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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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越未曾料到會在這里看見何婉蕙,可轉(zhuǎn)念一想,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打他發(fā)落了生母身邊最得用的宮人,賢妃便時常召外甥女入宮陪伴,將她一起帶來華清宮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之所以料不到,卻是因他近來想起何婉蕙的時候越來越少。 他不覺轉(zhuǎn)頭瞥了眼身邊的太子妃,但見她神色如常,平視前方,似乎并未留意到賢妃身邊的女子。 這匆匆的一瞥卻沒有逃過有心人的雙眼,何婉蕙咬了咬唇,她與尉遲越相識多年,何嘗見過他將別個女子看在眼里?不成想?yún)s為這沈氏女破了例。 方才她看得明明白白,太子見了自己,臉上殊無驚喜之色,卻立即去覷瞧沈七娘,莫非他已移情別戀? 何婉蕙忍不住打量太子妃,只見她一身海棠紅的蜀錦襦衫,下著泥錦孔雀羅裙,薄施粉黛,容色秾艷至極,身段窈窕。便是她自詡貌美無匹,也不得不承認,這沈氏艷麗非常。 但未免過于冶艷妖嬈,看著不像是安于室家的女子。 想當年甘露殿那老乞婆生生拆散她和太子的大好姻緣,說她不堪母儀天下。她一直想看看那老婦千挑萬選的媳婦是怎樣的天人模樣,不成想挑來挑去,挑中的又比她勝在何處?不過有個五姓女的名頭罷了。 她不由想起城中傳言,說沈七娘之母乃是狐魅托生,想來那沈三夫人也是妖冶魅人之輩,有其母必有其女,難怪成婚數(shù)月,便將夫君迷得神魂顛倒,甚至不惜為她罔顧人倫、頂撞生母。 這樣的女子將來入主中宮,為天下女子表率,簡直是個笑話。 正想著,賢妃忽然道:“阿蕙,來見過太子妃娘娘。” 皇帝道:“九娘一向稱三郎為表兄,那太子妃便是表嫂,不必如此生分。” 何婉蕙已走上前來,盈盈下拜,親昵道:“九娘見過表嫂。” 沈宜秋叫她這一聲“表嫂”叫得起了層雞皮疙瘩,淡淡道:“不必多禮。”便即叫宮人奉上見面禮。 何婉蕙道了謝,接到手中,只覺錦囊沉甸甸,一摸便知是個金餅子,分量很足,但顯然就是拿來賞賜人的。 她心中暗恨,面上卻不顯,仍舊笑著寒暄。 賢妃見外甥女親切熱絡,太子妃卻是一張冷臉,不肯稍假辭色,不覺心疼起來,瞟了一眼皇帝,婉然一笑,對沈宜秋道:“阿蕙一直同我念叨,說上回在百福殿意欲向太子妃請安而不得,自覺失禮,心中十分忐忑。阿沈,九娘若有什么冒犯之處,我這做姨母的替她賠個不是。” 賢妃此言,本是想叫兒子知曉,當日在百福殿何婉蕙求見,卻被太子妃拒之門外。 誰知太子卻望向妻子,眼中似有驚喜之色一閃而過。 不等太子妃應答,太子便搶先道:“母妃言重,阿沈入宮原是為我侍疾,更深夜半不是見禮之時。” 五皇子沒形沒狀地靠在隱幾上看戲,聽到此處忽然撲哧一笑:“噫,更深夜半,表姊怎么會在百福殿?” 尉遲越只顧替太子妃辯解,卻并非有意譏刺何婉蕙,見表妹羞得滿臉通紅,他也有些后悔失言,冷冷地乜了弟弟一眼。 尉遲淵勾了勾嘴角,不再多言,只托著腮看向沈宜秋。 沈宜秋看欠欠身,拂了拂衣襟,睨了何婉蕙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微塵:“久聞何娘子知書識禮,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尉遲淵一樂,“聞名不如見面”出自《北史》,下面一句是“小人未見禮教,何足責哉”。 這阿嫂著實有意思,罵人不帶一個臟字。 在場諸人,皇帝和賢妃不知這句話的典故,神色如常。 尉遲越和何婉蕙卻都是博覽群書之輩。 何婉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中噙著淚,將下唇咬得發(fā)白,也顧不上什么禮數(shù),隔著淚光盯著太子。 可一向?qū)λ僖腊夙樀谋硇郑丝虆s一瞬不瞬地望著別的女子。 她與太子相識經(jīng)年,從未覺得他這般遙不可及,宛如天上星辰。 她原本總覺得太子其人太過嚴正,又一心朝政,不如許多王孫公子那般風流倜儻。 可此刻她心中忽然涌出無限愛意,只覺他俊逸非凡,姿容絕世,從頭到腳無一處不令人欽慕。 第73章 約會 沈宜秋瞥了眼何婉蕙,只見她眼眶微紅,淚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又強自隱忍的模樣,真?zhèn)€是我見猶憐。 起初她不明白這副模樣的威力,以為何婉蕙手腕不見得多高明,見識更說不上多廣博,連爭寵的伎倆都乏善可陳,動輒落淚,難道自己不嫌煩么? 后來她才明白,招式不怕老,只要有效便可——對別人有無效驗不得而知,對付尉遲越卻是殺手锏。 尉遲越與表妹有打小的情分,見她落淚,心便偏了過去,至于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這委屈是別人給的還是自己找的,日理萬機的皇帝哪里有空分辨——后宮這些雞毛蒜皮扯頭花的瑣事,于他而言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孰是孰非根本不重要。 沈宜秋一開始不明白這道理,總想丁是丁、卯是卯地分辯個清楚明白,久而久之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徒勞無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圣明天子真的看不破一個小女子的爭寵伎倆么?不過是因這伎倆于自己無害,又能取悅自己罷了。 若她是男子,在何婉蕙與她這樣無趣的女子之間,沒準也會偏愛宜喜宜嗔的何淑妃。 何況她不只會耍小性子,還有些恰到好處的小才情和小聰明,不算太多,不至于叫男子覺得她能與自己匹敵,也不算太少,聯(lián)句唱和綽綽有余。 她溫柔起來簡直如春風化雨,便是你郎心如鐵,也能叫她化成繞指柔。 何婉蕙配尉遲越其實頗為可惜——這廝不解風情,不好風月,娶了京都第一才女,卻不能配合她吟風弄月,便與牛嚼牡丹無異。 沈宜秋沒去看尉遲越,她不必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也知他定然滿腔的憐香惜玉之情。 上輩子她事事退讓,尉遲越還生怕她欺負了自己的寵妃,方才她公然譏刺,想必他已經(jīng)十分惱怒。 沈宜秋殊無懼意,不是她不愿退讓,何婉蕙要的是中宮之位,她根本退無可退,既然早晚劍拔弩張,眼下大可不必裝出情好款洽的模樣——至于尉遲越怎么想,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尉遲越時不時看向妻子,太子妃卻平視前方,就是不往他這兒看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平日般端莊嫻雅,看不出喜慍,太子越看,心中越?jīng)]底,又怕她惱,又暗暗地盼著她著惱。 凝望妻子半晌,他方才后知后覺想起受委屈的是表妹。 他將目光從沈宜秋臉上剝下,轉(zhuǎn)向何婉蕙,果然見她泫然欲泣,不由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些許愧疚。但這愧疚從何而來?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行家里手,一看這曖昧又尷尬的氣氛,心下便有了計較。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見兒媳面容沉靜,腰板挺得筆直,雖容色絕美,但這冷傲的神情未免令他想起自己的發(fā)妻張氏,心中便有些不喜。 再看梨花帶雨的何九娘,心頭就像被那玉一般的柔荑揪了一下。 郭賢妃時常召外甥女入宮,早些年他常去飛霜殿,三不五時能看見那俏生生的小女童,后來他長居華清宮,鮮少去賢妃宮里,倒是有幾年未見。 何九娘年幼時便是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出落得沉魚落雁,猶勝郭賢妃綺年時。此刻微紅的眼眶、盈盈的淚光,更添楚楚風姿。 他的心腸幾乎要軟成一灘泥,便即溫聲道:“好了,敘過親便是一家人,朕看太子妃也不是量狹之人,不會同你計較的。” 郭賢妃也安慰道:“陛下說的是,阿蕙這孩子就是心實,也太過小心了些。” 何婉蕙低垂螓首,行個禮道:“阿蕙不懂事,叫陛下、娘娘擔憂了。” 當下將此事揭過不提。 沈宜秋這才命宮人呈上禮單,向郭賢妃賀壽。 郭賢妃雖然暗地里與太子妃勢同水火,但在她手上吃過一次大虧,又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不敢尋釁,只是微微撇了撇,淡淡道一聲“有心”,便將禮單收了。 眾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便命人擺宴。 片刻后,有八個黃門抬了一張足有十尺見方的黑檀大方幾案來。 皇帝笑道:“今日家宴,都是至親,朕一時興起,叫人打了這張大案,便效貧家小戶,團團圍坐,同案而食,豈不親近?” 郭賢妃十分捧場,拊掌道:“陛下奇思妙想,妾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皇帝便即攬著郭賢妃的肩頭,延她入座,捏腔拿調(diào)地道:“娘子請入座。” 沈宜秋臉色冷下來,后宮中能稱娘子的只有一人,眼下在蓬萊宮甘露殿中。 皇帝戲稱賢妃為娘子,自不會當真,不過哄她開心罷了,但如此戲言,卻將張皇后置于何地? 郭賢妃受寵若驚,滿面紅霞,小聲嬌嗔:“陛下就愛逗妾玩,孩兒們看著呢……” 沈宜秋實在看不下去,移開了視線,眼角余光瞥見尉遲越,只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與賢妃恩愛纏綿了一會兒,終于入了席,太子夫婦與五皇子也依次入座,輪到何婉蕙,她卻堅持不愿入席:“九娘身份低微,是來伺候陛下、娘娘與兄嫂的,不敢僭越。” 不等郭賢妃說什么,皇帝便道:“本是一家人,何須見外。” 何婉蕙再三推辭,皇帝沉下臉,佯怒道:“朕賜你座,若是再推脫,便是嫌棄朕。” 何婉蕙連道不敢,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入了末座。 當下坐定,宮人們捧著酒肴魚貫而入,頃刻間水陸珍饈盛陳于前。 今上窮奢極欲,雖突發(fā)奇想效仿“窮家小戶”圍坐聚食,肴饌之珍異卻令人咋舌,連粳米飯中都摻了玉屑與冰片。 沈宜秋卻沒有半點胃口,只揀清淡蔬食用了幾塊,太子也有些食不甘味。 皇帝和賢妃卻是興致勃勃,賞著歌舞,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直喝得星眼迷離,面酣耳熱,舉止越發(fā)輕浮起來。 何婉蕙不時湊趣與姨母說兩句話,沈宜秋與太子意興闌珊,五皇子則怡然自得,沒心沒肺地享受著美酒佳肴和樂舞。 筵席從晌午持續(xù)到夜晚,好在皇帝和賢妃有款曲要私下里敘,入夜不久便散了席。 皇帝和賢妃回到下榻的芳華殿,敘了一回舊情,皇帝伏在枕上氣喘吁吁,直道:“常言道人不如舊,愛妃風韻猶勝當年……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么賀禮?” 賢妃輕舒玉臂,扶了扶散亂的云鬢,對皇帝道:“妾只求陛下應承妾一件事。” 皇帝道:“你盡管說。” 賢妃長嘆了一聲,欲言又止道:“還不是三郎的事,他身邊沒個知疼知熱的人,我這做阿娘的終是放心不下……” 皇帝眸光一閃,半真半假道:“朕這么多年身邊也只得你這一個可心人兒,怎么不見你替朕cao心張羅?” 賢妃乜他一眼,往他肩頭軟軟地推了一把:“妾說正經(jīng)的呢……方才在瑤光樓是什么光景,陛下也看見了。三郎和阿蕙是自小的情分,若非阿姊看不上我們家阿蕙,她也不至于定下那門親事,說起來倒是我這做姨母的對不住她。” 皇帝道:“哪門親事?” 賢妃嗔道:“陛下明知故問,就是那祁家那纏綿病榻的小郎君吶。” 皇帝“哦”了一聲:“既已定了親,那便只能作罷。太子奪臣子之妻,說出去總是不好聽,朕從掖庭中采選幾個柔順的美人給三郎便是。” 賢妃欲待再說,覷見皇帝神色,知道此事沒有商榷的余地,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太子妃夫婦回到寢殿,兩人心緒都不甚佳,因為何婉蕙的事,尉遲越有些心虛,不敢如昨日那般胡作非為,請?zhí)渝热刂秀逶 ?/br> 沈宜秋有些疲累,不與他客套,便即去了湯屋,泡了一刻鐘便披衣出來。 回到寢殿中,尉遲越便即放下手中的奏疏:“孤去沐浴。” 沈宜秋往榻上一靠,對素娥道:“幫我把昨日讀到一半的書取來。” 素娥應了聲“是”,但卻踟躕著不去。 沈宜秋與她主仆多年,對她的神情舉止了若指掌,立即察覺不對勁,坐起身問道:“出什么事了?” 素娥眉頭皺得要打結(jié),朝湯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咬咬牙道:“方才娘子沐浴時,芳蘭院來人求見太子殿下,殿下便走出殿外,去了庭中,奴婢那時恰在廊廡轉(zhuǎn)角處,那一處沒燈火,殿下沒發(fā)現(xiàn)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