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眾人凜然,驚疑之下,只見黑夜之中,那人身形微微一動,自簾帳外緩步走來,聲冷如冰,漫不經(jīng)心道:“卻也沒見有我的席位啊。” 尾音墜地,人已入內(nèi),長身玉立于通明的燈火之下,龍章鳳姿,貴氣天成,一副冷然眉眼,竟與當(dāng)年果決狠厲的花云鶴一般無二。 “你……”傅長衡霍然從座上站起,指著面前這人,嘴唇微微發(fā)抖。 另一邊的單飛鷹眼中猛然迸射出一道寒光,陸尋蓁的臉色乍然大變,另外幾個,竟已汗出如瀋,目定口呆。 玉酒仙凝眸一笑,似乎對眾人的反應(yīng)很是滿意,一面撥弄著手里的酒盞,一面向那人含情凝望:“你的席位,自然是在我身旁了。” 那人聽了,眉目不動,仍是巍然立于燈下,仿佛雪山兀立,一張刀削般線條冷硬的臉上寫滿了漠然。 倒是陸尋蓁憋不住了。 “玉姑娘!”他猛地起立,剜了一眼黑袍男子,再冷冷看向玉酒仙,問道,“這就是你給我們出的妙計嗎?” 玉酒仙美目輕垂,莞爾道:“怎么,借三年一度的‘玉酒宴’之名,請來花云鶴唯一的兒子入甕,難道不算給了諸位一個大好的報仇時機(jī)嗎?十八年前,你們也許斗不過一個花云鶴,十八年后,不會連花云鶴的一個兒子都奈何不得吧?” 此言一出,座下眾人肅然。 黑袍男子眼睫微垂,掩住黑瞳中的絲絲寒意,輕笑:“原來,不是我來遲,是只能此刻才到。” 一張請柬,忽自他袖中抽出,兩紙縫隙之間,若隱若現(xiàn)“戌時三刻”四字,原來這人請柬上的赴宴時間,竟是比在座六人晚了三刻。 “你費心了。”黑袍男子話完,掌中忽旋起一陣烈風(fēng),一張精美的請柬瞬間化作齏粉。 玉酒仙蛾眉微蹙,眼里笑影已無。 “諸位。”她淡漠開口,眉眼里卻帶一分倔強(qiáng),“機(jī)不可失,你們還不上嗎?” 座下六人早已面紅耳赤,血脈賁張,加上酒氣涌動,一時間不由心熱眼紅。單飛鷹第一個按捺不住,怒吼一聲,抽刀向黑袍男子攻殺去。陸尋蓁眼里精光乍現(xiàn),想要制止,已自不及。那廂大漠一刀門謝靖見刀光已現(xiàn),赫然也發(fā)起狠來,霎時二刀并行,疾如兩道雷電,一左一右,徑直向黑袍男子胸腹擊去。 黑袍男子眉峰微斂,身形一掠,風(fēng)輕云淡地將兩道殺招避開,其時袖袍拂動,猛一轉(zhuǎn)身,袖口劍風(fēng)震蕩,烏光疾掠。 “鏗——”,一聲巨響!單飛鷹與謝靖兩人手臂大震,兩把大刀險些脫手飛出,腳下亦一時不穩(wěn),直往后踉蹌了數(shù)步。 眾人駭愕,定睛看去,黑袍男子橫劍而立,穩(wěn)如山阿。 那把烏黑長劍,卻根本沒有出鞘! 單飛鷹驚怔之下,怒不可遏,又要揮刀再殺,陸尋蓁忽然吼道:“住手!” 單飛鷹轉(zhuǎn)頭看向陸尋蓁,兩目發(fā)紅:“拿下這廝,你我才有機(jī)會同花老賊對峙!” 說罷大刀一掄,縱身撲上,陸尋蓁一個健步,單掌劈來,將單飛鷹的殺路從中截斷。 “你就這么急著去當(dāng)替死鬼嗎?!”陸尋蓁反掌將刀背格住,狠聲罵道。 單飛鷹愕然。 玉酒仙坐在北座上,眸光微涼,黑袍男子把橫在胸前的長劍放下,淡淡道:“還是陸掌門心明眼亮。” 陸尋蓁冷眼瞥了瞥黑袍男子,忽然推開單飛鷹,上前道:“玉酒仙!你鼓唇弄舌,故布迷陣,恐怕不是要助我六人拿下這小子,而是黃雀在后,另有圖謀吧?!” 眾人聞言,齊齊一震。玉酒仙一聲輕笑,虛眸道:“陸掌門可真是好酒量,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余力來分辨玉某是否暗藏私心,只可惜,您猜錯了,我不是黃雀,您也不是螳螂,我要的……”倏爾抬起眼睫,直勾勾看向默然靜立的黑袍男子,似笑非笑:“和在座諸位要的一樣!” 話聲甫畢,忽見她身形一縱,霎時快如利箭,指間寒光閃動,直襲黑袍男子胸口。陸尋蓁一愣,不料她竟搶先出手,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他鄰座的謝靖難忍心中恨意,見玉酒仙指間寒光迫近,立即掄刀補(bǔ)上,對面的崔史云亦已目眥欲裂,拔劍殺來,更不必提早已殺意難耐的單飛鷹了。 燈火通明的閣內(nèi)登時寒光肆掠,黑袍男子默立燈下,一雙墨瞳倒映出刀光、劍光、槍光……四面八方,處處是致命殺招。他黑眸一虛,縱身一個空翻,衣袂飛處,殺氣大盛,直將飛掠至身周的寒光震開。玉酒仙、單飛鷹等人眼神一狠,回招攻上,一人抖劍取他眉心,一人欺身控他下盤,兩人掄刀攻他腹背,亮如白晝的樓閣里登時人影疾晃,刀劍翻飛。 卻在眾人廝殺真酣之際,忽聽一個聲音大喊道:“站住!” 玉酒仙聞聲一凜,抽身看去,竟見簾幔底下,喚雨山莊二公子“白意”懷抱兩壇陳年老酒倚門而立,歪頭向自己嘻嘻一笑,唇語道:“玉姑娘,謝了。” 說完,一個轉(zhuǎn)身消失于蒼茫夜幕之中。 玉酒仙瞠目,正待追去,忽然一枚暗器自夜幕深處激射而來,玉酒仙揚手一接,卻聽“嘭”一聲,“暗器”轟然炸裂,她驚叫一聲,向后退開,只見那“暗器”在眼前炸成了漫天彩條,一張信箋自彩條中蹁躚落下,上書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字字囂張: “鬼盜莫三刀拜上。” 玉酒仙如夢初醒,臉上一陣發(fā)青,卻在這失神剎那,黑袍男子一個劍花橫空掃來,劍氣所及之處,竟生生把幾人震開數(shù)丈,待得回神,只見眼前黑影閃過,人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 第4章 玉酒仙(四) 月光如水,潑進(jìn)一座青山,莫三刀懷抱兩壇美酒,坐在蔥蘢高大的老槐樹底下,低頭咬開一個壇蓋,抱起壇身,仰頭就是一口。 瓊釀入口,清涼甘爽,莫三刀面上卻不見陶醉之色。幽冷清輝透過葉子縫隙,落在他英朗的臉龐上,照進(jìn)他一雙深棕色的眼眸里,那里面宛如旋渦,深不見底。 “功夫倒是有那么一點兒厲害,不過,早晚有一天,你還是得叫我一聲‘三刀爺爺’。” 一張眉目冷然的臉,再次從腦海里閃過。莫三刀皺皺眉,抬手擦干嘴邊的酒,蓋上壇蓋,往身后的老槐樹上一靠,閉眼。 山風(fēng)習(xí)習(xí),酒香陣陣。 是時候回去了。 莫三刀睜開眼睛,正將起身,倏爾耳根一動,臉色隨之肅然。山林深處,兩串疾步飛掠聲震蕩于林間,正朝這邊迫近。 莫三刀神思飛轉(zhuǎn),環(huán)顧四望中,瞥見左前方的一叢灌木,當(dāng)下拿起兩壇美酒向那里一拋,層層灌木,頓時掩蓋了兩個壇子,他扭頭向那風(fēng)聲迫近的方向看了一眼,誶道:“兩壇酒也要追,真是摳得可以了。” 說罷,縱身一躍。 老槐樹微微一震,抖落了兩片樹葉。 鏗然一聲,一道青光劃破夜幕,玉酒仙身形疾轉(zhuǎn),自林中飛來。在她身前,一道黑影如疾風(fēng)卷過,身形到處,草絮翻飛,赫然便是那黑袍男子。 “站住!”玉酒仙嬌喝一聲,掌中短刃快如亂箭,眼看已追至黑袍男子背心。 黑袍男子反身一劍,震開短刃,其時雙足點地,在老槐樹下側(cè)身站停,眸光如冰。 玉酒仙頓足站定,微微一凜。 “你受傷了。”她忽而一笑,燦如星辰的眸子里竟有幾分得意。 黑袍男子抿唇不言,人雖如松挺立,胸口卻已隱隱起伏。玉酒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慢慢將掌中短刃收入身后,背著手道:“不愧是堂堂蓬萊城的大公子。花玊,你知道嗎?我就是喜歡你這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樣子。你越是隱忍不言,我越想得寸進(jìn)尺;你越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就越是想把你收入囊中。”邊說,邊向前走近,話聲停時,人已快到那道黑影胸前。 花玊眉峰一斂,舉劍,劍尖直指玉酒仙鼻尖,一道無形屏障,立時把二人隔開。 玉酒仙笑,伸手把劍尖撇到旁邊去,抬眸凝視面前這個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人:“你不會殺我的。” 花玊漠然道:“仗著皇家身份作威作福,可不是你長寧郡主的風(fēng)范。” 玉酒仙咯咯一笑,伸手把面前的白紗取下,月光籠罩中,一張粲麗笑顏宛如珠玉生輝,令人挪不開眼。 “你是什么時候認(rèn)出我的?”長寧歪頭問道。 花玊不答:“玉酒仙呢?” 長寧道:“死了。” 花玊挑唇:“狠毒至此,倒是跟我花家刺客有幾分相像。” 長寧莞爾:“所以你我般配呀。” 花玊收劍,回劍入鞘,眉眼仍是冷如冰霜。長寧見他一副要走的姿勢,當(dāng)即上前要攔,花玊卻忽然一掌劈來,掌風(fēng)勁烈。長寧猝不及防,閃身避讓,雙臂險些被掌風(fēng)所傷,忿然道:“花玊!” 花玊漠然離去,更不停留。 長寧氣急敗壞,猛然喝道:“來人!” 話音甫落,周遭林子里忽然閃現(xiàn)出數(shù)道黑影,個個身著勁裝,手佩利刃,其中一個,竟還挾持著一名身著紫衣的高挑女子。 這女子雖是被挾持,眉眼間卻絕無張皇神色,反而微揚著臉龐,目視虛空,冷冷立于月下,一雙鳳目銳利又清冷,宛若雪中傲立的寒梅,冷艷,清絕。 花玊回頭,臉色一變。 纏斗至此刻,他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不同于冷漠的其他表情——震驚、擔(dān)憂、憤怒……長寧看得分明,心中既痛苦、又痛快,深吸口氣,看了眼紫衣女子,再看花玊。 “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大公子,竟也是個有情郎。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將她擒來了,什么六門聯(lián)盟,簡直多此一舉。畢竟,我們的大公子和這天底下的男人也是一樣的,難過美人關(guān)!” 花玊眼中一寒,一字字道:“放人。” 長寧笑,倔強(qiáng)道:“你現(xiàn)在親我一口,我就放人。” 山風(fēng)卷過,滿地落葉紛揚,長寧盯著花玊,一臉笑容,也一臉失意慘淡。 花玊也看她,眼中卻是毫無波瀾:“蓬萊城動不得王府,不代表我動不得你。” 長寧揚眉,顯然不信,卻在這時,忽聽身后幾聲悶響,長寧轉(zhuǎn)頭看去,驚見林下親衛(wèi)竟已倒了幾個,其時寒氣撲面,那紫衣女子眨眼已到了跟前。 “啪——”一聲脆響,落在長寧的面頰上,那膚光勝雪的臉,立時印下一個通紅的掌印。 長寧駭然失色,眼珠幾乎要從眼眶墜出,不及反應(yīng),身旁人影攢動,紫衣女子一手抓住花玊左臂,提氣將走。長寧大驚,慌亂中翻動皓腕,從袖中激射出兩支袖箭,然箭方離身,面前的山林已是空空如也了。 “花玊!”長寧大愕,搶步追去,可蒼茫夜幕里,早已沒有了那二人的痕跡。 “你個王八蛋!”長寧沖著林子一聲大喊,聲音里竟帶哭腔,單薄的身子亦在月光里微微發(fā)起抖來。 “過來!”長寧怒視遠(yuǎn)方,聲音卻是向后面吼去。 一眾親衛(wèi)面色張皇,從后趕來,齊聲跪下。 長寧摸著火辣辣的臉頰,深吸口氣:“那女人從哪里來的?” 一個親衛(wèi)回道:“適才郡主追趕大公子,我等擔(dān)憂,便暗中隨行,誰知剛一離開微山湖,便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湖畔亭中窺伺,因形跡可疑,是以當(dāng)場擒獲。拿下她時,實在易如反掌,所以看護(hù)時掉以輕心,現(xiàn)在想來,是我等愚鈍,中了她的計了……” 長寧回想起月色中那女子冷艷的臉龐,恨意涌動。親衛(wèi)看了眼她紅腫的臉頰,慚愧道:“屬下護(hù)駕不周,請郡主責(zé)罰!” 長寧怨憤難消,正待發(fā)作,忽然眼神一冷,仰頭向上望去。 月掛中天,星河浩渺,夜空底,一棵老槐樹靜立風(fēng)中,伸長枝杪,寂寂搖動。 長寧盯著那枝葉最茂密的一處,緩緩瞇起了雙眼。 “出來。” 微風(fēng)習(xí)習(xí),吹過灌木,吹過草叢,吹過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吹過按劍待發(fā)的一眾親衛(wèi),吹過眉目漸冷的長寧。 一個少年,從老槐樹樹干后探出了個頭。這顆在習(xí)習(xí)微風(fēng)里探出來的頭,束著個松散的發(fā)髻,凌亂的碎發(fā)下,掩映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這雙眼睛里,載滿了笑意。 “jiejie。”眼睛的主人喊了長寧一聲,“你是在說我嗎?” 長寧杏眸一虛。 這個人,究竟是什么時候從樹上跑到樹下去的? 那人仍扶著樹干,看著長寧,月色映照下,眼神竟是出奇的天真。長寧不禁一笑出聲,走上前道:“你在這兒待了多久了?” 那人老老實實道:“我一直在這兒。” “噢?”長寧挑眉,一步步向少年逼近,借著樹下清輝,少年面孔也愈發(fā)清晰起來:刀裁一樣的眉,琥珀一樣的眼,山峰一樣的鼻,花瓣一樣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