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日將軍不服氣地沖他叫:“汪!”叫完還舔舔嘴。 尉遲越瞪著眼睛與它對視一會兒,終究敗下陣來,將它放回地上,摁了摁它的腦袋:“不許再胡鬧。” 話音未落,忽聽水潭對岸的草叢中簌簌作響。 尉遲越對沈宜秋比了個“別動”的口型,躡手躡腳地摸過弓箭,沒等他彎弓搭箭,一個灰撲撲毛茸茸的圓球從草叢中蹦出來,原來是一只小兔子。 尉遲越放下弓,對日將軍道:“狗兒,去給孤捉兔子。” 日將軍一看見活物,天性使然,便即追了上去。 那兔子受了驚,四處逃竄,卻哪里跑得過矯健的獵狐犬。 兔子逃到水潭邊,眼看著就要被小獵犬追上,忽然仰天倒下,四腿一蹬,似乎嚇死過去了。 日將軍一愣,晃了晃耳朵,小步走上前去,伸出前腿,眼看著就要碰到那灰兔子,兔子卻忽然猛地跳將起來。 日將軍嚇了一大跳,對著兔子狂吠起來,且吠且退,一不小心,“撲通”一聲失足掉進了水潭中。 第81章 露餡 小獵犬栽進水潭中,便即沉入水中,那兔子也驚了一跳,愣愣地望著落水狗,連逃都忘了。 尉遲越“騰”地站起身往狗落水的地方跑去。 沈宜秋見太子神色焦急,料他第一回 養狗,便跟上去勸道:“殿下別擔心,狗兒天生會鳧水的……” 話音未落,便見一個黑乎乎的小腦袋破水而出,甩甩水珠,便仰著脖子,四肢在水中刨動,果然在水潭中繞著圈游弋起來。 沈宜秋笑著看尉遲越,卻見他臉上的焦急之色并未稍減,反而對那獵犬叫道:“狗,上岸來!” 小獵犬平日被黃門、宮人們稱作“小日將軍”,并不知道太子那聲“狗”是在喚它,仍舊自顧自在水中游著,游一會兒,又把頭鉆進水中,過一會兒再探出水面。 尉遲越讓黃門將它頂上白毛用螺子黛染了,再涂以濃墨,在小雨中淋個一時半刻也不會露餡,可是哪里經得住這樣反反復復,尉遲越又不能跳進水里去逮它,只能干看著。 不一會兒,它腦門上的墨便化在了水中,好在墨色并未脫盡,又有螺子黛打底,那白色月牙斑并未顯現出來,只是那一撮毛變成了炭灰色。 沈宜秋本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小獵犬戲水,看著看著只覺那狗兒頭頂的一撮毛有些古怪。 正兀自納悶,待要定睛看清楚,尉遲越卻擋在她身前:“別理那蠢笨不堪的狗兒了,孤說好要教你打獵的。” 說罷拾起弓,從箭袋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箭,正要對著岸上那只看熱鬧的傻兔子射出,沈宜秋忽道:“殿下等等。” 尉遲越見她秀眉微蹙,知她動了惻隱之心,便即放下弓箭:“罷了,這般靜謐之地,弄得風毛雨血也可惜,今日不射了。” 沈宜秋暗暗替那傻兔子松了一口氣,兔子也似乎終于回過神來,往草叢中蹦跳。 就在這時,池中的小獵犬察覺動靜,朝岸邊一張望,看到它的獵物竟不告而別,忙快速游到岸邊,四足并用爬上岸,來不及抖一抖毛,便朝林中沖去。 獵狐犬奔馳起來迅猛如電,沈宜秋隱約看見草叢中一黑一灰兩團活物撲騰扭打在一起。 少頃,小獵犬便叼著灰兔子朝他們跑過來。 沈宜秋一看那兔子,蔫頭耷腦的,四腿不時掙動兩下,倒是還活著,也未見血。 獵狐犬跑到兩人跟前,將兔子放在地上,那灰兔子打個滾,突然發足狂奔,瞬間躥出一箭遠,小獵犬的速度卻比它更快,再次追上去將它擒拿抓獲。 尉遲越見沈宜秋蹙著眉,揪著袖子,便即對她道:“你想要那只兔子么?孤替你捉來。” 不等沈宜秋回答,他便走上前去:“日……狗兒,把兔子給孤。” 小獵犬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好奇地打量著灰兔子。 尉遲越顏面全無,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有了前次的教訓,用前腿將那兔子摁在地上,搖搖尾巴,沖它吠了兩聲,兔子已經放棄了掙扎,仰天躺著聽天由命,小獵犬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起兔子的毛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臉都被這不爭氣的狗兒丟盡了。 沈宜秋卻是樂不可支:“殿下的狗兒真有意思。” 尉遲越道:“是五郎弄來的,孤只養了兩個月,它這性子多半是隨了原主人。” 小獵犬將那兔子舔了一回,便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卻不舍得將兔子放了,對著主人嗚嗚直叫,尉遲越簡直沒眼看:“罷了,帶回去養在一起吧。” 說罷抽出根衣帶,牽住兔子一條腿,拴在一棵桃樹上,摸完兔子,他想起那野兔從降世以來便不曾沐浴過,只覺手臂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連忙去潭水中浣手。 待他回過身來,卻見沈宜秋正拿著條帕子替小獵犬擦毛。 尉遲越一驚,待要上前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沈宜秋照著小獵犬腦袋上一頓擦,頭頂的斑紋便顯現出來,雖然并未恢復雪白的本色,仍是灰撲撲的,但清清楚楚是個月牙形狀。 沈宜秋拿著帕子的手一頓,世上斷然沒有這么巧的事。 她想起方才太子的話,這狗他養了兩個月,往前一推,恰好是在她生辰前后,他為何去尋這條狗,為何臨到頭來換了別的生辰禮,又為何大費周章地將斑紋遮蓋起來,她片刻之間全明白了。 她目光動了動,抬起眼去看尉遲越,只見他神色緊張地覷著她,眼眶忽然有些酸脹,忙低下頭去,繼續替小獵犬擦毛,一邊道:“這谷中暖和,外頭卻冷,雖然是狗兒,受了寒也要生病的。” 她仰頭尉遲越笑了笑:”妾小時候養過狗兒,殿下政務繁忙,想來也沒有時間照料,若是殿下放心,便將它放在承恩殿,妾替你照看吧。” 尉遲越知道她已經全明白了,不禁有些赧顏,蹲下身,摸了摸小獵犬微濕的腦袋:“它的名字叫日將軍……” 沈宜秋微微一怔,隨即對著小獵犬輕聲道:“將軍。” 尉遲越攬住她的肩頭,在她鬢發上吻了一下:“別難過,孤……” 沈宜秋把頭靠在他肩上:“妾知道,多謝殿下。” 小獵犬見兩人只顧自己湊著頭,將它冷落在一邊,不甘心地往兩人之間擠,被尉遲越推了出去:“臟死了。” 日將軍一向百折不撓,繼續繞著兩人打轉,見舊主人不搭理它,便去向新主人獻媚,用腦袋蹭太子妃的手背,又在她眼前打滾,嗚嗚叫喚著搖尾乞憐,把邀寵獻媚的功夫盡數施展。 沈宜秋果然叫它蒙蔽,向尉遲越要了rou脯,撕成小片放在手心里一點點喂它。 待它一身皮毛曬干,她更是將它抱在懷中,不住地撫摸,竟舍不得放下來。 太子被冷落在一邊,黑著張臉,乜著他千方百計尋覓來的獵犬,只覺嘴里發苦。 兩人一犬在山谷中消磨了半日,誰都不想離開,奈何閑適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日影西斜,山上隱約傳來鳴金之聲。 尉遲越輕輕搖了搖枕在他臂彎里打盹的沈宜秋:“小丸,該回去了。” 今夜皇帝要在集靈臺大宴群臣,賞賜圍獵中表現出眾者,太子自然也要列席。 沈宜秋悠悠地醒轉過來,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待看清楚身邊人和周遭的風景,方才想起是在山中。她方才似乎做了什么好夢,雖記不得了,暖融融的感覺卻留在心間久久不散。 尉遲越見她眼中含笑,不禁也笑了。 兩人坐起身起身,將彼此身上沾著的草莖枯葉摘干凈,然后牽著兔子帶著狗,往來時的山洞走去。 走到洞口,沈宜秋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尉遲越道:“你若喜歡這里,來年冬天孤再帶你來。” 沈宜秋點點頭。 尉遲越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下回定要帶上巾櫛和換洗衣裳。” 沈宜秋雙頰變得緋紅,尉遲越看看她,又看看天邊流霞,只覺她比霞色更艷麗。 兩人穿過山洞,回到下馬之處,隨從們四散在山間,休息的休息,飲馬的飲馬,見兩人出來,連忙牽馬整裝。 尉遲越將狗、兔和弓箭交給黃門,翻身上馬,接著握住太子妃的手輕輕一提,又在她腰間一托,便把她抱上了馬。 沈宜秋一回生二回熟,沒了方才的抗拒。 一行人沿著原路折返,向山上集靈臺行去。 尉遲越不像來時那般策馬疾馳,讓馬不緊不慢小步踱著——難得哄得她愿意與她同騎共乘,他只盼著這段路再長些才好。 山中暮色漸起,霞光消隱,霧靄彌漫,遠處山巒由蒼青轉為暮紫,山麓的宮城亮起點點燈火,璀璨如繁星。 晚風吹拂,帶來陣陣寒意,尉遲越將沈宜秋緊緊裹在大氅中。 沈宜秋被男人圈在懷中,后背貼著他熾熱的胸膛,周遭滿是混合著沉水香的男子氣息。 方寸之間仿若陽春,臘月的寒風盡數被他擋在外頭。 馬在山道上小步奔跑,一顛一顛,沈宜秋只覺眼皮發沉,不覺靠在太子的懷里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之間,她恍惚聽見有人喚她“小丸,落雪了。” 她仍舊閉著眼,喃喃道:“阿耶,到家了么……” 忽然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睛往外一看,只見沉沉的暮色中,柳絮般的雪片在風中飛旋飄舞。 她轉過頭,仰起臉問太子:“殿下,集靈臺到了么?” 尉遲越緊了緊手臂,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就在前面了。” 到得集靈臺,夜宴還未開始,兩人先去向皇帝問安。 皇子、公主們早已到了,正齊聚一堂顯擺圍獵第一日的收獲,互相擠兌揶揄,笑鬧個不住。 四公主一見兩人,立即笑道:“你們倆到哪里躲清閑去了?” 尉遲越笑而不答。 四公主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好半晌,沈宜秋叫她看得雙頰暈紅。 她來時雖已整理過衣衫,但衣裳上的皺褶怎么也撫不平,發髻也有些散亂。 四公主一個過來人,如何看不出端倪,登時眉花眼笑,朝太子乜了一眼。 二公主也湊過來:“三郎今日打到些什么?” 尉遲越大言不慚:“一只兔子。” 二公主笑道:“啊呀,果然收獲頗豐。” 眾人都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俱都笑起來。連皇帝也不禁想起年少時的情懷,露出懷念的笑容。 只有一個人站在角落中,落落寡歡,臉色沉得似能滴下水來。 第82章 辭別 是夜天子在集靈臺大宴群臣,頒賜財帛,太子與諸皇子相陪,嬪妃、宗室與命婦則在臺邊的丹鳳樓集宴。 其他高位嬪妃不在,宴會仍舊由郭賢妃主持。賢妃盛裝打扮,身穿妃色蹙金孔雀錦繡衣,下著五色鳥毛裙,足躡重臺履,義髻高聳,金玉滿頭,通身珠圍翠繞,煌煌燈火一照,比上元節的花燈還熱鬧。 郭賢妃春風得意,容光滿面,連帶著對兒媳婦也寬容了幾分,只管與命婦們觥籌交錯,不時與陪在她身側的外甥女交頭接耳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