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尉遲越沉默有時,收回手,闔上蓋子,對常遇喜道:“收起來吧。” 來遇喜應了聲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了,勞師動眾地將孩提時的玩物找出來,他還以為有什么要緊用處,誰知只看了一眼,摸了兩下,便又叫他收起來。 不覺五日過去,東宮風平浪靜。 賈七賈八見事情敗露,這幾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問責,特地編排好一套說辭。 兄弟倆對了七八十遍,確保萬無一失,誰知太子殿下悶聲回了東宮,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與群臣議政,與往日并無不同,好似已將沈七娘拋諸腦后。 兄弟倆戰戰兢兢地等了數日,見太子非但沒有發落他們的意思,連問都沒問一聲,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一日夜里,又是兩人在太子房門外當值守夜。 賈八故態復萌,恢復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樣:“殿下不愧是偉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賈七心思比弟弟細得多,仍有些心有余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從延平門排到延興門。殿下什么身份,豈會為了個女子黯然神傷?” 賈八不能贊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無匹,比何九娘還美上好幾分,怕也不是隨隨便便能尋個差不多的出來……” 賈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腦門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幾個?幾個不行,那就娶上十個百個,三千佳麗聽說過么?三千個加起來還打不過一個?” “這怎么比……”賈八捂著腦袋嘟囔了一聲,又納悶道:“上回殿下見那沈小娘子與寧十一郎私會,回來好幾日沒睡個整覺,那些黃門都折騰得夠嗆,這回倒是沒見他如此。” 賈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說,殿下那是勤于政事,夙興夜寐,豈是為了女子,莫要毀謗殿下清譽。寧尚書是朝中大員,咱們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跟人搶媳婦呢?這把臉面往哪兒擱?” 剛說到此處,便聽門簾“嘩啦”一聲響,眼圈烏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們面前:“替我備馬。” 賈七看了眼天色,是夜無星五月,宮燈照不到之處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問:“不知殿下何往?” 尉遲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云觀。” 華清宮紫云觀在藍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賈七和賈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當今請示,不敢有片刻耽擱,忙命下屬急去備車馬。 不一時,一切安排停當,尉遲越上了馬,勒住韁繩,回頭掃了賈七和賈八一眼:“你們隱瞞太子妃之事,罪無可赦。” 賈七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賈八還想按著串好的供詞申辯,被賈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賈七匍匐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屬下知罪,請殿下責罰。”他一聽“太子妃”三個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為懼,可太子妃就茲事體大了。 賈八既驚懼又納悶,不是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么,不是說不會搶人媳婦么?他悲憤地乜了兄長一眼,枉我這么相信你!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才發落道:“罰俸一年,自去領四十笞杖,往后半年宮中所有馬廄廁房都由你們清掃。” 頓了頓又道:“妄議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兩人心里涼了半截,八十杖下去,還不知有沒有命去掃茅廁。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寬和,東宮近侍又都是貴家子弟充任,賈氏兄弟便是長樂長公主的庶孫,兩人受過最重的懲罰便是掃馬廄,哪里想到這次的事竟觸了太子殿下的逆鱗。 兩人心里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饒。 尉遲越接著道:”孤有差事著你們去辦,若是辦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記著,以觀后效。” 兩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謝恩不迭:“殿下有命,仆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辦好。” 尉遲越睨了他們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傳個消息。” 如此這般吩咐完畢,尉遲越輕輕一夾馬腹,策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經地義的太子妃,憑什么拱手讓人? 第17章 卜卦 驪山華清宮位于長安城東的昭應縣,去城六十余里。 尉遲越輕騎簡從,只帶了十余名侍衛,星夜啟程,從京城東面北端第一門通化門出,一路快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達驪山北麓。 山間云霧彌漫,一行人從西邊的望京門入華清宮宮城,沿途街衢洞達,百官廨舍和王公邸宅鱗次櫛比,雖名為離宮,卻儼然是座城池。 先時太子年幼,尚不能監國理政,皇帝便將整個朝廷一起搬到這驪山腳下,從十月一直住到來年春月。 那時候百官羽衛,商賈繁會,如今太子監國,皇帝當起了甩手掌柜,這車馬闐咽、煙云相連的盛況便看不見了。 驕陽下的宮城,侈麗奢靡已極,卻又冷清寂寥。 尉遲越看在眼里,煞是rou痛,一言不發地騎馬穿過宮城,向山上宮殿行去。 離宮因地制宜,朱闕樓閣星羅棋布于青山綠水間,彼此間以廊道相連,人行其間,便如走在云上,四周綺樓繡戶令人目不暇接。 時不時有身披輕紗羅衣,頭戴銀蓮花冠,作女道打扮的宮人在閣道中穿行,遠望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來不諳風情,玉宇瓊樓和婀娜美人看在他眼里,全都是虛擲浪費的稅賦。 到得紫云觀前,便有道士打扮的小黃門出來迎接。 尉遲越命侍衛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馬入內覲見。 到得正殿中,小黃門入內通稟,出來的卻是一個內侍和一個道士。 那內侍是皇帝身邊親信內臣,道士是極受皇帝寵幸的“大德”凈虛真人。 尉遲越缺乏慧根,哪怕死而復生一次也沒有大徹大悟,一見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身凡塵俗骨便不舒爽。 他掃了眼干瘦的紫衣道人,挑了挑眉,殊無恭敬之意,轉頭問那內侍:“圣人何在?” 內侍面露難色:“圣人昨日起閉關修行,七日后方能出關,有勞殿下稍待幾日,不知殿下欲下榻何處?若是嫌少陽院來往不便,這紫云觀中便有清凈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掃榻……” “不必了,”尉遲越打斷他道,“孤有要事稟告圣人,等不了七日。” 那內侍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卻笑道:“圣人將有所成,此次閉關干系重大,圣人特地囑咐,若非緊急軍情,一概事宜皆等他出關后再行定奪,望殿下見諒。” 說罷氣定神閑地作了個揖,他是當今天子親封的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師”相稱,長安城中的王公貴族、股肱之臣都對他禮遇有加,只盼著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 太子再怎么尊貴也還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還是兩說。他日日與帝王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憚他三分。 尉遲越點點頭:“既然真人這么說,孤只能等了。” 凈虛真人微露笑意,心道果然。 誰知尉遲越話鋒一轉:“嘗聞真人迄今已三百余歲,道術精深,出神入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對真人而言不過雕蟲小技。” 他按了按腰間佩劍,半開玩笑道;“眼下圣人閉關,孤閑來無事,真人不如施展幾分與孤瞧瞧。” 他說得十分輕巧,語氣似是玩笑,但凌厲的眼風掃過,凈虛真人當下冷汗直冒、雙股戰栗。 一旁的老內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額頭上的冷汗,忙打圓場:“殿下說笑了,刀劍無眼,若有個閃失,傷到真人……” 尉遲越道:“只有妖讒惑主的贗品才會叫凡鐵所傷,連街頭耍百戲的都能刀槍不入,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話下,你這是杞人之憂。” 說罷“鏘”一聲,把佩劍拔出五寸來許。 那凈虛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無需跪拜俗世帝王的規矩,仙風道骨全拋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抖著聲音道:“殿下九天真龍血脈,凡鐵到了殿下手上也成神兵利器……小道修為淺薄,若貿然領受,身首異處事小,污了殿下神兵寶劍,小道便是散盡修為也不能贖罪。” 尉遲越將劍推回鞘中,沉下臉冷聲道:“孤能見圣人了么?” 凈虛真人忙不迭道:“殿下并非凡夫俗子,想來卻是無礙的,小道方才一時疏忽。” 尉遲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衣襟,對那不住揩汗的老內侍道:“領路。” 室內煙霧繚繞,一股濃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里鉆,掩蓋住若有似無的腐臭味。 重重帳幔中,分明傳出女子的調笑聲。 尉遲越不禁皺了皺眉,當今早年游樂無度虧了身子,如今年事漸高,力不從心,便開始信奉黃老之術,妄想靠藥石益壽延年甚至長生不老,卻仍不知節制。 他在屏風前站定,由那老內侍入御帳中通稟,片刻后,皇帝穿著中衣,身披明黃道袍,披頭散發地走了出來。 那寬袍廣袖倒是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見他眼白渾濁,氣色虛浮,形容枯槁,顯然是閉關與女冠們徹夜研習道術的緣故。 尉遲越抿抿唇,不動聲色地向皇帝行禮:“兒臣參見圣人。” 他頓了頓,捏著鼻子道:“打擾圣人清修,兒臣慚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個呵欠,乜了兒子一眼:“何事如此緊急?” 尉遲越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皇帝臉色越發不豫,不過還是點點頭道:“你年紀不小了,是該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著合適,朕也就放心了。不過此事關乎國運,不可輕忽……” 說到此處,他掀起堆滿褶子的眼皮,渾濁黯淡的眼睛里有了點光:“正好你也來了這里,不如讓清虛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遲越心中不屑,但卻不好在這些事上違拗父親,只得道:“兒臣遵命。” 皇帝便著內侍去請凈虛真人。 片刻后,真人到了,皇帝忙起身相迎,口稱阿師,恭謹作揖,又對尉遲越道:“三郎,快與真人見禮。” 凈虛道人心虛地偷覷太子,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里還敢擺譜,忙躬腰道:“豈敢豈敢。” 皇帝將事情與凈虛道人說了一遍。 尉遲越淡淡道:“有勞道長。” 凈虛暗暗松了一口氣,忙道:“小道榮幸之至,敢不效犬馬之勞。”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還請殿下將那位女公子的生辰八字說與小道知曉。” 尉遲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么?還真把他問住了。她比自己小三歲,那便是元貞十八年,生辰似乎是在冬季,十月還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還是不太肯定,索性道:“元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術通神,想來不必孤贅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兒子,哪有這樣連八字都不知道就能憑空合出來的。 凈虛道人也知道憑空合八字太過離譜,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圓場,好在他術業有專攻,多年來靠著哄騙帝王加官進爵,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轉,作個揖道:“太子殿下娶妃關乎國之氣運,合八字是民間之俗,未免粗疏,八字同而命運殊者比比皆是。” 皇帝連連點頭:“還是真人慮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見,該當如何?” 凈虛真人道:“不如讓小道開壇設法,問一問神明。” 皇帝大喜:“有勞真人。” 凈虛真人忙道:“舉手之勞耳。” 又轉向尉遲越:“還請殿下沐浴焚香,齋戒三日……” 尉遲越一聽還要再拖三日,臉色不由一沉,他這次連夜趕來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諭,有了手諭他才能名正言順命翰林學士擬旨,然后還得將三省得一道道繁瑣手續走完,又是十天半個月。 如今還要耽擱三日,他自是不情愿,對那道士道:“齋戒三日?” 凈虛真人最擅察言觀色,一見他臉色便道:“太子殿下至誠,一日……不必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這就命人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