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有湯世廣的前車之鑒,馮和不敢托大:“啟稟娘娘,奴準備不周,還請娘娘恩準奴明日具書上呈,稟明詳情。” 沈宜秋點點頭。 馮和心里一松,便聽太子妃接著道:“我聽宮人說,你們叫人抬了好幾口大箱子到宮門口,不知是何物?” 兩人剛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來。 馮和硬著頭皮道:“回稟娘娘,那些是內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納帳簿。” 湯馮二人偷偷對視一眼,他們抬了這么多賬簿,便是要給新主母一個下馬威。 東宮事務龐雜,賬簿不計其數,單是一年的帳就裝了好幾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見過這種陣仗,見了必定慌了陣腳。 然而這一番敲打下來,兩人默契地決定,對此事絕口不提,怎么抬來的,一會兒怎么抬回去便罷了。 偏偏她不依不饒地問起來,也只能據實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經到了門口,何不叫他們抬進來。” 太子妃這么吩咐,他們也只得從命。 不一會兒,所有大木箱都抬進了屋里,沈宜秋掃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兩個內官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低垂著頭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卻是神色如常,叫小黃門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只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卷軸,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卷。 太子妃問道:“這些是多久的賬?” 湯典內回答:“啟稟娘娘,是上一年的細賬。” 沈宜秋認真地點點頭:“不錯,待我不眠不休將去年的帳看完,又可以接著看今年的了。” 兩人嚇得幾乎魂不附體,連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們一二,并非真想治他們的罪,看著差不多了,便緩頰道:“這些細帳我也不耐煩看,兩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難道還信不過?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蕭規曹隨,諸般事宜都按舊章來辦,細賬也不必交我過目。” 她頓了頓道:“我只看一年總賬,進項比往年多,出項比往年少,我這里自然有賞,如若不然……” 見兩人臉色一變,她又笑道:“歲有豐欠,這我當然知道。若是進項少出項多,兩位便要備細述來,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會苛責兩位。若是出入大過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奪。 “殿下監國,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里豐哪里欠,他都了然于胸,我一個后宮婦人不懂,殿下卻是洞若觀火的。” 兩人汗流浹背,連稱從命,叩頭謝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遲越為何要用這兩個人,后來才明白,他們心細而膽小,縱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貪些小利,水至清則無魚,他們是不可能事事躬親的。 敲打了兩人一番,沈宜秋便道:“兩位還有何事?” 兩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掃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這些也一并帶走吧。” 湯馮兩人連忙命小黃門抬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來。” 當天黃昏,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得有些晚,生怕又錯過承恩殿的晚膳,連公服都沒來得及換,便騎著馬徑直到了宮門前,走進去一看,卻發現自己多慮了。 正殿里黑黢黢靜悄悄的,東側殿內卻是燈火通明,宮人內侍時不時出入其中,見了他都行禮問安。 尉遲越好奇地走到側殿中,只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手里捏著支筆,面前攤著好幾卷書和一卷空白的絹帛,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察覺他來了,這才撂下筆上前來行禮。 尉遲越掃了一眼案上書卷,卻原來是賬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內府和家令寺來人了吧?” 沈宜秋點頭:“湯典內和馮寺丞今早來過了。” 尉遲越道:“內務冗雜,可遇到什么難處?”他不過是隨口一問,上輩子沈宜秋一嫁進來便接掌了內務,沒多少時日便能上手,從頭至尾無需他過問,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卻道:“臣妾愚鈍,只覺千頭萬緒手足無措,沒有數月之功,恐怕難以勝任。” 在尉遲越的記憶中,這還是沈氏第一次說自己有難處,訝異之余,尉遲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儲君的教養,不滿時歲便上朝聽政,一點東宮內務自然信手拈來,卻不曾考慮,沈氏一個閨閣女子,一時間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輩子沈氏什么都不說,這回卻坦言自己有難處,大約是自己這幾日的體貼,讓她放下了幾分心防。 他心頭驀地一軟,再怎么要強,到底只有十五歲,便即溫言道:“不必急于一時,哪里不明白,給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過是裝裝樣子,只是為了得幾日清閑,哪里看過這些帳。 尉遲越不是最嫌棄別人愚笨么?怎么突然轉了性? 她忙推辭:“殿下日理萬機,怎么好勞煩殿下,不懂的我已記下了,明日再召湯典內他們問問便是。” 尉遲越道:“也好,他們若是敢偷jian耍滑,你盡管敲打。” 沈宜秋越發不解。 尉遲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過菓子,不過這會兒又想吃點咸口的,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舌頭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著時候還早,妾去理一會兒帳,請恕失陪。” 尉遲越今夜過來,本是打著歇宿的主意。在他看來,沈宜秋上回入宮受了委屈,這幾日他體貼溫存,已經過了三日,想必有什么不高興也該淡忘了。 今夜月朗風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過太子妃這么上進,還真有些不太好啟齒,他沉吟片刻道:“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于一時,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義凜然道:“謝殿下體恤,妾是東宮主母,這是妾職責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實在寢食難安。” 尉遲越拗不過她,又不能直說要與她行周公之禮,只得忍痛應允。 沈宜秋連衽行了一禮:“謝殿下關懷。” 太子妃忙于內務,尉遲越在一旁看了會兒,有些慚愧。 沈氏身居后宮,也這樣勤謹,他還有許多奏疏未及細覽,卻流連后院,消磨時光,實在很不應該。 太子頓時起了見賢思齊之心,起身道:“孤先回書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擱下筆,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賬簿上挪開,起身送尉遲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聽得尉遲越的輦車聲漸遠,沈宜秋將筆一撂,從堆積成山的帳簿底下抽出一卷傳奇,叫素娥取兩碟淋了酪漿的鮮果來,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來。 第29章 省親(二合一) 太子受了太子妃的激勵,這幾日越發變本加厲地勤勉起來。 這次山東大旱,京都糧廩捉襟見肘,和糴只能解燃眉之急,卻不是長久之計,幸而去歲風調雨順,還支應得過來,天災發生在此時,卻是與他示警,江南至京都的漕運該好好整頓一番。 他前日著工部和戶部商議獻策,至今也沒有可行的方案。 此外還有遣使與吐蕃議和的事宜;江南盜鑄錢幣、假幣惡濫的問題。 由此又想到,錢荒愈演愈烈,錢貴物賤,百姓納稅以錢計,這樣一來,實際繳納的糧帛比應天年間高出一倍不止,可更改稅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 對了,差點忘了他還有個不省心的阿耶,吵著鬧著要建避暑行宮,不知怎的突然又要派遣花鳥使去各地采選美人充實后宮。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少不得還得親自去一趟華清宮,當面勸諫一二。 正盤算著,有內侍捧了一摞書卷進來:“啟稟殿下,這是昨日收到的行卷。” 是了,又到了一年一度進士明經科舉的時候。 本朝科舉試卷不糊名,公侯高官可向主試官舉薦,往往還未下科場,狀元便已定下。 各地的舉子一入夏便陸陸續續入京,將自己的得意詩文制成卷軸,上京都各路達官貴人門前投獻,以便得到貴人賞識,一朝平步青云。 徑直上東宮門前行卷的雖然不多,可太子總攬朝政,自然有人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門路將文卷塞到他眼前。 平日他再忙也要抽空看上幾眼,不過最近實是分身乏術。 正要命黃門暫且收起來,忽然想起前日聽來遇喜提過一嘴,承恩殿的黃門這幾日似乎從市坊搜羅了一些往年的舊行卷,供太子妃閑暇時觀覽。 他完全懂得,理賬是極枯燥乏味的事,很需要調劑一二,這些舉子為了引人矚目,在行卷中花樣百出,不但有詩賦,還有許多荒誕不經的傳奇故事,堪可娛目娛心。 他想了想,沈氏雖無出眾才情,畢竟知書識禮,想來好壞還是能分清的,倒不如把這些卷子交予她閱覽篩選一遍,將好的挑出來。 他打定了主意便道:“將這些送到承恩殿去,讓太子妃替孤篩選一遍。” 內侍微露遲疑之色,尉遲越一哂:“無妨。” 科舉是國之大事,雖然只是替他審閱行卷,卻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過尉遲越向來不以為然,自己庸懦無能沒有主見,才會格外敏感,成天擔心后宮女子干政。 他是由巾幗不讓須眉的張皇后手把手教出來的,上輩子他對張后心存提防,說到底忌憚的還是張家手中的北門禁軍。 對嫡母本人,他既敬且佩,張皇后出身將門,于軍國事上多有見解。便是監國多年,邊事防務上他還是習慣與嫡母商討,有時得她點撥一二,真有醍醐灌頂之感。 上輩子死時,他也是深憾嫡母已不在世,若有她掌舵,定然可保社稷平安、萬民無虞。 沈氏的才干打理后宮算得游刃有余,可前朝之事卻不能放心托付于她。 太子殿下宵衣旰食,忙得焦頭爛額,太子妃也是廢寢忘食,忙得不亦樂乎。 前日搜羅來的傳奇集子都叫她看了個遍。 好在又到一年進士明經科舉之時,每日有許多新的行卷被達官貴人的門房、奴婢賣到書肆。 隔幾日她便遣個識文墨的黃門前去搜羅一番,每次都能有所斬獲。 不過她也不是鎮日不務正業,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看尉遲越的家底,田產不少,倉廩卻空了一大半,她不用看帳簿,便知太子又拿私產去補貼國用了。 饒是她與尉遲越兩看相厭,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難得的賢明君主。 這一日,她囤積的書卷又將告罄,正要叫黃門再去一趟市坊,便有兩名長壽院的內侍,各抱了一大摞書卷來。 得知是尉遲越的吩咐,她不由詫異,舉賢任能事關國祚,后宮干政不是最犯忌諱的事么?難不成因為沈家不行,所以沒了這重顧慮? 她不明白尉遲越此舉何意,但既然太子有令,那她也只好奉命行事,橫豎還省下一筆買卷子的錢。 待那兩個傳話的內侍一走,她便饒有興味地看起來。 連看了幾個卷子,水平參差不齊,她一邊看,一邊將卷子分作上、中、下三摞,以青筆勾出佳句,略作點評,一晌午便判了五六卷。 用過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起來用了點茶湯和菓子,回到案前,又抽出一卷,剛一展開,差點沒叫菓子噎了個半死。 卷頭上赫然寫著“河陽寧彥昭”,正是寧十一郎的郡望和名諱。 沈宜秋連忙喝了一口棗茶,把梗在喉嚨口的面食壓下去。 她捧著茶杯,指尖敲敲杯壁,莫非尉遲越是在試探她? 可根據她對尉遲越的了解,他不像是這么無聊又小肚雞腸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