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上輩子他們三人也處得不錯,值得嘉許。 他想了想道:“一會兒你去庫里選兩百端時新的綾羅,一半送到承恩殿,剩下一半給兩位良娣分了。”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呢?太子妃又在忙什么?” 來遇喜垂下眼皮道:“今日娘娘一早便召了兩位良娣用早膳,又從教坊傳了兩個樂人入宮,說是要去園中持螯把酒、聽琵琶賞菊花……” 尉遲越“啪”一聲撂下銀箸,是淑景院沒飯吃么?還是承恩殿的飯食特別香?成天價地往那兒跑,怎么不見他們來長壽院請安! 他沉下臉道:“他們身為良娣,明知道太子妃身體欠安,還成日招著她往園子里跑,著實不成體統。” 來遇喜只得道是。 尉遲越拿起茶碗飲了一大口,氣還是順不過來,站起身道:“備輦,去承恩殿。” 第40章 妻妾 來遇喜領了命,正要退出去,尉遲越忽然道:“且慢。” 這會兒他估摸著三個女子正在用早膳,樂人和螃蟹還未到,他眼下火急火燎地趕過去,頂多讓他們散局,卻不能叫太子妃rou痛。 尉遲越以指尖敲敲湯碗,嘴角驀地揚起:“先不去承恩殿,你遣人去典膳所,待承恩殿的螃蟹上籠,立即回來稟報。” 來遇喜哪里猜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嘴上應是,心里嘆息,太子殿下政事上那么精明,怎么兒女之事上就鬧不明白,明明是想人家在意自己,卻非得擰巴著去搗亂。 觀他少年時與何九娘相處,也知道什么事都讓著點人家小娘子,怎么到了太子妃這里,就渾似換了個人。 不過看到太子每日興致勃勃變著法子地去招太子妃厭煩,來遇喜也生出了一點促狹之心,說到底這些事旁人幫不上手,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鉆研領悟了。 這幾日太子不來,沈宜秋既清閑又松快,又有兩位良娣作伴,過得比神仙還逍遙自在。 這會兒她與兩位良娣剛用完早膳,叫宮人撤下食案換了茶床,姊妹三人飲了杯陽羨茶,閑來無事,沈宜秋便叫宮人去開庫房,對兩人道:“眼看著就是重陽了,我前日叫人收拾了一些應景的衣料、簪環出來,眼下無事,你們正好挑一挑,這兩日便著繡坊裁制新衣,重陽宮宴上好穿。” 宋六娘和王十娘道:“每回來都偏阿姊的好東西,著實慚愧。” 沈宜秋道:“這些東西收在庫里也是不見天日,穿戴在你們身上,我還能時時欣賞。再說我偏你們的東西還少么?幾時同你們見外過了?” 她頓了頓道:“十娘上回合的梅花香我快用完了,正想著怎么哄你再給我合一匣子。” 王十娘素日不茍言笑,這會兒也飛紅了臉:“阿姊不嫌棄粗陋就好。” 宋六娘嘆了口氣:“我又沒有王姊姊這般蘭心蕙質,手又笨得很,什么都不會做。” 沈宜秋笑著往她嘴里塞了一塊金乳酥:“你年小,只管好吃好喝就夠了。” 宋六娘用袖子掩著鼓囊囊的腮幫子,直道夠了:“留點肚子,一會兒多吃兩個螃蟹。” 沈宜秋乜她一眼:“就是知道你打的這個主意,才要多塞你幾塊餅,此物最是寒涼,女子切不可多食的,一日最多吃兩個,你們明日再來吃。” 宋六娘只得道:“知道啦好阿姊。” 說來也怪,太子妃明明只比她大兩個月,有時說話卻像極了她家中長姊,仿佛比她年長十來歲。王家姊姊明明最年長,太子妃有時候也把她當小孩似地逗玩。 說到螃蟹,三人的臉龐都亮了,這還是今年第一批螃蟹,昨晚剛從蓬萊宮送來,這種稀罕物事良娣的份例中是沒有的,太子和太子妃一人分得兩簍。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嗜這個,便迫不及待地將他們請來同享,也好看著點宋六娘,免得她年紀小貪嘴吃多了,她自己吃夠了體寒的苦,可不愿她也遭這份罪。 不一時,宮人們把衣料、簪環、脂粉取來了。 沈宜秋命人將料子展開,把簪環、脂粉都堆在大案上,叫兩人挑選。 衣料多是菊花、蜀葵、玉蘭之類的秋花紋樣,有蜀錦,有織成,還有泥金泥銀的紗綾,各種顏色都有,爛漫地鋪了一地,宋六娘和王十娘不一會兒便挑花了眼,直到不知如何選。 沈宜秋便替他們參詳,拎起一端褪紅色的叢菊瑞錦,披在宋六娘身上比了比:“這端如何?” 王十娘拊掌道:“先前還覺這顏色太浮,倒是格外襯六娘,嬌嫩又俏麗。” 宋六娘也覺好。 沈宜秋又替王十娘挑了一端少府監綾錦坊出的杏黃色水波紋綾,上面繡著大朵的玉蘭。 王十娘從未穿過這顏色,執起銅鏡一照,卻意外合適,由衷道:“阿姊真好眼光。” 沈宜秋又替兩人選了幾端,衣衫、裙裳、腰帶和披帛一一配好,兩人連聲贊嘆,旋即道:“阿姊還未挑呢。” 沈宜秋指了一端檀色繡黃蜀葵的:“這花色如何?” 兩人直搖頭:“不好不好,太老氣。” 宋六娘拎了一段嫣紅的:“阿姊生得好,肌膚又白,這樣鮮亮的顏色才襯你。” 王十娘也笑道:“阿姊給別人挑倒是一挑一個準,怎么給自己挑的這般老氣。” 拿起一段朱槿色的放她身上比劃:“這個也好。” 沈宜秋對著銅鏡照了照,有些拿不準:“似乎過于鮮亮了……” 兩人不住搖頭:“哪里,是阿姊平日穿得太素淡了。” 一時選定了料子,沈宜秋叫宮人送去繡坊,又打開奩盒叫他們挑簪釵環佩,三人對鏡插戴,忙得不亦樂乎,最后宋六娘選了一對菊葉形鏨刻菊花紋的金簪、一對紅寶石茱萸釵,王十娘選了一支羊脂白玉雕玉蘭花頭簪,并一對菊花紋寶鈿金插梳。 恰在這時,有宮人進來稟報,叢教坊召來的兩名樂人到了。 沈宜秋便即宣他們入內,那兩名樂人一男一女,都生得眉清目秀,特別是那男子,生得長眉秀目,身姿飄逸,容止閑雅,不像個樂人,倒像是哪個膏粱之族的公子。 沈宜秋心中暗暗稱奇,宋六娘和王十娘極少見到外男,當即垂下頭,雙頰微微泛紅。 沈宜秋知道兩人不自在,便叫宮人搬了一架木屏風來,讓兩個樂人在屏風外奏樂,宋六娘和王十娘這才恢復如常。 沈宜秋便對兩位良娣道:“前日皇后娘娘叫人送了內坊新調的脂粉和眉黛來,你們想試試么?” 宋六娘躍躍欲試,挽起衣袖塞進金臂釧里:“我來給阿姊畫眉。” 王十娘乜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省省吧,我這張臉成日讓你糟踐也就罷了,還來禍害娘娘。” 邊說邊輕輕搓手:“我來伺候阿姊。” 不等沈宜秋抗議,兩人已經七手八腳地把她按在妝鏡前,王十娘調胭脂的時候,宋六娘便去解拆沈宜秋的發髻:“阿姊,meimei替你梳個鬧掃髻。” 王十娘道:“又來了,你小心些,別把阿姊的頭發揪下來。” 宋六娘撇撇嘴:“阿姊的頭發又光又滑,又不像你似的都是結。” 王十娘指尖蘸了胭脂,在宋六娘臉頰上掐了一把,宋六娘的圓臉蛋上頓時出現幾條紅杠子,她兀自不知,一邊給沈宜秋篦頭發,一邊嘮嘮叨叨數落王十娘的頭發又細又干。 宮人們在一旁見了也不由好笑,這兩位良娣時常來承恩殿與太子妃作伴,便是沈家出事也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反而對太子妃更體貼。 素娥等人看在眼里,不覺放下了戒備和成見,偶爾感嘆,這兩位良娣雖是太子的妾室,倒比沈家那些小娘子更像是娘子的親姊妹。 王十娘調勻胭脂,在沈宜秋臉頰上一層層細致地染開,又撲上干茉莉與真珠研成的細粉,接著打開黑檀螺鈿盒子,用小楷蘸了螺子黛,讓沈宜秋閉上眼睛、仰起臉,一手輕輕扶住她的下頜,細細地替她描眉:“阿姊的眉生得好,我都不知道往哪里下筆,倒是畫蛇添足了……” 話音未落,屏風外的琵琶聲忽然戛然而止,只聽外面宮人道:“奴婢請殿下安。” 三人這才知道是尉遲越來了。 王十娘還沒來得及放下筆,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尉遲越往殿中掃了一眼,只見綾羅綢緞、胭脂香粉鋪了一地,他的太子妃正披頭散發坐在妝鏡前,他的兩個良娣,一個給她梳頭,一個托著她的臉替她畫眉,外面樂人奏著琵琶,三個女子其樂融融,竟然連他進來都沒察覺。 三人這會兒已回過神來,王十娘和宋六娘忙放下手中的筆和梳篦,起身行禮,沈宜秋見尉遲越神色不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把兩個良娣護在身后:“妾拜見殿下,妾行事無狀,不曾出殿相迎,還請殿下責罰。” 尉遲越看在眼里,說不上來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按理說妻妾和睦是全天下男子求之不得的事,可他這一妻二妾和睦得過了頭,三個女子親密無間,他這個做夫君的倒像是外人。 他嘴里發苦:“平身吧。” 沈宜秋和兩位良娣也冤,平日這時候太子不是在太極宮就是在前院書房,若是早知道他會來后宮,他們也不敢玩得這么忘乎所以。 三人起身坐下,尉遲越瞥了他們一眼,只見太子妃臉上涂抹得紅紅白白,兩腮貼了面靨,眉毛只畫了一半,一深一淡,不用換裝就可以去唱踏搖娘。 宋德妃臉上頂著幾道紅杠,似乎還不自知。宋氏上輩子便膽小,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這會兒恨不得打個地洞鉆進去。 而王賢妃雖垂著頭,脖子卻不屈地梗著。這王氏眉眼神情都像極了她祖父,恨不能把“犯顏直諫”四個字頂在腦門上,尉遲越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她一言不合就要拔劍抹脖子。 三個女子各有各的糟心,尉遲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沈宜秋道:“太子妃這幾日可有按時服藥?身子好些了么?”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已好多了。” 尉遲越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不可掉以輕心,深秋天寒,水邊風涼,還是少去園中為宜。” 沈宜秋目光微動,欠身道:“妾遵命。” 就在這時,有宮人在屏風外道:“啟稟殿下、娘娘,典膳所送了蒸蟹、姜桂酒和菓子來。” 沈宜秋沒來得及說什么,尉遲越臉一沉,挑挑眉道:“太子妃血虛體寒,怎可食此物?” 他掃了一眼兩位良娣:“你們侍奉娘娘,怎么也不勸諫?”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下拜謝罪。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壓根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忙道:“與兩位良娣無涉,是妾自己貪嘴。” 尉遲越對屏風外的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從今往后,寒涼之物一概不得往承恩殿送。” 他頓了頓道:“既然已經蒸好,這回便算了,孤替你吃。” 宋六娘的肩膀立即垮了下來,低垂著頭,眼里已經鼓了兩包淚。 沈宜秋瞥見,心疼得緊,知道尉遲越這通發作全是沖著自己,便道:“殿下雖然陽盛,但多食終究傷脾胃,妾雖體虛,兩位meimei配著姜桂酒用一兩只卻是無妨的。” 尉遲越明知道她是為了兩個良娣打算,這番溫言款語仍叫他受用,他點點頭道:“那便送三對到淑景院。” 宋六娘輕輕吸了吸鼻子,和王十娘一起道:“謝殿下賞賜。”兩人心里卻不服氣,明明是太子妃的螃蟹,倒要他們承太子的情,這太子殿下可真是惠而不費。 沈宜秋趁著尉遲越不注意沖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便即告退。 尉遲越卻道:“且慢,孤有一事要勞動兩位良娣。” 兩人明知不是好事,也只能道:“殿下盡管吩咐。” 尉遲越道:“入秋以來,郭賢妃的舊疾發作,孤朝務繁忙,不能前去侍奉,兩位良娣既然無事,便有勞兩位在院中持齋誦佛、抄寫經文,為賢妃祈福,替孤盡一盡孝。” 說是祈福,其實就是變相禁足了,宋六娘和王十娘也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太子不快,心里不忿,卻也無計可施,只能領旨謝恩。 兩人回到淑景院,屏退宮人,關起門來,宋六娘便撅起嘴:“本來說好了明日要和娘娘投壺的,這下子玩不成了。” 王十娘也嘆了口氣:“別埋怨了,老老實實抄經吧,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宋六娘往地衣上一攤:“這九十九遍要抄到什么時候去!” 她打了個滾托著腮道:“太子殿下方才那臉色真是駭人,眼下想起來我心里還砰砰直跳,娘娘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