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幾個下人快速收拾掉將那些鶯鳥尸身,欲拿去扔了,蕭莨蹙起眉,又將人喊住。 十幾只被鮮血浸染再無聲息了的黃鶯扔到祝雁停面前,他微微睜大雙眼,先是一愣,下意識地往后退縮,渾身止不住地戰栗。 蕭莨進門,立在窗邊,背光的位置模糊了他臉上表情,祝雁停的喉嚨艱難地滾了滾,啞聲問他:“……你殺了它們?” “不要再搞這些小動作試圖接近珩兒,”蕭莨的聲音被冷意浸透,“別再讓我提醒你第二回 。” “我沒有,”祝雁停試圖爭辯,“我只是、我只是想讓它們代替我去看看珩兒,我沒別的意思,你信我……” “信你?”蕭莨重復念著這兩個字,往前走了一步,叫祝雁停終于看清楚他眼中翻涌的怒意,“從前我就是太信你了,才會被你騙得團團轉,到了今時今日,你還敢來與我提信字?” 祝雁停的嘴唇抖索著,不敢再說,目光觸及蕭莨眉宇上那道格外突兀猙獰的傷疤,心尖一顫,紅了雙眼:“……你眼睛上,是怎么受傷的?” 蕭莨的面色凜冽,眸光森寒,盯著祝雁停:“與你有關么?” “我只是問問,就問問,”祝雁停慌亂解釋,聲音哽咽:“傷在眼睛上,痛不痛?還有你肩膀上的傷,好了嗎?” 蕭莨眉上的傷離眼睛最近處只有一寸,就只是這么看著,祝雁停都難受得快喘不過氣,還有肩膀上那道傷,是當著他的面,被他手下的人射中的,這幾個月他不斷做噩夢,那一幕反反復復在夢里出現,后悔和自責幾乎無時不刻地糾纏著他。 蕭莨的神色更冷:“痛不痛,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 祝雁停一怔,惶然點頭:“好。” “好什么好!”蕭莨卻陡然拔高聲音,用力一拳砸在身側墻壁上,“你現在這是什么意思?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又想裝可憐博同情給誰看?!” 祝雁停怔住,蕭莨大步上前去,掐著祝雁停的下顎,讓他仰起頭來看著自己,沉聲一字一頓地提醒他:“我警告你,別再想著自殘求死,你敢這么做,我會讓你更加生不如死。” 祝雁停怔怔看著蕭莨,自心臟蔓延開的苦澀幾要將他溺斃。蕭莨變成如今這樣,都是因為他,是他的錯,全都是他的錯。 他緩緩抬眼,眼睫翕動,眼中隱有淚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好過一些?表哥,我……” “我說了你不許再這么叫我!”蕭莨的胸口起伏,噴薄出怒意,收緊的手指在祝雁停的臉側掐出兩道深紅的印子。 祝雁停抬起手,試圖握住他的手背,被蕭莨用力揮開:“別再想著挑戰我的忍耐和底線,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如今又這般惺惺作態要做什么?你這副模樣,只會叫人看了愈加厭惡!” 祝雁停一句話都再說不出,望著蕭莨無聲地滑下眼淚,蕭莨將人往后一推松開了手,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余波瀾不驚的黑沉:“你好自為之。” 祝雁停倒在榻上,聽著腳步聲漸遠,耳中氣血嗡鳴,痛意燒得他全身都在發抖,目光落至那些血rou模糊早已死去多時的鶯鳥上,一陣陣反胃,猛地趴到榻邊,不斷干嘔起來。 校場上,蕭莨揮著劍,一劍一劍用力刺向那些假人,劍影凌厲如殺,帶著滿腔無處發泄的郁憤。 蕭榮在一旁站了許久,待到蕭莨半彎下腰用劍撐著地終于停下,他才訕然走上前去,輕聲喊了一句:“二哥……” 蕭莨抬眸,眼中畢現的戾氣叫蕭榮禁不住心中一凜,他才緩緩閉眼再睜開,平靜問道:“何事?” 蕭榮躊躇問他:“伯娘和大嫂她們,是要接來京中么?” “嗯,明日我便派人去接她們。” “那那個……你打算一直這么關著他么?待到伯娘大嫂她們來了京里,她們還不知道那些事情,也未必就瞞得住她們,還有珩兒,珩兒已經知道他就在府里了,昨日還偷偷問我他的事情……” 蕭莨將劍收回鞘中,淡下聲音:“你不用管。” 蕭榮啞然,觸及蕭莨愈加冷肅的面色,不敢再多說什么。 他好像,越來越怕他這個二哥了,這段時日他一直隨軍,大抵也從那些軍中大將的只言片語中猜出了蕭莨的打算,若說不興奮激動自然是假的,他相信蕭莨有這個實力和本事,可他隱約又覺得,從前那個雖沉默寡言卻從容溫和的二哥怕是再回不來了,他二哥,終究會越來越像一個上位者。 也不知這樣,到底好是不好。 屋中,祝雁停勉強平復住心緒,喊了個人進來,啞聲道:“……能否麻煩你,幫我將這些鳥撿去院子里埋了?” 那兵丁垂首領命,將一地的血腥狼藉收拾干凈。 祝雁停閉起眼,心臟一抽一抽地疼,到最后,他竟連幾只鳥都保不住。 這些黃鶯是在他剛被關起來的那年飛去的他院中,已有好幾代,或許是老天可憐他,這群鶯鳥仿佛通了靈,在他院中落腳后就再未離開過,給他那些年黯淡無光的日子添了些許生氣,后頭還被他訓練來幫他傳遞消息,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死在了他面前。 他不怨蕭莨,只怨他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第72章 千刀萬剮 祝鶴鳴行刑那日,蕭莨派兵將全京城的勛貴都“請”去了刑場圍觀。 這些人俱是明知祝鶴鳴謀朝篡位,依舊投效于他,又在章順天打進京中后麻溜改奉新主的墻頭草,若非人太多,怕本就不安穩的京城局勢會愈加動蕩,蕭莨更想給他們每人安個罪名將之全部處置了。 有人被“請”出家門時還在罵罵咧咧,甚至全然不顧形象坐地撒潑,有人哭哭啼啼,跪地求饒,更有人自持身份,聚集了一干人想要鬧事,來請人的兵丁俱對之不假辭色,無論什么身份來頭的,直接抽劍將人架起,強行送去刑場觀刑,此番做派倒更像是押送犯人而非看客。 刑場就設在皇宮之外,數千戍北兵列陣兩側,手持長槍,威勢懾人,叫那些原本懷著心思想要與蕭莨叫板的都偃旗息了鼓。 祝鶴鳴被架在行刑架之上,滿臉灰敗,狼狽驚恐至極,劊子手手持刑具候在一旁,只等行刑的時辰到。 前方的監刑臺上,蕭莨坐定不動,面無表情地盯著祝鶴鳴,黑沉雙瞳里晦意翻涌,隱有嗜血的鋒芒,趙有平正嗓音洪亮地高聲宣讀著祝鶴鳴的條條罪狀,每念一條,祝鶴鳴的身體便抖得更厲害一些,周圍鴉雀無聲,竟無一人再敢發出丁點聲響。 祝雁停也在,他被人抬來,押在皇宮城門的門樓上,正對著行刑架的方向,蕭莨要他在這里,親眼看著他費盡心思偏幫的“兄長”,最后是如何被人千刀萬剮。 祝鶴鳴已毫無儀態可言,不停打著顫,甚至當眾失禁,祝雁停怔怔望著,心頭百般滋味翻滾,一片澀然。 他恨嗎?他當然是恨的,這么多年他一直就活在一場自以為是的騙局里,分不清好壞,將仇人當恩人,為了小時候那一點所謂的恩情,更為了自己那可笑至極的執念,他放棄了丈夫孩子,毒殺了親生父親,連累無數人因他而死,到頭來眾叛親離一無所有,他能不恨嗎? 可他能恨誰?恨祝鶴鳴有用嗎?有再多的借口,他也都是咎由自取,祝鶴鳴是低劣的人渣,他又能好上多少? 時辰已到,劊子手舉刀麻利地在祝鶴鳴左側胸口上割下第一刀,伴著祝鶴鳴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劊子手將割下的那銅板大小的rou高高舉起,好叫下頭的看客瞧個清楚。 第二刀,右側胸口。 第三刀,胸膛正中部。 祝鶴鳴的凄慘叫聲不斷在刑場之上回蕩,有兵丁在他身旁唱數,源源不斷割下的rou被展示給周圍的觀眾。 刑架之下,有人身子打著顫緊閉起雙眼幾乎癱軟地上去,有人彎腰不斷嘔吐,幾要將膽汁都吐出來,更有人捂著耳朵試圖往后退,又被守在后頭的戍北兵用劍擋回。 凄厲的慘叫就在耳邊,祝雁停的身體不自覺地微微戰栗,他不怕死,卻依舊恐懼于這樣的死前折磨,長歷皇帝是他親手毒死的,謀朝篡位他也有份,蕭莨是在提醒他,他做的那些事情,本該與祝鶴鳴一道在眾目睽睽下被千刀萬剮,他根本沒有資格尋求解脫。 祝鶴鳴在劇痛之下幾番昏死,又被人用冰水潑醒,他嘶啞著嗓子哀嚎,牙關不停打著顫,抖索著聲音喊:“我沒、沒弒君,不是我,是祝……” 下一瞬,劊子手手起刀落,將他的舌頭砍了下去。 祝鶴鳴再喊不出話,只能痛苦地發出嗚嗚聲響。 監刑臺上,蕭莨眸光森寒,一字一頓沉聲傳令下去:“叫劊子手放慢動作,剮滿四千刀再讓他死。” 凌遲之刑進行了整整三日,到第三日傍晚徹底結束之時,一眾被押著來看行刑的勛貴俱已面如死灰,一個個癱軟在地,甚至有人口吐白沫,被抬了回去。 祝雁停則早在第一日的夜里,就因病弱支撐不住,暈在了當場。 深夜,書房。 蕭莨坐在僅點了一盞燭火的案前,就著昏暗的燭光看南邊來的軍報,下人進來小聲稟報:“將軍,柳先生求見。” “讓他進來。”蕭莨嗓音淡淡,蹙著眉,視線未有從手中軍報上移開過。 柳如許走進書房,低咳了一聲,提醒他:“還是多點幾盞燈吧,不然你眼睛受不了的……” “有事嗎?”蕭莨沉聲打斷他,眉宇間有些微的不耐煩。 柳如許沒敢再勸,直接與他說起正事:“他方才醒了,我已給他用了藥,他身子虧得太厲害,一身的病痛,不好好養著,只怕要短壽,且已留下了病根,想要根治,怕是不太容易,我所學有限,實在無能為力,你不若去太醫院請那些御醫太醫的來給他看看,或者等我師父來京中,或能有辦法。” 虞醫士還在西北,自從蕭讓禮過身后,這兩年衛氏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虞醫士被留在那邊看顧著衛氏,并未隨軍。 京城這邊既已被收回,總歸要比其他地方安全些,前幾日蕭莨便已派人去將衛氏楊氏她們接回,虞醫士應當也會跟著過來。 柳如許心知這些事情,沒多提別的,話說完見蕭莨半晌沒反應,抬眸看他一眼,只見燭火映著他幽沉雙眼,隱有血色浮現。 柳如許心下一嘆,沒再說什么,告退離開。 處置完祝鶴鳴的第二日,新一道圣旨到了京中,皇帝決意留守蜀地,不進圣京,封蕭莨為承王,代行皇權,并由其代為前去帝陵,祭奠先帝。 滿京嘩然。 哪怕之前眾人就已隱約有所感,這一道圣旨到底赤裸裸地將蕭莨的目的揭露出來,先封王、再稱帝,他所圖謀的并不只是位極人臣,而是天下霸業。 可誰還敢說什么?祝鶴鳴已死,北方各州盡已投向蕭莨,整個北邊都已在他掌控之中,尤其是,之前那一場名為觀刑,實為下馬威的威懾敲打,早就讓圣京城里頭的這些人嚇破了膽,即使是有別的心思的,暫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蕭莨絲毫不在意外頭人的猜疑議論,召集一眾部下,將昨日收到的南邊的軍報給眾人傳閱。 祝鶴鳴死了,占據吳州等地的成王又在半月之前稱了帝,天下的祝姓皇帝依舊是三個,且南邊局勢遠比北邊這里要復雜,要想平定天下,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王爺,南邊之事,還得徐徐圖之,切莫要cao之過急了。” 有部下小心翼翼地勸蕭莨,蕭莨如今人越來越陰鷙,誰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就怕他失了先前的沉穩,一心想要圖謀大業,會急功近利。 蕭莨抬眸看對方一眼,眉目微沉,沒多說什么。 待事情商議完,一眾部下退下,蕭莨依舊坐在案前未有動身,那枚王印就擱在手邊,漢白玉的質地,摸之冰涼,蕭莨的手搭上去,無意識地收緊。 有下人進門來稟報,說祝雁停想求見他,蕭莨的眸色黯下,眉上的疤痕隨著眉宇一并蹙起。 那下人又添上一句:“他說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與將軍說,請將軍務必讓他見您一面。” 偏院的屋中,祝雁停低著頭靠在榻上發呆,先前在刑場上他因心神不濟暈過去,躺了整兩天才醒,今早柳如許來給他診脈,順口提了一句蕭莨封了王,還要代那小皇帝去皇陵祭奠長歷帝,他便一直怔愣到現在。 蕭莨進門,在離祝雁停最遠的椅子里坐下,雙瞳微縮,冷眼打量著他。 祝雁停面白如紙,臉上沒有丁點血色,雙頰瘦凹下去,看似柔弱的菟絲花,實則是淬了毒的罌粟。 蕭莨的目光讓祝雁停有些難堪,他低了頭,不時咳嗽,小聲道:“……你去祭奠長歷皇帝,能否帶我一起去?” “原因呢?” “我想去給他磕個頭,……求你了。”祝雁停的聲音更低,心頭苦澀一片,弒君弒父,他死一萬次都不足夠,可除了這么做,他也不知還能做什么,才能洗清自己的罪孽。 蕭莨的聲音里透著冰寒:“磕頭?將人毒死了再去磕頭?你是良心發現了,還是心虛怕他老人家來找你索命?” 祝雁停抖索著唇,再次重復:“求你。” 蕭莨望著他,眸光微滯:“你到底又藏了什么心思?” “……我沒有,真的沒有,”祝雁停艱聲解釋,“我只是想去給陛下磕個頭,沒想求他原諒,也不會給你添麻煩,真的不會。” “不想說便收了你那些歪心,我沒空陪你在這浪費口舌。” 見蕭莨起身欲走,祝雁停慌了一瞬,差點又要從榻上栽下去,趕忙道:“你別走!我說!我說……” 他用力攥著手心,勉力平復住呼吸,顫聲道:“……我是長歷皇帝的兒子。” 蕭莨收住腳步,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絲詫異的波動。 “皇后當年生了雙生子,但太后迷信,視雙生子為不祥之兆,皇后怕被太后知道,托母妃將我送出宮,我被母妃留在懷王府中,當做了她的孩子,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祝雁停說到一半,聲音已哽咽得無法再繼續。 蕭莨的濃眉緊擰起,沉聲問:“是祝鶴鳴說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