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阮岑輕輕拍他的肩,輕得像是不敢去碰他的肩。他輕輕地笑,也輕像是不敢笑。 他說:“去吧……” 侯立在院外的迎親隊探頭探腦,等了半天,才見新郎官牽著位蓋頭蒙面、鳳袍霞帔的少女從屋內并肩走來。喜婆忙朝著樂隊一招手,嗩吶聲、鑼鼓聲重又直遏云天,喜婆踏著這片歡聲,笑盈盈地走入院內,替莫三刀將新娘扶住,施施然走上喜轎。 莫三刀轉頭,望向石階旁立著的阮岑:“孩兒無父無母,還需請師父入座高堂,為我和晴薇證婚。” 阮岑垂手默立,仰頭望著院角那棵高高的梧桐樹,恍如未聞。 莫三刀道:“師父?” 阮岑放空的眼神一震。 莫三刀壓緊眉,重復道:“請師父移步舍下,為徒兒與晴薇證婚。” 阮岑瞪著那雙空空洞洞的眼睛,呆了半天,終于道:“噢……” “噢……” 他又重復一聲,垂下頭從莫三刀身旁走過。呆愣,遲鈍。 他突然間像變成了個垂暮的老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就是正面交鋒了。 第87章 天命(八) 西永街上的莫府早已是人聲鼎沸, 客廳內,各門各派歡聚一堂,交頭議論著樁備受矚目的大婚。 張靖山、了緣二人分坐左右下首的兩把交椅之上, 聽得里里外外的人三句不離莫三刀那位名師, 不由也起了興致。了緣師太呷了口茶, 向張靖山道:“他可跟你提起過?” 自武當山一會后, 整個江湖與莫三刀走得最近的當數是張靖山無疑,旁人憚于他的威嚴, 不敢貿然來打探盟主私事,可了緣師太到底身份不同,這廂聽眾人議起,便也自然而然地問了。 熟料張靖山竟是微鎖眉頭,露出一絲自嘲般的笑:“說是說了, 但多半是化名,否則, 江湖上不可能毫無他師父的痕跡。” 了緣師太揚了揚眉,好奇道:“什么名字?” 張靖山道:“阮岑。” “阮岑?”了緣師太復又蹙眉,低低道,“這倒確實不曾聽過。不過, 此人能將莫盟主教得這般卓異, 縱然如今遁跡藏名,年輕時卻不可能也是個籍籍無名之輩,張大哥可有眉目?” 攔下花云鶴“九鬼一劍”的刀法,名叫“歸藏三刀”。自二十年前名高天下的劍鬼敗于雪晝劍下后, 江湖再無一人敢挑戰“九鬼一劍”的權威, 莫三刀這套刀法,騰空出世, 實在來得令人毫無防備,自然也毫無頭緒了。 張靖山搖了搖頭。 了緣師太兀自苦想,隔了半晌,突然道:“我記得當年劍鬼除了花云鶴外,還有一個徒弟,世人稱‘白衣劍客’,姓何,名叫何……何什么……” 張靖山拿在手里的茶盅猛地一顫。 幾滴熱茶漫過茶蓋浸入掌心,張靖山手上用力,將茶盅擱回案上,抹去掌紋上的茶漬,沉聲道:“何元山。” 正說罷,客廳外歡聲如雷,敲鑼打鼓聲順風而來,張靖山心跳驀然一亂,眉心收攏,向著廳外站了起來。 了緣師太聽著這歡慶樂聲,喜上眉梢,絲毫未察張靖山臉上的異色,只道:“終于能一睹廬山真面目了。” 人聲如沸,祝頌之聲不絕于耳,喜娘開路,向著廳內眾人高聲通傳道:“恭請新郎尊師入座高堂——” 眾人紛紛起立,一時翹首以望,目不轉視,卻見一片喜慶的紅色之中,竟走來個格格不入的慘淡白影,頓時又驚又疑。張靖山雙眸瞇起,緊鎖著那道白色影子,本便不安的心跳愈發慌亂,待看清來人面貌后,一雙眼睛赫然瞪直。 阮岑目中無人,無物,在各式各樣的注視之下,默然走上高堂,撩袍入座。 喜娘又道:“恭請新郎新娘入堂——” 竊竊私語聲被迫中止,眾人又把目光投向廳外,見得熒然日光之下,新郎新娘手握彩綢,自一片歡聲中并肩走來,一個挺拔勝蒼松,一個綽約若仙子,實是天成佳偶,璧人一雙,忙又拍掌的拍掌,喝彩的喝彩,仿佛剛才入內那白影子只是個不合時宜的幻象。 吉時已到,司儀高聲道:“一拜天地——” 司儀高聲道:“二拜高堂——” 司儀高聲道:“夫妻對拜——” 司儀張口,莫三刀突然道:“稍候。” 眾人一震,阮岑無波的眼眸之中,緩緩蕩開一絲暗紋。 莫三刀握住彩綢,向蓋著紅蓋頭的新娘深深看了一眼,復轉身向廳內眾人笑道:“突然想起,還未曾向諸位介紹家師,實在是失禮。” 眾人正等著禮成后飲喜酒、訪高人,冷不丁莫三刀來這一句,一怔之后,周寅笑道:“莫盟主,你這是舍不得把新娘子送入洞房啊?” 旁人聽這打趣,也不由朗笑出聲,陸汝青調侃道:“盟主,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新娘子入洞房可也是講時辰的,尊師還可稍后引見,這吉時一誤,可就壞了二位的姻緣咯!” 眾人聽到這里,紛紛又大笑附和,莫三刀垂落眼睫,挑唇道:“陸大哥放心,我與內人的姻緣,任何事、何人都壞不了。” 這一句,斬釘截鐵,笑后藏針,陸汝青臉上笑容一滯,旁人幾位亦面色微變。 日影從堂外斜照而來,照在莫三刀漆黑的眉睫間,照在他鮮紅的喜袍上,他揉搓著手里沁涼的彩綢,緩緩開口:“今日本是闔家歡聚的元宵佳節,諸位為參加晚輩的婚禮,不惜辭別家人前來道賀,晚輩銘感五內。可自接任盟主一職來,晚輩沉湎女兒私情,于江湖諸事,無一作為,細想來,實在有負諸位的期望。所以……今日晚輩斗膽借這場婚宴,在全一己私欲之余,為江湖除一大jian大惡,權當以此……回饋諸位的一片盛情。” 眾人聽到這里,更是匪夷所思,了緣師太一頭霧水,失笑道:“大jian大惡?這里所坐,皆是我武林肱骨,你的頭號親信,哪兒來的大jian大惡?” 莫三刀也一笑,道:“畫皮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師太又怎知道,有人正氣凜然的面孔之下,藏著的卻是這世間最丑惡……最骯臟的心?” 了緣師太望著他冷然的笑,心下發寒,正色道:“何人竟如此道貌岸然?” 旁邊眾人紛紛低聲議開,莫三刀攥著手里鮮紅欲滴的彩綢,轉身,面向紅綢交錯后那道殘敗的白影。 云層堆積,一片天光漸被吞沒,莫三刀的臉陷入陰影之中,唇畔笑影也終于消逝。 “說來慚愧,此人正是家師。” 天空有如被驚雷劈裂,眾人瞠目結舌,齊刷刷朝高堂之上的那道白影看去,只見那人眼皮一撩,原本空空洞洞的眸子里,頃刻之間,寒芒如泄。 “盟、盟主……莫不是在拿我們說笑罷?”周寅渾身發毛,強笑說道。 旁邊幾人駭然失色,一時目目相望,卻是相望無言,莫三刀攥著手里的紅綢,抬起眼簾,迎上阮岑鋒利的目光。 那是一道令他何等熟悉的目光,他簡直是在那道目光的逼視下長大,他清楚地記得與那目光相伴的每一次鞭打,每一聲“孽障”……他也清楚記得自己走出那目光時的每一聲承諾——我要替你殺死花云鶴,除去心魔…… 他把那目光當使命,當救贖。救贖他,救贖自己……他承受了那目光一年,十年,十三年…… 可是今天,只這一眼,足以摧毀一切。 莫三刀悲極反笑。 “諸位一定以為,我的師父,該是個德隆望重、高風峻節的君子吧?”莫三刀含著熱淚,噙著冷笑,“畢竟我曾經也這樣以為。” 天光隱沒,堂內光線昏昏如夜。 “我曾經以為,我的師父,是這天下至善、至真的一號人物。他知我沒爹沒娘,于是救我,養我;他知我一無所長,于是教我識字,傳我武功……他脾氣不好,但從來不裝,不騙。他怒就是怒,笑就是笑,坦蕩,磊落,不愧于天,不怍于人。我是那樣敬他,重他。他拿長鞭抽我,我不恨;他拿這世上最惡的話罵我,我也不恨……我心疼他,心疼他被他那仇家折磨得無依無靠,痛不欲生,我心疼他終日渾渾噩噩,以酒澆愁。我答應他替他把那人的人頭砍下來,答應替他報他此生不能去報的仇。我用他給我刀,練他給我的刀法,我天天對自己發誓一定要用這把刀、這套刀法把那人給殺了……可是刀法太難,我學不會,我師父就鼓勵我,他說只要我能把這刀法練成,他就將他的女兒,我的師妹——許配給我。你們看,他真好……他真值得我為他盡忠、賣命……可是你們知道……他辛辛苦苦布置這一切,究竟是想做什么嗎?” 北風從堂外陰沉沉的天幕里嘯過,那堆積在天邊的云翳正向下壓來,莫三刀微微仰頭,清凌凌的眼睛倒映著阮岑如陰云一樣冷而白的臉。 阮岑渾濁的眼睛里,也倒映著少年的臉。 少年的臉,緊繃。 少年的眼睛,通紅。 少年的聲音,顫抖。 “我的師父,要我殺生父,娶同胞——” 嚴風大作,裹挾著壓蓄在云底的暴雪沖入堂中,撕扯著眾人的衣袂,撕扯著梁上的紅綢,了緣師太瞪直雙眼,打開的喉嚨也仿佛被那嚴風撕扯過:“什……什么?!” 雪花翻飛在身周,像一塊塊鋒銳的刀片凌遲著身體,莫三刀一瞬不瞬盯著阮岑,強壓著那激烈得幾乎要窒息的心跳。 *** 兩月前,平縣河畔。 河風噗噗地吹打著手里的畫卷,水光里,夜光下,畫上人的眉目清晰得如在眼前。 莫三刀瞪大雙目,定定分辨著畫中這個笑靨如花,手握金杖的少女,死死注視著畫旁那一行端秀的蠅頭小楷,大腦里一片混亂。 字,是阮岑的字,上書:壬戌年三月初一,泗水桃林,逢吾妻。 可畫中人,蛾眉鳳目,瓊鼻朱唇,分明是另一個花夢。 莫三刀繃緊臉頰,一幕幕情景從眼前如電閃過。 登州酒肆,花夢與他滴血認親,溶溶月照之下,兩滴血并未相融。 平縣客棧,花夢莫名被合歡宮擄走。 船艙內,鬼婆婆扔來軟骨散解藥,言辭肅然:帶她離開,不要進不歸山。 不歸山中,她將花夢拉入他懷里,鄭重交代:把人看好。 密林內,她在花夢倒下那刻飛身來救:我讓你把人看好,你就是這么看的嗎?! 石室里,她氣息奄奄,低聲懇求:我求你……就一聲、一聲就好……好不好? …… 莫三刀蹙緊眉,張大嘴,饒是極力鎮定,那個可怕的猜想也還是迅速侵占了大腦。 這個可怕的猜想,讓他忘記了去追阮晴薇,去找阮晴薇。他哆嗦著地把畫卷好,放回盒內,茫然地坐倒在冷風陣陣的河畔上。 他在冷風里茫然地想:如果花夢才是阮岑和鬼婆婆的女兒,那么,晴薇又是誰呢…… 他在冷風里茫然地想:如果晴薇是花云鶴的冉雙荷的女兒,那晴薇的那個孿生哥哥,又是誰呢…… 他在冷風里惶然地想:他和晴薇,怎么會長得那樣像呢…… 莫三刀感覺自己幾乎要被凍死在這片冷風之中。 三日后,他抵達天命閣,爛醉一天一夜。 又三日后,他離開天命閣,雷驚電激,天昏地暗。 他的確是死在了那夜的冷風中。 *** 大雪飄飛,獵獵的風聲將觀者如堵的喜堂襯得闃無人聲,莫三刀的聲音響在死水一樣的喜堂里,也如那大雪,如那嚴風一般,冰封著在場眾人的心。 一截紅綢被凄風卷落下來,掠過阮岑陰沉的臉,落在他慘白的衣上,他昏暗的雙眸輕輕一瞇,驀地發出一聲譏笑。 這一笑,令眾人如墮封天冰窟。 “殺生父,娶同胞。”阮岑眼神冰冷,卻勾起唇角,“是的,你殺了,你也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