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沈宜秋淡淡道:“娘娘不喝藥,風疾怎會好?” 郭賢妃瞪視她片刻,忽然氣性上來,不管不顧地一揚手,只聽嘩啦一聲響,越窯瓷碗摔在金磚地上,碎成了七八瓣,一碗湯藥全灑在沈宜秋身上,碎瓷片迸濺起來,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刮了一下,劃出道一寸來長的口子,頓時滲出殷紅的血來。 郭賢妃本是要揮開沈宜秋,不想她沒拿穩摔了碗,此時見她手上流血,她又氣又怕,索性伏倒在余珠兒懷里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道:“老天何不將我收了去,為何降下天煞孤星來折磨我……” 話音未落,只聽遠處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誰是天煞孤星?” 隨即便是宮人齊刷刷跪倒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郭賢妃大驚失色,只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柱往上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平日雖然在兒子面前撒嬌賣癡,但心里有根弦繃著,知道他的底線在哪里,不敢越雷池一步——對這個兒子,她還是有些發怵的。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身上灑滿藥湯,衣襟被染成棕褐色,說不出的狼狽。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見皓白手腕上,一道傷口正往外滲血,雪白肌膚襯著殷紅鮮血,讓他又想起上輩子靈堂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開視線,走過去扶她站起,對宮人道:“去尚藥局請醫官。” 沈宜秋道:“不必勞動醫官,傷口很淺,上點藥包扎一下便是。”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拉起她的手腕一看,冷聲道:“這還叫淺?” 他當即從懷中取出潔凈的絹帕,替她簡單包扎了一下。 郭賢妃看在眼里,心里一陣酸楚,生母在這里受人磋磨,他卻只知心疼新婦,她嚅了嚅嘴,正要說話,尉遲越一眼掃過來,讓她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尉遲越道:“母妃方才說誰是天煞孤星?” 他的語氣微涼,波瀾不興,可聽在郭賢妃耳朵里,卻如一道驚雷。 她心驚rou跳,囁嚅道:“不是……” 尉遲越不聽她辯解,看向余珠兒:“娘娘糊涂,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不知勸諫,任由她胡言亂語。來人,將這兩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宮去。” 兩名宮人面如死灰,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告罪。 他指的兩人都是郭賢妃的心腹,尤其是余珠兒,更是與她一起長大,情同姊妹。 太子一聲令下,便即有黃門上前拉人。 郭賢妃見兒子動了真格,頓時花容失色,不管不顧地掀開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余珠兒,不讓黃門將她帶走。 余珠兒緊握著賢妃的手,淚水漣漣道:“娘娘保重,珠兒先走一步了。” 郭賢妃轉頭對兒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賠不是,求你放過珠兒這一回,阿娘身邊就這么兩個得用的人……” 尉遲越冷冷道:“母妃請自重。” 頓了頓又道:“母妃不必擔心無人可用,你放在東宮的十四人,兒子明日便替你送回來。” 郭賢妃臉一白,她這些年陸陸續續往東宮安插人手,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知太子一清二楚,連數目都紋絲不錯。 尉遲越本以為生母沒什么惡意,往東宮安插耳目,不過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裝不知,由她去折騰,誰知她得寸進尺,將他的忍讓視為理所當然。 他掃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見一只繡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紋樣,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縫的。 生母最愛惜美貌,很少做女紅,生怕手指變得粗糙,除了偶爾向皇帝邀寵之外,能讓她心甘情愿拿起針線的,只有她的幼子。 尉遲越看著生母,只覺無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這婦人所生,可她并不將他當作兒子,他也不能將她當作阿娘。 張皇后是他的嫡母,卻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師長,盡心盡責地教導他,將他培育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郭賢妃坐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尉遲越卻不再看她一眼,行了個禮,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牽著她的這只手修長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卻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輕輕顫抖。 第47章 回宮 出了飛霜殿,尉遲越放開沈宜秋的手,平靜地道:“太子妃先回宮,孤要去太極宮一趟。” 轉頭又對來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東宮,一到立即去藥藏局傳醫官。” 說罷看了一眼沈宜秋包著絹帕的手腕:“仔細些,別沾水。”便上了步輦。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沒看她,仍舊直視前方,只是微微頷首。 沈宜秋不以為意。夫妻十多年,她了解尉遲越,心緒不佳時他不喜別人陪伴,上輩子他只在朝中太平無事時才來后宮,朝政棘手時,十天半個月不來后宮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游刃有余時才愿意見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已是極不尋常,事后想起多半要后悔的。 來遇喜目送太子離開,躬身對沈宜秋道:“娘娘請。” 沈宜秋點點頭,道一聲“有勞”,登上了步輦。 出了飛霜殿的宮門,來遇喜閑聊一般道:“這幾日殿下也不按時用膳,夜里也睡不安穩,這才三四日便清減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卻佯裝不懂,只道:“殿下為國盡瘁,可欽可敬,不過為社稷與萬民計,殿下還當保重身體,有勞中官多勸諫著些。” 她說得冠冕堂皇,來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當,伺候殿下與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當下再不提太子,只將這幾日東宮中的人事一一稟報。 沈宜秋本想在飛霜殿再躲幾日清靜,不想尉遲越來得這樣快,不過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賢妃那兒受了驚嚇,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東宮,來遇喜遣人請來醫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藥、包扎、開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時,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請兩位良娣過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宮人來稟,兩位良娣來請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聽說太子妃回東宮,俱都滿心雀躍,他們這幾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對飛霜殿的事雖略有耳聞,詳細情形卻不清楚。 而且東宮這陣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闊斧地發落了十幾個人,宮人內侍便罷了,還有幾個有品級的內官,淑景院也逐出去兩個宮人一個黃門。 兩位良娣不敢多問,卻都提心吊膽,太子妃因他們的緣故得罪了郭賢妃,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觸怒太子。 沈宜秋聽說他們求見,回寢堂換了件小袖襦衫,將受傷的手腕藏起,然后折回堂中與兩人相見。 宋六娘一見沈宜秋眼眶便紅起來,訥訥地叫了聲“娘娘”。 沈宜秋屏退宮人,將兩人叫到身邊,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進她懷里,嘴一癟哭了出來:“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我又沒事,再說這本來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錯經也一樣。” 她頓了頓道:“賢妃娘娘宮里小廚房肴饌豐盛,膳食精美,我還后悔沒叫你一起留下呢。” 宋六娘叫她一逗,不由破啼為笑,連連搖頭:“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賢妃娘娘那樣兇,便是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給我吃,我也吃不下呀。” 沈宜秋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腮幫子:“噫,臉都瘦了。” 宋六娘伸出rourou的手背給她瞧:“可不是,阿姊你看,窩都淺了。” 沈宜秋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 宋六娘心思淺,見太子妃全須全尾,又聽她親口說沒事,她便放下心來。 王十娘想得卻多些,她警覺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見她神色如常,非但氣色上佳,臉頰甚至還略微豐潤了一些,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不過她還是旁敲側擊道:“怎么不見殿下與阿姊一起回來,可是朝中有事?” 沈宜秋知道她是擔心自己與尉遲越有嫌隙,心頭微暖,溫言道:“殿下去太極宮召見臣僚,遂未同我一起回來。” 王十娘將信將疑,從她臉上又實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將疑慮按捺下來。 宋六娘欲言又止地問道:“阿姊,賢妃娘娘的風疾痊了么?” 她說起“賢妃”兩字小心翼翼,顯是心有余悸。 沈宜秋不由彎了嘴角:“沉疴宿疾,沒那么快痊愈,不過服了這幾日藥,想來近日是不會再犯了。” 三人敘了一會兒話,王十娘將淑景院宮人被逐的事說了一遍,沈宜秋道:“別擔心,此事與你們無關,一會兒我讓司閨帶幾個宮人內侍與你們挑選。” 不一時,午膳到了,三人把酒言歡,經過飛霜殿的患難與共,他們之間的默契又不是往日可比。 有兩位良娣作伴,時光流逝也似快了許多,一眨眼功夫便到了薄暮時分。 沈宜秋正打算遣人去太極宮問問尉遲越何時歸來,便有黃門來稟,道殿下今夜宿在太極宮。 沈宜秋并不意外,今日她在飛霜殿見著他的窘迫,想來這陣子他是不會想見她了。 她只是點點頭,便即命宮人傳膳,用完晚膳,就著茶看了半個時辰閑書,沐浴更衣畢,仍舊沒什么困意,索性叫素娥取了繡架來——再過一個月便是表姊邵蕓的生辰,綾羅綢緞、金玉器玩平日也能送,總覺得不夠特別,還是親手做點東西更見心意。 沈宜秋一旦認真做起事來便容易忘我,埋頭繡了好一會兒,抬頭一看更漏,已近二更,她這才后知后覺感到脖頸僵硬,肩背酸疼,揉了揉脖頸,正要起身,一轉頭,卻聽見屏風外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聲。 沈宜秋一聽便認出是尉遲越的聲音,忙起身出去迎接:“妾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仍舊是恭敬而淡漠的聲音,一句話便如一條大河,將兩人遠遠分隔兩端。 尉遲越嘴里有些發苦,掃了一眼繡架上的輕容紗:“繡的是什么?”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是披帛。” 尉遲越挑了挑眉:“這些活計叫下人做便是。” 沈宜秋如實道:“邵家表姊生辰,妾想親手做點東西贈她,無法令人代勞。” 尉遲越記得上輩子他們也曾有過差不多的問答,只不過那時候她是替自己縫制中衣。 上輩子自從他們成婚后,他身上的貼身衣物便全是沈宜秋親手所縫,其他妃嬪用女紅討他歡心,總是務求新巧精致,做些香囊、扇袋之類的東西,便是貼身衣物,也要在繡紋上花心思,總要叫他見到巧思。 而沈宜秋做的衣裳,全都中規中矩、無紋無飾,卻總是特別輕軟舒服,他不曾細想過,穿著舒服,便多穿幾回,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他好潔,每日必要沐浴更衣,軟薄的衣料不耐洗,一年四季不知要穿舊多少身,他也不曾算過。這么穿了幾年,忽然有一日,他換上中衣,忽覺料子冷硬,后脖頸有如針刺,脫下一看,卻見領子上用金線繡了一株蕙蘭。 從那日起,他再也沒穿過沈宜秋替他縫的衣裳。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再要穿一次,卻是不能夠了。 尉遲越默然片刻,看了看她微紅的雙眼:“燭火搖曳傷眼睛,晝間再繡吧。” 沈宜秋應了聲是,見他已散了發髻,發梢微濕,知道他已沐浴過,便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躺在床上,尉遲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理直氣壯地把沈宜秋摟進懷里,卻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孤又讓你受委屈了。” 沈宜秋哪里知道他說的是上輩子,只道他指的是郭賢妃兩次刁難,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一下:“妾不曾受什么委屈,倒是妾屢次頂撞賢妃娘娘,殿下不怪罪妾,便是開恩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轉過身把她虛虛地攏在懷中,有些固執地道:“是孤讓你受委屈了。” 第48章 決定 第二日,沈宜秋終于知道她這委屈受得有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