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孫嬤嬤只得作罷,岳氏雖不是她主人,但畢竟尊卑有別,她在外不能叫人說沈家的奴仆沒規矩。 小輩們道了失陪,結伴往后山行去。 寧十一奉了母親之命,綴在后頭,盡心盡責地充當護花使者。 沈宜秋一邊走一邊欣賞山間的景致。 此處的氣候比城中多一分寒意,城中的桃花早謝了,這里的桃林仍舊云蒸霞蔚,落英隨溪澗而下,爛漫如錦,隔岸云白峰青,層層掩映。 雖不是什么勝景,卻也悅目怡心。 沈宜秋兩世為人,不是在深宅就是在深宮。雖說禁苑也有泉石可觀,但畢竟少了這分閑適悠然的心境。 這一片無名的山野桃林,卻叫她看得出了神。 回過神時,其他人走得只剩遠處的背影,只有她和寧十一郎被遠遠拋在后面。 沈宜秋第一次與尉遲越之外的外男獨處,雖說比別人多活了一世,也還是有些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 她隨即自嘲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們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地相看,有什么好心虛的! 尉遲越已是上輩子的事,而這一世,不論從前、如今,還是往后,他們都不會有半點瓜葛。 想到這里,沈宜秋不由挺了挺腰板,大大方方地伸手摘下帷帽,對寧十一郎淺淺一笑,福了一福。 寧十一郎不由一怔。 隔著輕紗雖也看得出沈七娘容色出眾,他還是被她明艷的相貌灼了一下眼。 他曾讀過許多寫美人的詩句,此時似乎都有了著落,但又都不足以描摹出這近在咫尺,又如隔云端的美。 比之吹彈可破的肌膚,宜喜宜嗔的櫻唇,靈動清澈的鳳目,修長眼角淺淺的紅暈,更令他納罕的卻是沈七娘那莫可名狀的神情。 她的面容出奇平靜,并非強裝出的鎮定,也不是故作通透世故,更不是自恃身份的端莊矜持,就像這山間悄悄開、靜靜謝的桃花,與山風流云一般,無情而動人。 倒也不是出塵脫俗,卻與山下的滾滾紅塵若即若離,似乎隔著一層薄霧。 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人生才剛剛開始,怎么會有這樣一副神情呢? 寧十一郎暗自沉吟時,沈宜秋也在大大方方地看他。 有的美人宜遠觀,有的美人宜近賞,寧十一卻是遠近皆宜,五官姿容無可挑剔,真是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兩人忙著凝神打量彼此,誰也不曾留意,一水之隔的小樹林里,有一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 第8章 醋了 尉遲越起初懷疑自己眼花了。 對面那雙男女,一個是他的發妻,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會! 溪澗并不寬闊,尉遲越目力又極佳,將對岸之人的神情舉止盡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間,他看見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驚艷之色全然不加掩飾——他與寧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廝看著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敗壞,公然引誘不諳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惡,竟然在一個不相干的男子面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還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卻愈發燦然,如六月的驕陽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覷了覷眼。 沈氏在他跟前總是不茍言笑的。 她一言一行堪為楷模,恨不能在頭上頂個“母儀天下”的匾額,何嘗這樣自在地笑過。 然而這樣的如花笑靨,卻是對著另一個男子。 尉遲越的胸腔里仿佛燒著一團火,這火迅速蔓延,吞沒了他的五臟六腑。 偏偏這股無名火無處發泄。 沈宜秋尚未嫁與他為妻,他們這一世甚至還沒見過面;而寧十一不曾考中進士,與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棄義。 他的怒火師出無名,可正因其師出無名,才越發熾烈。 尉遲越五內俱焚,面上卻出奇沉靜。 賈七和賈八兩人原本是隨侍左右的,此時早已悄然退到五步開外,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賈八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殿下與那沈小娘子又無甚瓜葛,為何氣得這樣狠?” 賈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侍奉太子多年,對他的神情舉止極為熟悉,他打小受的是儲君的教養,喜慍不形于色,只有親近之人才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的情緒。 此時尉遲越雖然一臉平靜,但臉色煞白,周身如同結了層寒霜,顯是盛怒已極。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寧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點什么,與東宮有何干系? 且他們連日來暗中盯著沈七娘,見那小娘子只是特別愛睡回籠覺,實在也算不得什么異狀。 太子殿下心悅何家九娘子多年,這事他們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說句失敬的話,太子殿下在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輕易移情別戀之人。 賈七摸著下巴,低聲忖道:“可要說沒什么吧,今日又巴巴地趕到這兒來……” 賈八道:“殿下不是說閑來無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宮遛個彎么?”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里城外幾十上百個寺廟,什么彎能恰好遛到這兒?” 賈八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只是出門遛個彎,咱們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換了十八身衣裳還不稱心……” 賈七用眼刀子剮了弟弟一眼,并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賈八嚇得一縮脖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遲越那身玉色輕羅衫子輕薄飄逸,實在不適合在草莽間行走,衣裾已經沾了不少塵土草葉,左腋下還被樹枝掛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看著竟有幾分蕭瑟落魄。 對岸的兩人卻是渾然不覺。 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寧十一發現,這沈家小娘子比他預料的要活潑健談許多,見地更勝許多同齡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點頭,寧十一郎果然是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毫不賣弄,單這一點就勝過世上九成九的男子。 若是換了尉遲越那廝,怕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兩人向桃林深處走去,枝葉逐漸繁密。 沈宜秋一個不慎,不曾留意頭頂橫枝,眼看著就要撞上去,寧十一郎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她的額頭:“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溫熱干燥的手心覆在她額頭上。 肌膚相觸,沈宜秋并未生出什么旖旎之情,心里卻是一暖,這情急之下的呵護是做不得假的。 寧十一卻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迅速縮回手,少女肌膚柔膩的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識地輕輕握拳,像是要把什么珍藏起來。 尉遲越的目光緊緊追著對岸的一雙身影。 雖然被枝葉擋著看不真切,但兩人肌膚相觸卻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里,刺得他兩眼生疼。 他不自覺地握緊腰間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節發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雙腳卻像是釘在地上,寸步也挪不開。 對岸的兩人卻還得寸進尺。 沈宜秋看了眼寧十一郎的手:“寧公子受傷了。” 寧十一低頭一看,卻是方才被桃樹蹭破了一層皮,一用力便往外滲血珠。 他此時方才察覺痛,忙道無妨,卻見沈宜秋從懷中抽出一條素絹帕子:“公子先將就著包扎一下吧,回了寺里再上藥。” 寧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只見一角繡著株小小的紫色菖蒲。 他面露遲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遞了一遞。 他們都明白這舉動意味著什么。 寧十一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過帕子收入懷中,揖了一揖:“多謝沈家娘子,寧某定不相負。”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她兩世為人,又吃了個大塹,眼力總比上輩子強些。 寧十一是個端方君子,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一世舉案齊眉總是不難的。 至于尉遲越……她正要把這人從腦海里徹底甩出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河對岸的林子里,有個影子一晃而過。 沈宜秋心頭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影,卻是一頭幼鹿從樹叢間鉆出來,踱步到澗邊,低下頭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遲越的余威真是不小,鬧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遲越一言不發地在林間疾行,賈七賈八身為侍衛,身手自不必說,卻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賈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聲道:“阿兄,咱們跟了殿下這么久,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呢。說句不虔敬的,跟咱們坊南曲那個賣胡餅的王四郎挺像。”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婦跟胡人跑了,如何與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并論?叫殿下聽見非削了你腦袋不可!” 賈八縮了縮脖子,犟嘴道:“太子殿下賢明,從不因言治罪的!”他們殿下悲憤又委屈的神情,活脫脫就是那跑了媳婦的王四郎,他絕不會看錯。 尉遲越疾行出約莫兩里,叫山風吹了一路,逐漸冷靜下來。 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他的五臟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里,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出了山,尉遲越帶著兩名侍衛,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東宮。 換下衣裳,飲了兩杯苦得發澀的釅茶,尉遲越胸中塊壘依舊未消,反而夯得更實了。 桃林中看見的種種在他心里揮之不去,越來越清晰,仿佛有枝無形的筆,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氣人的一幕涂得濃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記不得沈氏年少時的模樣。 原來那時的她臉頰微圓,嘴角邊稍稍鼓起,陽光一照,秀氣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 深長的眼尾似乎也沒有后來那么凌厲,連帶著目光也軟和許多,如初春掠過柳梢的輕風。 此時她還沒有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和釵鈿壓得步履沉重,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發用一根青玉簪子綰起,與寧十一郎并肩穿行于山水間,好看得像幅畫…… 不能細想,一想心里便發堵。 他自問對沈氏并無什么別樣心思,今日也就是閑來無事,無處可去,這才一時興起去了圣壽寺,與走親訪友并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