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還從未有過這么省心的案子過。 “殷jiejie……”蘭沁禾蹙著眉,淚水彌漫。她叫出殷jiejie三個字,就是在拼命告訴殷姮—— 快走啊,你就是現在走我都不會去追的。 殷姮看懂了她的意思,搖了搖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罷了。” 她上前兩步,忽地將蘭沁禾擁入懷中。 女子偏首,同她耳鬢廝磨。 “沁禾,我要走了。”她呢喃著,柔聲道,“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jiejie也實在顧不了你了。” 蘭沁禾再也崩不住,她閉著眼淚如雨下。 何止是病,從學堂到內閣,殷姮顧了她整整二十六年。 殷姮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笑道,“我一早就說你不適合為官,三十多的人了,還像個丫頭片子。” 她說著,沉沉嘆息,“聽jiejie的,回家吧。” 殷姮松開了蘭沁禾,她主動走到士卒面前,將手伸了過去,戴上了鐐銬,接著一步一步走向了詔獄。 這條路她走了無數次,最開始的時候被路上的人們稱為神童天才,繼而被辱罵害人性命的禍害,慢慢的又被恭維聲堆滿。 直到現在,她戴著鐐銬,面上含笑,風輕云淡地踏入囚牢。 殷姮沒有穿自己那身仙鶴紋的宰輔華袍,亦或許她本來就不喜歡穿那件衣服,在殷姮的常服中從未有過紅色的衣裳。 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悲憤,她走得輕松愉悅,根本不像是臨死的模樣,一如殷老太太去世時,她也不見半分傷感。 因為正是從母親去世的那一刻起,殷姮最后的枷鎖——開了。 十五年,她從一個罪臣之子爬到了內閣次輔的位置,在最風光的時候送走了家中高堂,也為當年的父親和殷家正了名聲。 如今她終于得以脫去戴了十五年的鐐銬。 殷姮自由了。 她不必擔心高堂,不必擔心政黨,不必擔心國庫,亦不必擔心日后—— 打從蘭沁禾從江蘇回到內閣,殷姮就做好了準備。 她壓不住沁禾的,她終歸沒法像對付王瑞那樣對沁禾徹底狠心。這份猶豫被太后看得很清楚,如今她只是將王瑞放回內閣,可時間一長,天子就不得不在殷姮和蘭沁禾之中做出選擇。 兩大黨派的首領不能藕斷絲連,政黨融洽,天子的龍椅就無法安穩。就算明宣帝和太后不揮刀,遲早會有下一任帝王亮出屠刀。 這也許是許久以后的事,可卻是必然發生的事。 殷姮累了,她懶得爭了,更不想和此生唯一的摯友爭了。 十五年前,金榜上殷姮的名字是蘭沁禾一力推上去的,十五年后,她把這身官服錦袍還給蘭沁禾,穿著年少時自己的布衣,走了。 蘭沁禾親自送她去了詔獄,風撫在臉上,她聽著鎖鏈曳地的泠泠聲,冰涼入骨。 她不記得自己回去的時候有沒有哭,只是朦朧之中又陰差陽錯地回到了殷府。 她站在臺階上向上看,那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存在。 就在上個月,這里還因為殷老太太的去世而人聲鼎沸、賓客滿座。 這樣的空寂讓蘭沁禾覺得似曾相識,一如十九年前,殷父入獄之時。 那時候十二歲的蘭沁禾帶著銀米來到殷家,她留在殷府夜宿,晚上和殷姮睡在一起。 “你做什么翻來覆去的,吵得我都睡不著。”殷姮半夜被她吵醒,點了燈坐起來。 “我身上疼。”蘭沁禾委屈巴巴地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昨日練功被父親打了十棍,一躺下就痛。” 殷姮聞言,舉著燈靠了過來,“把衣服脫了我看看。” 一陣窸窣之后,屋子里傳來蘭沁禾隱忍地抽氣,“輕、輕點殷jiejie。” “你有本事對著我喊,怎么不同你父親撒撒嬌?”殷姮將藥油的蓋子蓋好,不解道,“你看看你meimei,她每次只要喊兩聲就不必練功了,你就不能學學她?” “酥酥身體弱,我不一樣。”蘭沁禾把衣服穿好,對著殷姮咧嘴一笑,“我可是要做國士的,這點皮rou之苦算什么。” “好了好了國士,那現在可以睡覺了嗎。”殷姮打了個哈欠。 “殷jiejie你真沒意思。”蘭沁禾撇嘴,“你才十五歲就像個老太婆一樣,就不能有點志氣么。” 殷姮哼笑一聲,“你懂什么,當官哪是那么好當的,官場上波譎云詭、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滿門抄斬了。我沒你那么大的抱負,就想讓母親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后我就能遍覽江湖,隱居避世了。到時候誰都別來煩我,最好我一個人死在小草房里。” 蘭沁禾撲上去捏她的臉,嬉笑道,“那到時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搶走,然后看你被雨淋的樣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會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想法,只會啐你。”殷姮一拍她的傷口,頓時讓蘭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覺蘭大人,明早還要上學呢。” “你真沒意思……”蘭沁禾無趣地躺下,可閉上眼睛還是毫無困意。 她又爬了起來,去把殷姮推醒,“殷jiejie我睡不著,我們來玩點什么吧。” 殷姮翻了個身,“困,沒腦子想詩詞。” “不玩令,玩別的。” “我們家沒有骨牌只有藥酒。” “我才不喜歡玩那些,”蘭沁禾站了起來,“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憶得雙文朧月下,小樓前后捉迷藏。” 殷姮起身,瞇著眼盯著她,“你瘋了?” “起來嘛起來嘛,”蘭沁禾拉著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 殷姮不耐地吐氣,“求求你現在就讓我長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證不吵你,一定讓你長眠。” “說話算話。”殷姮又躺了回去,懶懶擺手,“你去藏吧,我一會兒來找你。” 蘭沁禾見她躺在床上又閉了眼,有點不放心,“你別睡過去,讓我在外面蹲一夜。” “不會的不會……的……”殷姮垂下了手,頭也微微歪了過去。 …… “沁禾,jiejie走了。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jiejie也實在顧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蘭沁禾仰頭,她心臟忽地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使她無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門口。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提氣,躍過了圍墻。 她在無人的府宅里直奔地窖。那是殷府從前的地窖,現已廢棄了。 她跪在地上,將厚重的青石板撬開,縱身跳入其中。里面的空間狹小,僅容一人和一個腌菜缸。 蘭沁禾將那缸挪了出來,就見里面坐著一個胖乎乎的一歲女童。 她在看見蘭沁禾之后高興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喚,“姨姨、姨姨!” …… “就知道你藏在這兒。” 那年月下,殷姮敲著缸壁打哈欠,“出來吧,我找到你了,沁禾。” 作者有話要說:秋夜風起,靈堂中的挽聯被吹得嘩嘩作響,蘭沁禾定睛看去,就見白色花圈上的一副挽聯被吹得快要脫落,挽聯上寫著的字跟著風在空中扭轉,那上面落得是—— 蝶化竟成辭世夢,鶴鳴猶作步虛聲。 這是西寧郡主府送來的,所附的挽聯是蘭沁禾親手所寫。 她挑著中規中矩的好詞寫,可此時再見,卻沒由的一陣心慌。 “殷jiejie!”她下意識大喊著殷姮的名字,快步朝她跑了過去。 第106章 蘭沁禾將殷婳藏回了自己府中,改名為蘭婳。 她去了千歲府,坐了到了子時,直等慕良回來。 府上的小太監聽到點風聲,又見蘭沁禾臉色蒼白,于是無人敢去打擾她,派了人去宮里給慕良傳話,巴望著干爹早點回來。 另一頭的慕良也在想盡辦法脫身。今日審理殷姮,皇帝大發雷霆,他不得不在邊上候著,一直到了子時才把皇帝勸下安寢。 等皇帝一歇,慕良馬上出了宮,他大步朝外面走去,平喜已經備好了馬車。 “你去萬歲爺門口候著。”他上車前叮囑了一句,“他要是醒了就說我身體不適,這兩日我就不來了。” 平喜躬身,送慕良離開,“兒子省的。” 匆匆交代過后,慕良立馬趕回了府里。他暗罵兵部那些老甲魚油滑,明知道娘娘和殷姮的關系還讓她負責押送。 二十六年的患難情分,最終娘娘卻得親手將殷姮送上斷頭臺,依娘娘的性子,那絕不比自己獲罪來的輕松。 馬車一停慕良就跳了下來,不用人凳也不用人扶,他疾步進府,心里一邊想著該如何安撫娘娘。 然而他剛剛推開屋子的門,懷里就一緊,被人死死抱住了腰。 慕良一怔,半是驚嚇半是被沖得向后踉蹌了兩步。 女子雙手環著他的腰,低著頭,臉埋在慕良的胸口,一言不發。 “娘娘……”慕良原本盤算好的話術瞬間被打散。 過去的四年里,蘭沁禾從來都是堅忍的,哪怕酒后失態也從沒有露出這副軟弱的模樣。 蘭沁禾沒有回應他,只是這么靜靜地埋在他懷里。 慕良的身體幾乎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光是看著就無法給予人安全感,可她卻像是抱著最后的稻草似的不放手。 慕良放柔了聲音,“娘娘,門口風大,進去說吧。” “慕良。”女子卻突兀地截斷了他的話。 “跟我回家。”她說。聲音在發抖。 慕良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先抬腳把門勾上,可就是這么一瞬沒有回答蘭沁禾的話,女子便抬起頭,悲涼地望著他。 “慕良……”那雙杏眼紅腫,一日之間不知流出了多少淚水,直到現在已經干澀枯竭。“母親病重,摯友不再,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