤從外頭走進來,神色有些慌張。 邵澤這幾日跟著周洵打了幾場仗,磨去了一身稚拙與鈍氣,雖比以前還沉默寡言,卻不再顯得木訥。 沈宜秋一見他這神色,道:“表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邵澤眉頭微蹙,從袖中取出一塊布片遞給她:“娘娘請看。” 沈宜秋接過一看,只見布片中間有個洞,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斜斜的大燕字:“邠州兵未發,靈州已成棄子。”字跡枯淡,大約是用木炭寫的。 沈宜秋心頭一凜,她連日來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邵澤道:“城中有不少人撿到這樣的布,是插在箭上射到城內的,上面寫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說援軍來不了了,圣人已經放棄靈州城。現在將士和百姓中傳得沸沸揚揚,城里人心惶惶,都說援軍怕是來不了了。” 他頓了頓道:“這樣下去,恐怕會出亂子。” 沈宜秋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腦海中浮現出可怕的字眼:嘩變。 就在這時,忽聽外頭響起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邵澤去應門,沈宜秋亦迎了出去,來人卻是謝刺史的幕僚王元叔,身后還跟著一隊刺史府的仆役。 王元叔顯是疾奔過來的,額頭上滿是汗也顧不上擦,向沈宜秋行了個禮,氣喘吁吁道:“娘娘,使君命仆送娘娘出府。” 沈宜秋已猜到了幾分,冷靜道:“出什么事了?” 王元叔緊緊皺著眉,一臉難色,顯是受長官吩咐隱瞞實情。 沈宜秋道:“可是守城將士嘩變?” 王元叔一驚:“娘娘如何得知的?” 沈宜秋答非所問:“眼下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王元叔道:“一個押官帶頭鬧事,領著幾百號人圍了刺史府,要使君給個說法……”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周將軍領著麾下的禁衛將士趕過來,如今兩撥人馬在府外對峙起來,已是劍拔弩張,使君趕去阻止,但恐怕……”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懇請娘娘給立即隨仆從邊門出府,以防萬一。” 沈宜秋微微頷首,腳下卻沒動,略假思索,對他道:“請恕我不能從命。” 王元叔目瞪口呆,張了張嘴:“……娘娘,周將軍麾下將士不過百來人,真的拼殺起來,未必能護娘娘周全……” “我明白,所以不能讓他們動手,”沈宜秋平靜地點點頭,“有勞王長史,替我向謝夫人借一身衣裙。” 第115章 嘩變 靈州刺史府外,火把如一條長龍,映亮了半邊天空。 火光中,靈州守軍與禁軍相向而立,刀劍出鞘,箭在弦上,白晝還并肩作戰的同袍,此刻卻兵戈相向。 在場人眾足有數百,四下里卻是寂靜無聲,遠處偶爾傳來禿鷲和夜梟的叫聲,幾乎可以聽得見草叢里夏蟲的鳴叫,還有夜風里女人們不絕如縷的細細啜泣。 周洵亦挽弓搭箭,箭鏃直指對面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兵士,脖頸上的青筋若隱若現。 他咬了咬牙,沉聲道:“龐四,你們這是要叛亂?” 那兵士高聲嘶吼:“請謝使君出來,援軍到底來不來?我們要聽實話!” 他身后的眾將士跟著喊起來,幾百人一起吼叫,聲震如雷,許多人都在連日的拼殺中喊啞了嗓子,此刻用盡全力嘶吼,猶如困獸絕望的號叫。 周洵面對突騎施的千軍萬馬毫不畏懼,此刻面對同袍的詰問,卻張口結舌,后背上虛寒涔涔而下。 是他告訴他們援軍一定會到,是他給了他們虛假的希冀。 如今要他親自將他們僅有的希望澆滅,他不知道怎么開口。 就在這時,刺史府的大門“訇”地打開,身著官袍的謝刺史邁著方步從門里走出來。 嘩變的將士看見他,越發躁動起來,紛紛叫喊:“謝使君,援軍到底來不來?” “靈州是否成了棄城?” “邠州究竟有沒有發兵?” “朝廷不管我們死活了嗎?” 謝刺史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向眾人團團作揖:“諸位將士請稍安勿躁,皇恩浩蕩,定不會捐棄我靈州城……” 不等他將那些文縐縐的說辭說完,將士們便七嘴八舌地打斷了他。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 “對!一個字,援軍到底來是不來?”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邠州軍是不是守皇宮去了?” 謝刺史一介文士,最不擅長與武夫打交道,已是汗流浹背,強自鎮定:“諸位冷靜,聽我說……朝廷不會放棄靈州,援軍一定在路上了,只是因故遲了幾日……” 有人冷笑了一聲:“遲了幾日?兄弟們都快死光了,他們等著來給全城人收尸?” 又有人道:“早晚都是一死,與其去陣前送死,不如快活他幾日!” 這提議引來聲聲附和。 “說得好!” “我們去送死,這些做官的縮在府里好吃好睡!” “都是人,憑什么?” 怒火和不平像星火燎原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不做二不休,殺了這狗官!” “對,殺狗官!” 謝刺史瞠目結舌,如墜冰窟,他雖不如沈使君那般政績彪炳、才華耀目,可自問在任上兢兢業業、清正廉明,不敢稱愛民如子,至少無愧于天地、君主和百姓。 他的民望一直很不錯,不成想今日當了一回“狗官”。 周洵將弓弦拉緊,低吼一聲:“誰敢妄動?先問問我等手中刀劍!” 他身后的玄甲禁軍齊齊將陌刀舉高,锃亮的兵刃上有水波般的花紋,映著火光,猶如有鮮血淌過。 他治軍嚴明,將士們不敢有二話,但個個積了一肚子怨氣,他們不顧性命來援救靈州,九百多同袍所剩無幾,若說委屈,誰有他們委屈? 帶頭嘩變的押官面露沉吟之色,他們雖然人多勢眾,但禁軍驍勇善戰,以一當十,真的混戰起來未必能占得便宜。 可他身后的士兵已經等不及了,紛紛叫嚷:“殺!大不了一死!” “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 “先把這騙子殺了!” 形勢已經不可收拾,周洵咬咬牙,便要下令禁軍將士動手。 千鈞一發之際,他眼角余光瞥見一個身影從門后走出來,卻是個身著紅衣的女子,莫名有些眼熟。 電光石火之間,他猛然明白過來,忘記了尊卑,轉頭吼道:“進去!” 太子妃恍若未聞,仍舊往外走,經過謝刺史身邊,迤迤然下了臺階。 這時已有不少人發現了這個年輕女子。 她穿著繡羅襦石榴裙,滿頭青絲綰作簡單的圓髻,發上的金鳳釵在火光中閃著光,鳳口中銜的真珠串隨著她蓮步輕移微微顫動。 這女子不過十五六歲,容貌極美,有些人恍惚覺得自己似在哪里見過她,卻想不起來。 她身形纖秀,臉色蒼白,看著像是絹帛剪出來的美人,仿佛一陣風就會將她刮走。 眾人一時怔住,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一個女子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沈宜秋已經走到兩隊人馬中間,在刀刃和箭鏃的叢林中站定。 她掃了一眼眾人,沉聲道:“你們的手要沾上袍澤的血嗎?” 她的聲音像一脈冷泉貫入眾人心里,被盛怒沖昏頭腦的將士們猛地意識到,他們雖分屬兩軍,卻是并肩作戰,一起守衛靈州城的同袍。 帶頭鬧事的押官回頭看了一眼眾人,見有不少人面露猶疑和怯意,不禁惱怒,瞪著沈宜秋道:“你是誰?憑什么管老子的事?” 沈宜秋平靜道:“先父姓沈,曾任靈州刺史,我亦是當朝太子妃。”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她是沈使君的女兒……” “太子妃怎么會在靈州?” 沈宜秋接著道:“請諸位放心,我以性命擔保,太子殿下不會拋棄靈州百姓,一定會發兵來救。” 她的聲音不高,嗓音清而細,與她的人一樣,文文弱弱的,但卻莫名令人心安。 許多人不覺放低了手中的兵刃和弓弩。 為首的龐四郎有些著慌,嘴唇哆嗦起來,強撐著道:“你們傻嗎?這女人是假的!定是狗官找人假扮的!說不定是那狗官的小妾!” 有人哄笑起來,但還是有不少人將信將疑,在靈州將士和百姓心里,“沈使君女兒”的分量或許比太子妃還重上幾分。 周洵高聲呵斥:“大膽!竟敢冒犯太子妃娘娘!受死吧!” 沈宜秋沒等他將箭射出,輕輕抬手阻止。 她不慍不怒,只是靜靜地看著龐四郎,眼睛映著火光,剔透如琉璃,目光卻好像能把人捅個對穿。 頃刻之間,龐四郎的布袍已經被虛汗浸透,汗流到他一道道傷口上,不知多少道傷口一起發癢,他喃喃自語:“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嘴皮子飛速掀動,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終于說服了自己,高聲道:“假的!她肯定是假的!” 沈宜秋沒有反駁,只是一步步向他走去,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