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離開客棧,何元山默不作聲地走在茫茫夜雨里,鬼思思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發。 她既沒有出聲反對,也沒有表示認可。那時候,何元山完全沒有去考慮她的感受,那時候,他滿腦子里想的都是月白。 是自己贏了花云鶴后,月白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就會回到飛云峰。 他腦中思緒紛紛,心里五味雜陳,以至于也沒有留意到,剛才在客棧里除了他們仨外,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在柜臺后埋頭打算盤。 那個人,是他那極善于喬裝易容的師父,劍鬼。 何元山與花云鶴約定的日子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地點是他們以往試煉的飛云峰頂。 鬼思思在前一夜給他煮了一壺酒,她記得他跟她說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恐怕得還我一壺酒?!?/br> 她坐在何元山對面,沒有吵鬧,也沒有哭泣,只是沉默地煮酒、倒酒。 她把酒杯拿給何元山,何元山卻久久沒有飲,他望著燭光里沉默的酒,又望向燭光里沉默的鬼思思,忽然道:“我這輩子還沒喝過交杯酒?!?/br> 鬼思思身子劇顫,卻還是不肯落淚,倔強地仰起了頭。 何元山笑,給她倒酒,把酒杯塞進她手里,強行交了杯。 他以為,那一定是他這輩子喝的最后一杯酒。 …… 第29章 白衣劍客(七) 夜風陣陣,卷落一片、又一片梧桐葉,有些已干透,有些卻還來不及老,那些澀暗的、蒼翠的顏色,在風中漫無目的地、倉促地奔走,跌跌撞撞,手忙腳亂。 莫三刀抓著酒壇,臉上已泛起潮紅,他閉了閉那雙被烈酒熏澀的眼,嘆息道:“結果,你活下來了,死在花云鶴劍下的人,是劍鬼?!?/br> 阮岑倒在墳冢土堆上,渾濁的雙眸映著漫空七零八落的梧桐葉,一片荒涼。 莫三刀深吸口氣,也往墳堆上一倒。 “是那杯酒嗎?”他喃喃道,“鬼婆婆,也就是,我師娘的那杯酒。” 阮岑抿住唇,沉默片刻,舉起酒壇,猛灌起了酒。 *** 何元山把酒杯塞進鬼思思手里,強行交了杯,他將這本該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杯酒飲盡,但鬼思思沒有。 劍鬼推門進來的時候,何元山已經倒在了鬼思思懷中。 涼薄的月光一泄在地,分明也是光,卻仿佛冷水一樣,潑滅了案上的燭光。鬼思思抬頭,在這晦暗的光線中,看見了劍鬼的臉。 她永遠記得這張臉。這張讓她永遠地留下了心上人,也永遠地失去了心上人的臉。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她事后回想起這一個夜晚,恍恍惚惚記得自己有過一瞬間的猶豫,但是劍鬼反問她:“除了我,天底下還有人能攔下那一劍嗎?” 他問完,便笑,笑得既炙熱,又冷漠,既給人希望,又令人絕望。 何元山醒過來的時候,飛云峰上的風雪已經停了,房屋,墻垣,草木,云天……默無聲息地被掩埋在雪里,像一具具死后被人送進了棺槨的尸體。 何元山推開鬼思思,跌跌撞撞地沖至屋外,摔倒在一尺來深的雪地里。 劍鬼已經死了,花云鶴下落不明,月白在前廳給劍鬼入殮,花玊,也就是月白與花云鶴的兒子,垂頭立在月白身旁,也和這蒼白的世界一樣,默無聲息。 何元山最后一次見到月白,是在那雪地上發瘋一樣地推開了鬼思思后,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往月白的住處跑,跑過一陣陣的冷風,與一片片的白幡,在一陣陣的冷風與一片片的白幡后,最后一次見到了月白。 在靈堂中橫劍自刎的月白。 月白的血噴濺在白幡上、棺木上、雪地上,甚至是六歲的花玊的臉上。 這個蒼白的世界終于有了顏色,卻又在這一刻徹底地失去了顏色。 何元山幾乎是瘋了。 月白的遺囑,是火葬劍鬼與自己,骨灰就灑在飛云峰。她不要立碑立牌,不要祭奠敬拜,起初,何元山不懂為什么,后來,才慢慢想通,她不想再見到花云鶴。 可是,她又在將要咽氣的時候,緊緊抓住了何元山的手,求他不要去殺花云鶴。 她不準他報仇。這一點,何元山至今想不通。 *** “那花玊呢?” 莫三刀已經從墳堆上坐了起來,臉上的燥熱也已漸漸散去,他忽然間感覺很冷,故而也很清醒。 阮岑扯唇一笑。 “那小子啊……”他瞇了瞇眼睛,眸光中盛滿了寒意。 “他太像花云鶴了?!卑肷?,他冷聲道,“我把他包裝成了一份厚禮,在花云鶴與冉雙荷大婚那天,送給了蓬萊城。” 莫三刀心中一驚。 那個巍然如一座雪山似的男人,迅速地浮現在腦海里,刀削似的臉,刀芒似的眼,這樣的一個形象,讓莫三刀實在難以將之與何元山口中的那個花玊聯系在一起。 沉默了好一會兒,莫三刀才又道:“你與師娘的芥蒂,便是在那以后產生的?” 阮岑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br> 莫三刀皺眉:“那她在十八年前偷走冉雙荷的那對雙生子,是為了替你向花云鶴報仇,以緩解與你的關系?” 阮岑抿緊了唇,呆看著虛空。 這算是默認了吧? 莫三刀驀然感覺很沉重,仿佛胸口里堵了一塊無形的石頭,他想起了花云鶴的另一個孩子——花夢。 以及那個在鬼婆婆口中“死了”的男嬰。 “那個男孩真的死了嗎?”莫三刀問。 阮岑箍緊了手里的酒壇,雙眸中一片晦暗:“死了?!?/br> 莫三刀啞然一笑。 “師父。”他忽然發問,“用兩個無辜的孩子來向敵人復仇,是不是有些卑鄙了?” 阮岑的手一震。 莫三刀道:“還是說,這只是師娘的意思?你……其實并不知情?!?/br> 冷而深的夜掩埋了墳冢,也掩埋了阮岑那雙晦暗的眼眸,他忽然在這夜里笑起來,先是苦笑,后變成了刻薄的冷笑,最后化作響徹荒野的長號。 這是莫三刀第一次見到阮岑的眼淚,淚水和酒混雜在一起,哭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悲哀和痛快似乎也混雜在一起。他想起了阮晴薇說起的那個情景,瀑布訇然,水珠如星,阮岑坐在巖石上吻著一支白玉簪大放悲聲,阮晴薇躲在樹影里,在那悲聲后淚流滿面。這一刻,莫三刀也感受到了一股不知名的悲痛,可他卻流不下淚來,這悲痛似乎并不令他心酸,而是令他感到窒息。 他猛地站起來,空了的酒壇骨碌碌滾到在荒草上。 “我會殺了花云鶴的。”他冷冷出聲,聲音堅定,少了幾分年少的偏執,多了幾分成人的莊嚴與沉重。 阮岑仍是在笑,又似乎仍是在哭:“你殺不了他的?!?/br> “為什么?”莫三刀不解,問完,猛地想起自己耗時許久都不能突破的第三層刀法,不免愧怍地抿緊了唇。 阮岑卻道:“那不是你的問題。” 莫三刀皺眉。 阮岑道:“‘歸藏三刀’本是我師父專為克制‘九鬼一劍’而創,連他都奈何不了花云鶴,又何況是你?” 莫三刀道:“可師父你說過,‘歸藏三刀’是天下最狠的刀法,而‘赤夜’,是天下最快的刀?;ㄔ弃Q的劍再快,也只有一劍,可我,有三刀!” 阮岑沉默不言。 莫三刀注視著他,忽然道:“那一場比試,師公沒有出刀吧?!?/br> 阮岑一震。 莫三刀道:“他既不想死的那個人是你,也一定不想死的那個人是花云鶴,所以我想,那天他老人家冒充你與花云鶴決戰時,一定沒有用到‘歸藏三刀’,對嗎?” 阮岑啞然:“我不知道?!?/br> 莫三刀默了默,反手把肩后的兩把長刀取下來,拿在面前凝視了一陣,緩緩道:“當年,你為了給我帶回刀和刀譜,消失了整整半年。那半年,你應該是回了飛云峰,刀和刀譜,在飛云峰上,也就是師公的那間石室里。” 阮岑定定地望著虛空:“不,刀和刀譜都不在飛云峰,在思思那兒。” 莫三刀意外。 阮岑道:“是師父去赴約的前一晚,托付給她的?!?/br> 莫三刀恍然,苦笑:“也是,若還放在飛云峰上,花云鶴知道它們的存在后,一定會回來奪走的?!?/br> 阮岑冷笑。 莫三刀又道:“不過,既然師公將刀與刀譜全權托付給了師娘,那想必練成‘歸藏三刀’的方法,他老人家也坦誠相告了吧?” 阮岑面色一變。 莫三刀道:“師父也應該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會將刀與刀譜帶回來給我的吧?” 阮岑慢慢垂下了眼眸。 莫三刀目光灼灼:“師父,告訴我如何突破‘歸藏三刀’第三層吧?!?/br> 夜風席卷,一片片枯黃的葉子飛滿頭頂,阮岑仰頭,把壇里的最后一口酒喝盡,喝完一擦嘴唇,扔了空壇子,起身道:“你猜錯了,我不知道?!?/br> 說完,他走過莫三刀,走進漫空飛舞的落葉里,向黑暗而深邃的曠野盡頭走去。 莫三刀皺緊了眉,望著阮岑漸漸隱沒在夜色里背影,大聲道:“四天后花云鶴就要在蓬萊城召開英雄會了,到那時一定會將師娘和合歡宮推出來做擋箭牌,我們要去救人嗎?” 回應他的,卻是冗長的沉默,和那個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難以觸及的背影。 第30章 黑衣劍客(一) 中夜。 蓬萊城。 風來入戶, 攜以清寒的月光,一道頎長的背影投映在風中,月里, 宛如沉浸于水底的磐石, 紋絲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