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隊長生的瘦，是個大駝背，他聽到話，抬頭，“也剛來沒多久！”頓了頓，“你們生產隊今年行啊！我聽說收成可不少咧！”

    葉建國笑了笑，“您別聽外面的人瞎說，哪有多少，估計還要墊底的！”

    這不是謙虛的話，而是他琢磨了秋秋的話以后，確定要在原有的基礎上，少報一部分上去，至于報多少，他現在還沒確定。

    李老隊長摸了摸胡子，“瞧你這德行！”

    “小葉啊！你得了空，去看看你岳父，把你那一雙兒女也帶過去，老爺子想的很！”

    葉建國曉得這是李老隊長關心他，他猶豫了下，到底是下不去良心，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他趁著人少的時候，走近了兩不，低聲說道，“老隊長，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一會報數的時候，不能多報，不僅如此，您盡量少報一些！”

    李老隊長還要再問，卻發現一眨眼的功夫，葉建國就被喊走了。

    他面帶疑惑，但是回憶了下小葉語氣，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不僅如此，還頗為認真，這一瞬間，這個睿智的老爺子想了許多，不過卻沒琢磨出門路來，但是到底是把葉建國的話給放在了心上。

    喊走葉建國的青年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叫吳躍進，他歲數要比葉建國還要小上一些，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但是瞧著卻精神抖擻。

    尤其是他們隊去年得了先進生產大隊的名號，今兒的來公社報糧的時候，他們隊基本是種子選手了。

    他故意當著大家的面招呼葉建國，“葉隊長，你們今年收了多少？”

    葉建國曉得吳躍進這人，貪功冒進，他也不惱，“沒你們青年隊多！”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葉建國承認他們生產大隊不如自己，吳躍進臉上甭有面子，他對著眾人比了兩根手指，“我們今年有這么多！”

    旁邊的人都紛紛羨慕的夸贊，“那今年先進生產大隊的名號，肯定是你們的了！”

    吳躍進謙虛，“那也不一定呢！保不準就出來了一個強勁對手！”

    他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葉建國。

    只是葉建國心事重重的，壓根都沒注意他，吳躍進覺得自己就好像一拳頭砸在了棉花上，別提有多難受了。

    大家在一塊嘮會嗑，公社主任就召集大家聚在了一塊，公社主任姓邱，叫邱明國，他是個一心為老百姓的好主任，所以在大家眼里，也特別的尊敬。

    公社大院的臺子足足有半人高，邱明國在上面洋洋灑灑說了一大段后，就對著下面的隊長們招呼，“好了，都上來吧，來報下今年的產量！”

    他這話一說，大伙兒都陸陸續續上去了，下面坐著的人，也都是大隊的會計或者是跟林春生這種，開車過來的人，算是有本事的。

    大伙兒的氛圍高漲，尤其是吳躍進是頭一個報數的，他一開口，就是兩萬斤，下面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接著就是別的生產大隊，一直到了葉建國，他手心里汗津津的，背后也跟從水里面撈起來的一樣。

    但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由不得他退縮，葉建國上了臺，看著下面的人，閉了閉眼，咬牙，“我們今年就產量一萬斤！”

    “怎么可能？”

    “莫不是紅旗生產大隊的社員們，今年都沒吃飯？？所以這莊稼伺候的也不好？”

    “估計是，不然也不會這么少，我猜啊！這肯定是倒數第一，我先前就說過的，種子選手肯定是青年生產隊，不可能是紅旗生產隊，你們不信，如今瞧見了吧？”

    “外面消息都傳紅旗生產大隊的收成好，我們哪曉得，這是假消息，可把我們給坑慘了。”

    “就是就是！這明明就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這下，現場頓時鬧開了鍋，要知道，目前報的最低的也是一萬五千斤啊！

    葉建國這報數明顯是公社倒數第一啊！

    葉建國咬著牙，就當做沒聽見旁邊的議論聲，但是吳躍進卻不打算這樣放過他，

    吳躍進進紅光滿面的拍了拍葉建國的胳膊，“葉隊長，你們隊的人，今年可不行啊！這和大伙兒比起來，差遠了去！”

    葉建國，“只是糧食產量少，今年收成不好罷了！”頓了頓，故意夸贊，“比不上吳隊長年輕有為！”

    這明顯是睜著眼說瞎話，下面的林春生嚯的一下子沖了起來。

    正要開口，卻被愛國給捂著了嘴，愛國把林春生拉了下來，他壓低了嗓音，“建國這樣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你現在上去拆臺是丟他的臉？還是丟咱們生產隊的臉？”

    雖然愛國也有些不贊成葉建國這樣把數目報少了去，但是有一點，那就是他相信葉建國，葉建國肯定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林春生被捂著了嘴，他氣惱的坐了下來，把頭扭到了一旁，罵罵咧咧，“這是瞎搞！”

    不止他一個人這樣覺得，下面的人也都是這樣覺得，這才一萬斤，夠啥？？

    比他們少這么多，虧得他們先前還把紅旗生產大隊當一個勁敵呢？？？

    沒想到這么不重用啊！！

    臺上的葉建國也不好受，這會大伙兒都指著他，罵著他，他只能低著頭，不吭氣，一直到沒開口的邱明國發話了，“小葉，你真的就報這個數？”

    葉建國抬頭，斬釘截鐵，“就是這么多！”

    剩下的三千斤，他必須給下面的人留條后路，他希望自家閨女說的不成真，但是一旦成真了，那可就是大事了。

    邱明國嘆了口氣，下面收成多少，他當公社主任的哪里不曉得，紅旗生產大隊是他重點關注的一個大隊，糧食收下來以后，他就曉得了數目。

    當然吳躍進他們生產隊收了多少，他也清楚，遠遠沒有兩萬斤的，其實也不過是一萬出頭而已。

    只是，大伙兒年年都這樣多報，葉建國這樣少報，卻成了異類。

    “成，你不后悔就行！”邱明國往筆記本上刷刷記了一個數字，他轉頭看向落在最后面的李老隊長，他問，“老隊長，你們隊今年報多少？”

    康莊生產大隊要比紅旗生產大隊人多上不少，連地也多不少，老隊長舌頭在嘴里面打了一個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們今年收成不好，就只有一萬兩千斤！”

    他比實際少報了兩千斤，至于為什么？

    李老隊長把這歸功于先前葉建國給他說的話，他受到了影響，他是曉得葉建國這個人的，為人真誠又靠譜，不然沈老頭子那老狐貍也不會看上他當女婿的。

    他姑且就信了小葉一次，反正他們隊也不爭先進生產大隊，就少報一些吧。

    邱明國深深的看了一眼李老隊長，康莊生產大隊可要比紅旗生產大隊多幾十畝的地啊！

    難道就多了兩千斤糧食？又一個藏拙的？

    只是這次他沒多嘴，只是默默的寫了一個數字，按照上面的數據，一統計就清晰明了了，他沉聲，“這次仍然是青年生產大隊拔得頭籌，產量最高，是我們每一個生產隊值得學習的榜樣，這次先進生產大隊也是歸于青年生產大隊！”

    被點名的吳躍進紅光滿面，看著葉建國的時候，也越發嘲諷起來。

    等結束了以后，邱明國對著葉建國說道，“葉隊長，跟我來下辦公室！”

    這是要把葉建國留下單獨做思想工作了。

    等邱明國一走，吳躍進抬手拍在葉建國的肩膀上，“葉隊長啊！你們今年不成啊！隊員的思想覺悟不夠高，瞧下你和大伙兒差了多遠去了？”

    葉建國，“我們隊員思想覺悟高，但是收成不好，沒辦法！”

    不管吳躍進怎么挑釁，葉建國都是這句話，差點把吳躍進的牙給氣歪了。

    葉建國甩手去了公社辦公室，“邱主任，您找我！”

    “我不找你，你是要氣死我！”邱明國把記數的筆記本“啪”的一聲扔到了葉建國面前，“你自己看，你們排第幾，你們生產隊和別的生產隊差多少？？”

    葉建國默默的筆記本拿了起來，上面最高的數目就屬吳躍進他們青年生產大隊了，最低的就是他們紅旗生產大隊了，而中間，整整差了一倍，這是往年從來不曾出現過的事情。

    葉建國苦著臉，套著近乎，“邱哥，沒辦法啊！我們生產隊今年就出了這么多糧，我們總不能多報吧！”

    邱明國被氣了個倒仰牟，“你能不曉得這里面的水分？”

    哪個生產隊不多報的？？不止生產隊和生產隊之間要競爭，他們公社和公社之間也是要競爭的。

    所以對于多報產量，大家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只是現在沒有前幾年那么兇了而已，但是仍然有多報的，唯獨葉建國這個異類。

    葉建國垂了垂眼皮子，上前給邱明國倒了一搪瓷缸的溫開水，笑著道，“邱哥，我實話跟你說，我們紅旗生產大隊今年就報這么多，我對先進生產大隊實在是沒期望，所以您就別指望著我上進！”

    這話是把路給堵死了，也絕了邱明國私自把產量數目寫高一些的法子。

    邱明國一手揮開了搪瓷缸，恨鐵不成鋼，“你啊！你啊！早晚被你這個倔脾氣給害死！”頓了頓，“告訴我原因！”

    葉建國搖了搖頭，他不可能把閨女供出去的，他說，“您別逼問我，問也問不出來的！”接著話鋒一轉，“我是紅旗生產大隊的大隊長，我要對隊員負責，但是對隊員負責，可能就會犧牲了公社的利益，這是沒法子的事情！”

    說到這里，他恭敬的對著邱明國鞠了一躬，“邱哥，對不起！”

    他糧食的產量報的少，意味著，整個公社的基數少，對于邱明國來說，他是公社主任，就是他工作不到位，也算是間接的連累了他。

    邱明國沉默了一瞬間，“真不改了？明兒的交上去，可就一切都晚了！”

    葉建國點了點頭，“就這么多，一斤都不要在往上加！”

    這下，邱明國更沉默了，他從口袋里面摸出了大前門，煙盒都皺巴巴的，顯然是擱了好久，沒舍得抽的。

    他從里面抽了一根遞給了葉建國，“抽完就滾，免得我看的糟心！”

    若是邱明國罵人，葉建國心里多少還好受一些，但是正是他這樣，葉建國心里才不好受，他深深的抽了一大口的煙，低聲，“邱哥，這次給你添麻煩了！”

    “滾！少跟我說這些煽情的話！”邱明國吸了一口煙，他抬頭望著窗外，“今年青年生產大隊數目報的多，填補了你這個窟窿，咱們公社，最多在眾多公社里面，不會墊底，但是也不會往前！”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葉建國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若不是自己報的少，他們公社定然能取的前三名，他彈了下衣服上的煙灰，“邱哥，您信我嗎？”

    “信我，這次報上去的數目就少報一些，好歹能救下社員的命！”

    這下，邱明國的臉色變了，他嚯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揪著葉建國的衣領子，壓低了嗓音，“你有話給我說清楚！”

    葉建國不以為意，他抬手拍了拍邱明國的手，邱明國自然而然的松手了。葉建國豎起了食指，指了指天上，接著又做了一個一槍崩人的姿勢，“可能要那個了！”

    “你從哪里聽到這些的？”邱明國壓抑地說道，“這可不能開玩笑！”

    “你就當我開玩笑好了！若是沒有，一切都好，我丟掉的不過是個先進生產大隊的名號，你丟掉的不過是先進公社，可是如果是真的呢？”葉建國說反問。

    如果是真的，邱明國的臉白了，他比葉建國還要年長好十多歲，經歷過最動亂的那幾年，他比誰都曉得這中間的困難和黑暗。

    他也沒問，葉建國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他說，“滾出去，把門給我帶上，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葉建國走了，邱明國卻腦子一團亂麻，整整的一宿沒睡。

    而外面的人，卻炸開了鍋，評選了先進生產大隊以后，其他公社的人也都陸陸續續離開了。

    只有李老隊長還和愛國他們站在一塊，待葉建國出來以后，李老隊長率先上前，“明國那孩子，沒為難你吧？”

    邱明國也是從他們下面的大隊出去的，對于李老隊長來說，他算是看著邱明國長大的。

    葉建國搖了搖頭，“邱主任人很明事理，沒有為難我，老隊長快些回去吧，等會天黑了，這路可不好走”

    頓了頓，他拍了拍腦袋，“瞧我這記性，我們生產隊今兒開了拖拉機過來，咱們一塊走！”

    李老隊長擺了擺手，“不了，我們隊的會計在公社外面等我，我就先走了！”

    他也不問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對于他們這種活了一輩子的老農民來說，不知道比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