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離開登州, 一路南下,先去就近的風雨渡嘗荷花蕊,后登玄武山賞煙霞,半月之后,囤積于心的玩癮解了大半, 莫三刀開始干正事了。 這件正事,便是那晚在他腦袋里反復打轉, 但到底沒有被他說出口的另一個出門目的——找一找阮晴薇。 大婚那夜阮晴薇不告而別,花玊吩咐韓睿即刻調查她的去向,眾人皆以為不消幾日,便可與阮晴薇重聚, 卻沒想到, 這位號稱“大公子之眼”的韓侍衛竟像泥牛入海似的,足足一個月毫無音信,等到好不容易回得城來,卻是空手撩腳, 一臉狼狽相瘆人得莫三刀夫婦險些不敢認。 饒是莫三刀對此情形似曾相識, 張口問:“你被她打了?” 韓睿黑著臉點頭。 花夢驚得啞口,莫三刀只好上前安撫, 又問:“她人怎樣?現在在哪兒?” 韓睿微微斂眉:“最后一面,三小姐人在滄州攸縣,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花夢搶道。 韓睿深吸一氣,道:“三小姐說她跟蓬萊城沒關系,讓我們不要再去叨擾她。” 一聲驚雷,在場諸人皆是一怔。 莫三刀收緊唇角,沒再說話。 韓睿看看二人,最后還是選擇向花夢請示后續行動,花夢打量了下莫三刀的神色,沉吟道:“吩咐玄武堂派人過去,不必驚擾她,暗中護她周全即可。” 韓睿會意,領命而去。 待人走后,花夢向莫三刀解釋:“玄武堂最擅追蹤,跟上晴薇后,即可將她的行蹤隨時上報,等過些日子她心里釋懷些了,我們再去接她回來。” 莫三刀心里正悶,聽她這么說,便也只好點頭。 可誰料,不到一月,玄武堂陸續傳來消息,派去跟蹤晴薇的個個沒好下場,不是給打回來,就是給罵回來了。 莫三刀完全不能理解:“她罵人我知道,可她功夫可沒那么高。” 堂主謝順訕笑:“如今晴薇姑娘是咱們城中的三千金,別說是武功不高了,就是沒功夫傍身,咱那些人不也得照樣挨打?” 莫三刀牙癢:“不是說暗中護衛,不驚擾她嗎?” 謝順笑得像個核桃:“要我說啊,到底是咱蓬萊城的三千金,我聽底下人說,三小姐可機靈了,齊胥是三隊一等一的暗衛,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待了三天,李虎兒就更不用說了,半個下午不到就給三小姐揪了耳朵……” 莫三刀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在撞鐘,滿腦袋轟轟響:“行了!” 謝順咂咂嘴:“二少爺,咱還接著派人盯嗎?” 莫三刀扯唇笑:“要去你去吧。” 謝順望著少年抽身而去的背影,神魂俱震。 那天,莫三刀失眠一宿,臨近天亮,終于忍耐不住,把花夢戳醒,問:“你說,她為什么要這樣?” 花夢睡眼惺忪,回過神來后,掙開他的懷抱翻了個身。 莫三刀提心吊膽:“怎……怎么了?” 花夢掖著被褥,聲音甕甕的,像是從被褥里傳來:“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 莫三刀百思不解,湊過去:“為什么?” 花夢扭頭,給他遞了個他至今也沒參悟的眼神:“你知道她現在最不愿見的是人誰嗎?” 莫三刀當時也是鼓足了勇氣:“你?” 花夢:“……” 以莫三刀苦思冥想一夜的結果來看,阮晴薇之所以那么抗拒回來,無外乎是難以接受自己恨了十九年的蓬萊城突然間成了自己的家,如果硬要在這個“家”中挑出一個她最不想面對的人,十之八九,便是花夢。畢竟,在阮晴薇那兒,花夢從來就沒有過好形象,最開始,是仇人之女,再然后,是破壞自己“姻緣”的情敵,這冷不丁地成了嫂嫂,換做誰人估計都難以接受。 是以當花夢一問,雖然明知不該,莫三刀卻也還是冒著險說了。 卻見花夢眼皮一耷,那黑亮黑亮的眸子里一下子像滅了燈似的,杳無光芒。 莫三刀慌得趕緊去抱。 花夢被他撈進懷里,一時真是哭笑不得,壓了火道:“不是我。” “那是誰?”莫三刀有些急了。 花夢深吸口氣,似乎放棄了引導,一針見血:“你。” 你—— 莫三刀腦袋里一轟,反應過來后,手腳一陣發涼。 花夢緩緩道:“如果我愛的人,突然間變成了我的親哥哥,這一生,我都不會再見他。先前你為對付何元山,讓她鳳冠霞帔,將何元山騙至婚禮上,她能答應,不是因為她恨何元山,而是因為她愛你,她……想成全你。可是,成全,不意味著她可以若無其事的、眼睜睜地看著你和我……” 說到這里,到底不能再說下去,花夢又從莫三刀的臂彎里掙出來,抱緊被褥躲到了一邊去。 “明白了嗎?” 她的聲音再一次從被褥里傳來,甕甕的,也鈍鈍的,戳著莫三刀的心。 那一天,天出乎意料的亮得特別晚,莫三刀也出乎意料的特別安分,再也沒話。 一日后,他找到謝順,吩咐:“以后不必再派人去跟了。” 六月底,驕陽正紅,熱辣辣的日光照射在湖面上,星芒成千上萬,閃得人眼花。莫三刀拿斗笠蓋著臉,平躺在一條孤舟上,任微風輕浪將他送至湖心,又由湖心送至湖岸。 岸上人聲交雜,有老叟,有壯漢,婦人,有少女……和著風聲、水聲進入耳里,便使這人間朦朧得如夢一樣。莫三刀豎著耳朵,靜靜地聽著,倏然間破天荒想,這些聲音里,會不會也有晴薇的聲音?這如夢似幻的人間里,是不是也有著晴薇的身影? 這么想著,莫三刀驀然回憶起以往阮晴薇滿世界尋自己的日子來。那時他初嘗闖蕩江湖的新鮮滋味,往外一跑就是一兩個月,后來玩心大了,小半年不回家的也有,阮晴薇便在他后面不停地找,不斷地追…… 說來也是怪,無論他跑到哪里去,最多八十二天——就是去不歸山的那次,阮晴薇總能重新把他捏回掌心里。 她簡直在效法如來佛,耗盡終生修為,練一張能將他牢牢箍住的如來掌,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可是,真的是不疲的嗎? 莫三刀忽然又想起另一個情景來,那時候,他們還有婚約,他們還不知道彼此是兄妹,她叉著腰站在小院里埋怨阮岑總不歸家,忽然間警告他說:“以后我們成親了,我絕不許你這樣。” 他想也沒想便回:“你這么能追,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去,也逃不出你的手心啊。” 她當時的樣子說不清是想哭,還是想笑:“那這么追來追去的,我不會累啊!” 他沒心沒肺地回:“你不覺得這樣的人生才有趣嗎?” 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哪里是沒心沒肺,簡直夠狼心狗肺了。 這是他離開登州的第二十三天,正兒八經開始找阮晴薇的第八天。 找人、追人很累,很累,盡管他才堅持了八天而已。 一陣水浪掀動木舟,濺起水花,灑在莫三刀拿來蓋臉的斗笠上,他微微偏頭,透過斗笠的細縫望去,艷陽底下,有兩只蘭舟剛從身邊劃過,劃舟的、乘舟的俱是少女,穿著短衫,挽著竹籃,正預備往湖心采蓮而去。 驕陽下,水面清圓,風游荷舉,少女的笑靨倒映在水里,嬉嬉鬧鬧,說說笑笑,也不知怎的,又突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起當地的小調來。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蓮子,憐子。 莫三刀在心里琢磨著這個詞,又琢磨起那天花夢的話——如果我愛的人,突然間變成了我的親哥哥,這一生,我都不會再見他。 他琢磨著,推敲著,體會著,長嘆一聲,百感交集,千愁并至。 他知道花夢說的是對的,晴薇不想見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莫三刀。 可是,他又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面,告訴她:無論怎樣,他在的地方,都是她的家。 第93章 風(下) 那個戴斗笠的男人跟了阮晴薇三天了。 窮鄉僻壤的山頭小鋪, 一無好飯菜,二沒好茶酒,入內歇腳的卻一撥緊跟一撥。阮晴薇把雙短劍擱在桌上, 一面應承小二的詢問, 一面向鋪外張望了眼。 果不其然, 那男人跟進來了。 盛夏午時, 日頭炎炎,男人牛高馬大, 在籬笆旁的一張方桌前坐下,拍了拍衣上的塵垢,他大概好幾天沒休整過了,只輕輕那么一拍,虛空里便落下一層層浮塵, 阮晴薇蹙了蹙眉,視線向上掃去。男人的臉龐被斗笠擋著, 只露出平直的下巴和深抿的薄唇,側臉拍灰時,下頜線繃得又直又硬,舉手投足間, 雖大大喇喇, 卻又肅氣深斂。 不是個善茬。 阮晴薇眼神微冷,在心下腹誹:蓬萊城可真夠煩人的。 鋪子內也不知是怎一回事,突然間響起爭執聲來,店家忙扔下手頭的活計去勸。在這山野小鋪歇腳的, 多半是江湖里的三教九流, 各教各流間存有舊怨,一言不合, 各報家門,一聽來路,便烏七八糟地打成了一團去。 阮晴薇正舉碗喝茶,冷不丁一截斷刃從戰局里飛來,堪堪貼著她眼睫擦過,饒是避得夠快,也還是被刃上寒芒刺得眼冒金星,壓在心底的火氣立刻騰騰地漲了起來。 那個戴斗笠的男人還在拍腿上的泥垢。 阮晴薇心念一動,把桌上的雙短劍握入,氣勢洶洶地加入了棚內的戰局。 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你來我往地打得不可開交,兩柄短劍突然破空襲入,一挑一勾,忽圈忽繳,“亂”得囂張又詭譎,令他們完全難分是敵是友,手忙腳亂地應付一通后,竟漸漸同氣連枝起來,你一刀、我一榔錘地把阮晴薇逼至棚外。 阮晴薇武功并不算上層,雖然應付蝦兵蟹將綽綽有余,卻到底招架不住這番前后夾擊的圍攻,很快便被這兩隊漢子反守為攻。可是,縱使情況愈發危急,她面上也絲毫不露驚色,好整以暇地繳住來人背刀,順勢在他胸膛上狠狠一踢,借力躍上半空,眼見便要逃至屋棚上去,有人突然冷喝:“小妮子,哪里跑!” 話聲甫畢,三枚飛鏢快若紫電,穿破虛空,眨眼迫至阮晴薇背脊。阮晴薇止步回劍,正欲將飛鏢切落,熟料劍刃還未觸及飛鏢,便聽得“嗆”一聲輕響,三枚飛鏢被一只竹筷貫穿,落在了茅草堆疊的屋棚上。 阮晴薇抬起眼皮,向籬笆旁戴斗笠的那個男人看去。 男人放在虛空里的手默然收回,扣起食指,在舊桌子上輕輕敲了起來,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 阮晴薇無聲冷笑,在底下漢子揮刀殺來剎那,又凌空一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男人輕輕敲打著的那張方桌上。 男人節骨分明的食指一停。 “好啊,這瘋丫頭還有同伙呢!” 那群漢子一個個橫眉怒目,把手上兵器晃蕩兩下,改向籬笆這邊蜂擁而來。 男人唇角似乎向下壓了一下,不等阮晴薇反應,猛地把人手腕拽住,一腳踢飛舊桌,將一群漢子劈頭蓋下。 桌子炸裂,漫天木屑紛飛,漢子們揮刀舞劍地睜開眼來,定睛看去,烈日昭昭下,已然沒了那兩人的影子。 *** 夏日山里一片碧綠如玉,鳥語花香,清溪蜿蜒,兩條人影自半空里飛身躍下,方一落地,便聽“啪”一聲,阮晴薇毫不猶豫地在男人臉上扇了一個耳光。 男人側臉,被斗笠壓著的半截臉陷在暗影里,本便嚴肅,這下更陰沉了。 阮晴薇視若無睹,把身上被男人碰過的地方——手腕、胳膊、腰肢等一一拍過去,譏諷道:“蓬萊城是沒人了嗎?連你這種沒皮沒臉的登徒子都敢派!” 男人唇角似乎又向下壓了壓,微垂著頭,默然不語,阮晴薇繼續罵罵咧咧,待罵到“既然連臉都不要了,又還戴什么斗笠,真真是脫褲子放屁”時,一個“屁”剛出口,男人出手如電,在她頸椎下一點,封住了她的啞門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