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堅硬的金屬，還是脆弱的人體。

    但宗凜控制住了。他似乎對此很有經驗，有經驗到能夠忽略痛苦，避開尖刺，用尚且柔軟的指腹將東西抓握，然后放到自己的唇邊，低頭落下一吻。

    醫生怔住了。

    他看過宗凜持槍貫穿異種心臟的場景，也見識過他戰斗時的漠然暴戾，卻從未見他像現在這樣露出幾乎能夠稱之為“溫柔”的表情，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注意到，被宗凜握在手中親吻的，是個很精致漂亮的銀色懷表。

    精致漂亮到不像是宗凜平時會用的東西。

    繁復的花紋鐫刻蜿蜒，長長的細鏈繞過畸變的手腕，倒映浮光。

    男人削薄蒼白的唇印在銀質的懷表上，冷峻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醫生卻隱約感覺有些混亂的、狂暴的、污濁的氣息正在緩緩平復。

    像野獸親手把自己關入囚牢。

    飛機飛過覆雪的高山，荒蕪的土地盡頭逐漸顯出一點遙遠綠意。

    宗凜的感染數值從接近96開始下降。

    95、94……一直來到88。最后勉強穩定在安全線內。

    如果不是飛機里一堆清剿隊的隊員正在休息，醫生簡直想要高呼醫學奇跡！

    尋常異能者在感染值超過95、抑制劑用盡的情況下基本可以宣布死刑了，他沒想到宗凜能順利撐過來。

    周圍的清剿隊員卻似乎對此習以為常。

    剛才那么緊張的時刻，有兩個隊員甚至還歪在座位上睡覺。

    醫生在原地發了會呆，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感染值穩定了，恭喜。您能夠順利回到自己的城市，接受大家的歡迎了。”

    他想，機場此刻肯定應該已經等滿了歡迎的人群，而且里面絕大部分都是宗凜的崇拜者。

    在這個并不安定的時代里，一個足夠強大的異能者，總是會受到無數追捧。

    “可惜那些人又要失望了，隊長這次肯定又會偷偷溜走。”旁邊的清剿隊員卻笑起來，“畢竟他老婆還在家里等著他回家吃飯呢。”

    醫生有些好奇。他是聽說過的，宗凜有一個普通人伴侶的事情。

    而對于那個普通人的名字、身份、相貌等等，則一概不明。

    宗凜把他保護得很好。

    但這并不能阻止外界議論紛紛。

    畢竟，異能者和普通人的結合大部分時候都不會被大眾看好。

    一方面，兩者在體型和力量上有著很大差異。尤其高序列的異能者，多少有些普通人難以接受的異狀，力氣更是輕輕一按就能把普通人按到渾身青紫甚至骨折，相處起來很不方便。

    另一方面，研究院也更鼓勵異能者之間結合通婚。數據統計，父母雙方都是異能者的，生出同樣是異能者后代的幾率比與普通人結合高上十倍不止。

    這是個需要英雄的時代。異能者才是推動人類時代繼續下去的動力齒輪。

    而大部分普通人，只能作為齒輪間的潤滑油存在著，甚至于只是藏在齒隙間的塵灰。

    醫生是異能者，但他從小生活在秩序安定的城市，一開始并不贊同這種激進派的觀點。直到這次隨隊來到野外，越過城市高墻，他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宗凜太強大，也太危險。要做他的伴侶，最好也是個足夠強大的異能者——不僅要足夠堅韌，還要足夠柔軟，才能作為一個好的刀鞘，包裹住這把過于煞氣外露的兇刃。

    然而傳言里，宗凜的伴侶不但只是個普通人，還是只被嬌養的脆弱金絲雀，空有美貌的花瓶。

    為了照顧他，宗凜忍得很辛苦。

    “忍”這個字用得就很精髓。

    畢竟異能者在掌握力量的同時一生都在忍，忍受迷霧的侵擾，忍受異化的折磨，如果生活里各方面還要忍，很難想象這個異能者的精神狀態如何。

    宗凜的精神狀態還好。也不好。

    感染值88，已經很高了。

    再高，城市就要容不下他了。

    醫生想著，表情變得有些復雜，他并不想城市失去這個強大的守護者，于是小心翼翼地道：“您平時會去精神舒緩中心嗎？我認識幾個理療師，效果很好。可以介紹給您。”

    “停停停，你可別介紹了，隊長從來不去那地方。”旁邊隊員插嘴道，“沒想到醫生你看起來挺正經的，居然還認識好幾個理療師？你伴侶不生氣嗎？”

    “啊？”醫生后知后覺，慢慢漲紅了臉，“……只是精神放松的理療而已，怎么會生氣？”

    他小聲道，“有一個還是她介紹給我的呢。”

    隊員“嘖嘖”了兩聲，沒再多說什么。

    宗凜已經把懷表仔細收好了，放在緊貼心臟的口袋里。他側臉看向窗外，遙望視線盡頭處城市的輪廓一點點接近。

    機械鐘表滴答的細微聲音透過金屬外殼與心臟共振，他在心底細數著次數。

    再數5402次，他將回到城市。

    回到只屬于他的溫柔鄉。

    傍晚的夕陽很美，他想了想，拍了張照片發送。

    十分鐘后，坐在不遠處的隊員忽然覺察到自家隊長氣壓不斷降低。

    低序列異能者對高序列異能者的氣息總是很敏感。就像羚羊對于獵豹，家貓對于獅子。

    “隊長？”他搓了搓手臂上泛起的雞皮疙瘩，疑惑道。

    宗凜低頭看著依舊黑屏的手機，沉沉道：“他沒回我信息。”

    隊員不用想都知道宗凜說的‘他’是誰，笑了笑道：“人人都有忙的時候。隊長你忙的時候不也不看手機嗎？”

    宗凜：“那不一樣。”

    隊員想了想，道：“確實，平時我們在迷霧里沒信號，這是客觀原因，我們都沒法改變。但有時候一些正常的主觀因素也要考慮進去。或許他是因為加班太忙忽略了呢？”

    “他下班了。”宗凜說，“剛才還跟我說今晚要吃羊rou火鍋和韭菜炒蛋。”

    這是今天宗凜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醫生在一旁豎起耳朵聽著，不小心被口水嗆著，瘋狂咳嗽起來。

    這滋補的菜單……宗凜的伴侶認真的嗎？說好的柔弱金絲雀呢？

    隊員摩挲著下巴仔細想了想，提出一個可能性：“也或許他是在超市里買菜，不好看手機。”

    他想拍拍宗凜肩頭，看到上面的骨刺又縮回了手，轉而摸了摸自己亮閃閃的光頭，哈哈笑道：

    “放心吧隊長，你老婆就在城里，能出什么事？”

    第4章

    “出事了！”

    迷霧觀測中心，一位觀測員面前的警報器滴滴滴響了起來。

    他飛快報告道：“主任，城內出現迷霧，根據表象觀測迷霧等級在f-e之間，出現地點為內外城隧道2/3處，地鐵1號線內部……”

    “只是低級迷霧？”今天的值班主任正埋首在骨籌計算中，頭也不抬道，“連線轉交城防所值班分隊處理。”

    觀測員咽了口唾沫，道：“可是主任，這次響的是紅色警報。”

    “什么？”值班主任從骨籌堆里抬頭，“怎么回事？仔細說清楚。”

    監測中心的城市警報分為三種：黃色、紅色和黑色。

    一般而言，黃色警報最為常見，城內平均一兩個月就會發生一起，大多時候是城內發生了低級迷霧天災，這不可避免——畢竟這座城市實在太大了。

    而紅色警報一年里也出不了幾次，如果只是單純發生迷霧天災的話，起碼得是c級以上的危險判定等級。

    像現在f-e級迷霧天災就觸發紅色警報，其中一定有特殊情況。

    ……然而相對于那些特殊情況，主任卻寧愿這只是普通的c級天災。

    觀測員飛快道：“根據全城地鐵站內監控數據統計，目前1號線車廂受困人員為1444人，仍屬小型天災范圍，并未出現迷霧變異與‘霧中霧’現象。紅色警報觸發原因是受困者內涉及sss級備案人員家屬。主任，我權限不夠，無法查看該人員檔案。”

    “家屬檔案也調不出來？”

    “備案人員申請了特殊保護。”

    主任眉頭緊皺，推動輪椅快速滑到城市智能監控臺旁，刷身份卡。

    [滴，身份驗證通過。]

    [迷霧觀測中心a級異能者觀測員，童嵐主任，您好。請輸入cao作指令。]

    “調取地鐵1號線當前特殊人員檔案。”

    [抱歉，您的權限不夠。]

    童嵐愣了一下，抿唇道：“使用緊急事態調查權。”

    [正在驗證……驗證成功，資料已調取。由于權限限制，您只可查看其中部分信息。]

    【特殊人員檔案】

    姓名：沈*

    居民編號：010******7309

    性別：男

    年齡：**

    職業：*****

    住址：*******、******

    異能：無

    已登記伴侶：宗凜

    童嵐緊緊盯著最后一行的資料。

    宗凜的伴侶。

    登記過的，合法的。

    他看著“宗凜”這兩個字，想起那個感染值在墮化邊緣徘徊的男人，太陽xue就開始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