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十八年前,花云鶴涉嫌擄走六門聯盟上百家眷一事,鬧得整個江湖人心惶惶,雖不敢言卻敢怒。如今十八年過去,被印上‘血花’的尸體已足以砌成蓬萊城那十幾里長的城墻,他花云鶴不思收斂,反倒屠盡黑風山,更借玉酒宴之名將六門聯盟幾位前輩趕盡殺絕,惹得群雄震怒,哼,這不是玩火自焚,是什么?” 莫三刀眼珠子一定。 黑風山是個什么事兒,他不懂,不過——借玉酒宴之名將六門聯盟幾位前輩趕盡殺絕? 莫非就是間接害自己挨了花玊三劍的那一夜? 莫三刀神思一凜,迅速把當夜情形在腦中過了一遍:玉酒仙——也就是長寧郡主欲借六門聯盟之力擒住花玊,自己趁亂逃脫,不久后,在山中再遇花玊與長寧二人。細算一下,花玊在自己離開后將那五人滅口的時間似乎有些—— 少得可憐。 難道,是早早地埋伏了花家刺客? 正納悶,旁邊又有個年輕聲音道:“玉酒宴一事的確令人發指,可我聽說,黑風山上的張寨主一向怙勢凌弱,為非作歹,山下百姓屢受其害,蓬萊城這回將其殲滅,也算是好事一樁吧?” 先前那人冷笑一聲,道:“岳師弟,只這一句,就可見你涉世未深了。” 岳師弟微微一愣。 那人喝了口酒,不屑道:“你以為蓬萊城屠盡黑風山,是發了善心,為民除害?” 另外兩個同行頓時笑起來,那人續道:“蓬萊城這回屠山,派的是城中三千金花夢,持的是‘千金令’。什么意思?就是有人出了千金,請她花三小姐替自己殺人。再說這花三小姐,屠山就屠山,干什么把人家路過的長風鏢局幾位鏢師也殺了去?如此無法無天,恣意妄為,與他張寨主有何區別嗎?” 那岳師弟聽到這里,一臉震愕。 先前沉默的另一個人倒了碗酒,笑道:“駱師兄,你先別上火,這花三小姐雖然跋扈,模樣卻是出奇的好,你若是見了她,方才那番話,估計是半個字都舍不得說了。” 駱師兄雙眸一瞇,冷笑了聲,倒酒道:“李師弟,雖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可要是死在這朵‘花’下,那可就不風流了。”說著,蘸酒在桌上寫了個“血”字。 李師弟會意,朗聲笑了。 岳師弟在一旁吃了口菜,鎖眉道:“照此說來,蓬萊城近來行事,的確是有悖江湖道義了。” 李師弟道:“不然,長風鏢局和六門聯盟家眷何必冒著被滅門的風險,聯合武當、少林、峨眉三派師尊向花云鶴討要說法,逼得他這個盟主提前召開英雄會呢?不過,也別小瞧了我們這位盟主的手段,進城前,我們在城郊遇見的那名玄袍男子,你們都還記得吧?” 岳師弟道:“你是說,那個拿著張畫像四處尋人的男子?” 李師弟點頭,道:“這人乃是蓬萊城大公子花玊的貼身侍衛韓睿,在花玊掌管城中事務后,地位漸高,現已不亞于一堂之主。如今花玊被玉酒宴一事弄得焦頭爛額,這韓睿不在跟前候命,反跑到城外尋起人來,不覺得有些蹊蹺么?” 駱師兄道:“所以,你就自告奮勇上前看那畫像去了?” 李師弟笑道:“師兄猜他所尋何人?” 駱師兄搖頭。 李師弟壓低聲兒,一字字道:“花三小姐,花夢。” 大門外,一雙玉足當首踏入堂中,喧雜的人聲里,隱約響起幾個清脆的少女聲音,莫三刀端著酒,目光穿過熙熙攘攘的人頭,向大門處張了一眼,耳畔緊接著落入鄰座人駱師兄的聲音:“這花三小姐竟還沒有回城?” “她在黑風山犯了事兒,令蓬萊城內外交困,如何能回城?如何敢回城?” “再如何也是花云鶴的掌上珠,花云鶴還能拿她出來給長風鏢局泄憤嗎?” “那就要看,在花云鶴心里,她與蓬萊城的分量,哪一個重了……” 莫三刀仰頭飲酒。 那幾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已來到身周了。 第11章 花三小姐(二) 駱祈一碗酒下肚,耳后忽然響起陣軟糯的少女聲,掉頭一看,雙眉一揚。 三個妙齡女郎在一張方桌前坐了,跑堂迎上來擦桌,上茶,笑道:“幾位姑娘吃點什么呀?” 一個年紀稍長的黃衫女子點了菜,把手里的劍往長凳上放了,向另兩個道:“兩位師妹,咱們走了一路,也該歇歇了,等吃過了飯,再接著去尋師父的消息吧。” 另兩個少女點頭稱是,其中一個,身著件粉白相間的開襟裙衫,長著雙似蹙非蹙的羽玉眉,眉下一雙眼波流轉的桃花目,她也回“是”,卻回得慢了一拍,聲音也軟糯,卻帶了絲暗啞。 她旁邊那青衫少女把眉一皺:“我說常玉小師妹,都三日了,你這風寒怎么還不見好?我都替你煩了。” 常玉聽完,微微低了頭,一副難為情的模樣。先前那黃衫女子道:“你也別抱怨了,常玉師妹的身子本來就弱,淋了那么大一場雨,又連著幾日沒休息,難免有些吃不消,一會兒吃完飯,我們順道去醫館給她抓點兒藥。” 青衫女子撇了撇嘴,拿起碗茶水一飲,不肯回話。常玉抬袖掩鼻,輕輕咳嗽了幾聲,向那黃衫女子感激一笑:“多謝陸師姐。” 陸師姐笑道:“你我同門姐妹,不必如此客氣,這回還多虧你機靈,及時將那歹人引開,否則,我們指不定還困在那破廟里,不知何時進得了城呢。” 青衫女子把茶碗一放:“那又怎樣?不還是跟師父走散了?” 陸師姐與常玉神情一怔,青衫女子冷幽幽道:“也不知她老人家現在身在何處,好是不好,若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咱們就是一死都不足謝罪哪。” 陸師姐微微蹙眉,道:“師父武功蓋世,名震江湖,自然會逢兇化吉,林師妹就別瞎cao心了。” 林師妹聽了,翻了個白眼,正要反詰,眼旁忽然晃來個人影,忙側身一讓。 駱祈理了理衣襟,站定在林師妹邊上,向面前常玉微微一笑,道:“這位姑娘,我們果然又見面了。” 常玉抬頭,正撞進雙炯炯有神的陌生眸子里,腮上立即霞飛如火,慌張地低了頭。 駱祈望著常玉鬢發后的一截雪白脖頸,喉頭一動。 陸師姐盯著駱祈,皺眉道:“不知閣下是何人?如何同我師妹有過一面之緣?” 駱祈這才向陸師姐作了一揖,笑道:“在下逍遙派駱祈,前幾日在城外山林,與姑娘的師妹見過一面。” 陸師姐一聽他是逍遙派弟子,臉色立即大變,還不及他說完,猛地握劍起身,喝道:“好啊,又是你們逍遙派!” 駱祈臉色亦變,皺眉道:“姑娘這是什么話?” 陸師姐面上一凜,拔劍揮定在駱祈面前:“少廢話,我問你,我師父人在何處?!” 那林師妹聽到這里,也猛地起身,拔出一劍:“快說,師父他老人家身在何處?!” 駱祈往后退道:“什么師父?你們……”豁然大悟,壓低了聲兒,“難道幾位是峨眉派弟子?” 陸師姐肅然道:“不錯,我們正是峨眉弟子,當日在舊廟中,若不是為了救你們逍遙派,我師父何至于也被那歹人擄走,至今下落不明?可你們倒好,不心存感激,反挑撥那歹人來襲擊我們,卑鄙行徑,實在令人不齒!” 那林師妹一向急躁,眸光冷下:“還跟他廢話干什么!”說完劍尖一抖,竟殺上去了。 駱祈始料不及,才閃身讓開林師妹這一劍,陸師姐那一劍即已迫至胸前,待想并指截下,那一招劍法竟猛拐了個彎兒,直沖面門斜飛上來,正是峨眉劍法里“文姬揮筆”一式。 駱祈張大雙目,想要拔劍格擋,已自不及,千鈞一發間,一道青光自頸后掠來,“錚”一聲震開了這一劍。 先前與駱祈同桌的那岳師弟提劍沖上前來,攔了陸師姐的劍,忿然道:“你們峨眉派怎么這般無禮,令師走失全系那蒙面人,與我們逍遙派何干?!” 陸師姐氣道:“什么與你們何干?要不是為了救你們,我師父怎會失蹤?我們又何至于與那歹人為敵?眼下你們幾個逍遙在此,我師父卻毫無音訊,誰知道是不是你們聯合那歹人干的好事!” 林師妹冷道:“一幫損人利己的東西,先吃我一劍再說!”話一說完,又欺身而上。 岳師弟見這個態度,當也不爭辯了,與駱祈抖了劍,并肩迎去。 擠擠攘攘的大堂內頓時一片sao亂,好幾桌食客扔了碗筷,退避三尺,卻又不退太遠,仍是躲在梁柱后觀戰。一時間,滿目劍光翻飛,滿耳風聲獵獵,峨眉派的靈動飄逸,逍遙派的明快灑脫,纏斗一時,竟是難分高下。 這時忽然聽駱祈喊道:“李師弟,布陣!” 原本按劍不發的李師弟把碗里冷酒一飲,應聲道:“來嘞!”向邊上另一個同門使了個眼色,劍一拔。 陸師姐與林師妹兩個本來漸占上風,哪想忽然斜里刺來兩把利劍,一個閃避不快,手臂迅速被拉開一道口子。 另一個軟腰一讓,劍刃堪堪從面門前“嗖”地掠過,白光炫目,寒氣逼人。 常玉眉心一蹙,劍已在手上握了多時,眼看陸、林二人連連敗退,眸光一沉,只得拔劍去了。 三個少女的劍,與四個男子的劍交纏在一塊,像一張織了又織的網。 峨眉派的是劍法,逍遙派的是劍陣,劍法縹緲、變幻、難以捉摸,劍陣嚴密、精準、固若金湯。 內行的看客卻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峨眉派這三條進攻線,不太協調。 有一把劍,慢了。 這把劍是常玉的劍。 逍遙派迅速轉守為攻,一套劍招連環疾走,一人戳了陸師姐肩胛,一人劃了林師妹左臂,下一人的劍,正要刺入常玉的背心,一道陰風霍然從劍陣外激射而來,利箭般穿破了逍遙派的“四星劍陣”,“錚”一聲打飛了駱祈的劍。 哐當兩聲,駱祈的劍飛墜在地上,隨后掉落下來的,是一只烏黑的木筷子。 眾人一震。 駱祈握住陣陣發麻的虎口,大驚道:“什么人?!” 目光三丈內,只有一個褐衫少年靜坐窗下,喝著酒。 酒碗旁的筷子,只有一只。 第12章 花三小姐(三) 駱祈忿然上前,被李師弟攔下。 李師弟掃了眼地上的劍與木筷,眸光深沉。以一只木筷打破“四星劍法”,連帶繳了駱祈的劍,這樣的眼力與功力,在江湖上并不多見。 而這樣的眼力與功力出現在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身上,那就更不多見,甚至是,還從未遇見了。 李師弟定定望著那少年道:“閣下何人,還請報上姓名。” 莫三刀倒酒,微笑道:“小弟山野粗人一個,賤名不足為道,恐污了大哥尊耳。” 駱祈青筋暴跳,強忍著道:“既然不足為道,就不要多管閑事!” 莫三刀撇了撇眉,伸出手來扳指頭:“你們四個大男人,欺負人家三個小女子,還不讓人管,天下男人的臉,是要給你們逍遙派丟盡嗎?” “你!”駱祈怒不可遏,便是那李師弟面上,也一陣鐵青,目光轉冷。 駱祈深吸口氣:“江湖中什么時候有四個男人不能與三個女人較量的規矩了?你要是看不慣,那不妨來充當個峨眉妹子,與我哥幾個一戰!” 莫三刀聽他要自己去“充當個峨眉妹子”,臉本是皺的,可轉念一想自己下山的目的,便也釋懷了,起身道:“好。” 陸師姐、林師妹、常玉三人望著莫三刀,心思各異,卻因都懷有對逍遙派的敵意,是以沒有出聲推辭。莫三刀走到三人前,偏頭看了常玉一眼,打斗一番下來,她的發髻已微微松散,鬢角的一撮亂發正貼在唇間,狼狽又可憐。 莫三刀不禁一笑:“我可不懂劍,勞駕三位護著點啊。” 說完,緩緩把肩后的一把刀拔下,松松經絡,人如豹子般,眨眼便躥進對面的劍陣里去了。 駱祈已把劍拿回了手上,喝道:“布陣!” 莫三刀躥入陣中,只覺身周白影飛晃,四把劍,四個人,忽左忽右,似去似來,整個人頓時如墮云霧之中。 恍恍惚惚間,耳根一涼,莫三刀提肘出刀,刀口“呲”一聲劃過劍刃,卻還未及細看,那劍猛地縮回“霧”中,再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