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酉時末,蕭莨召集眾部下商議后日出兵攻城的作戰計劃,蕭榮借口幫著看孩子,將珩兒帶去了自己帳中。 天色已然全黑,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出了軍營。 蕭榮心跳如鼓,抱著珩兒的手心里冒出汗來。 珩兒窩在他懷里,小聲問他:“小叔叔,我們去哪啊?” 蕭榮摸了摸他腦袋,稍稍定下心:“小叔叔帶珩兒去見你爹爹。” “真的么?”小孩兒的眸光閃爍,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蕭榮心下愈發沉定,叮囑他:“嗯,但珩兒乖,別告訴你父親,我們就看爹爹一眼,珩兒就隨小叔叔回來好不好?” “好!” 祝雁停等在驛站里,坐立不安,聽到外頭隱約傳來的車馬聲,當即沖出門外,便見蕭榮用厚實的斗篷裹著個不大的孩子,從車上下來。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蕭榮手里的孩子,屏住了呼吸,停下腳步幾乎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蕭榮將珩兒放下地,輕推了推他肩膀:“珩兒,那就是你爹爹。” 祝雁停瞬間淚流滿面,三年時間,他的珩兒從那么一丁點大,到如今都有這般高了,若非蕭榮喊他珩兒,他當真一點都已認不出來,這就是他的珩兒,是他的孩子。 小孩兒怯生生地看著祝雁停,對上祝雁停滿懷希冀又蓄滿淚的雙眼,下意識地往蕭榮身后縮了縮,祝雁停見之心頭的悲涼愈甚,怔怔喊他:“珩兒,我是你爹爹。” 珩兒躲在蕭榮身后,只露出半邊臉,小心翼翼地看向祝雁停,卻不肯上前。 明明早上還一直念著想要爹爹,來的路上也是高高興興的,如今當真見到了人,卻怎么都不愿走過去。 僵持半晌,蕭榮無聲一嘆,彎下腰問小孩:“珩兒,你不是想見爹爹么?怎不過去了?” 珩兒趕忙搖頭,很小聲地說道:“小叔叔,我們回去吧,我想父親了。” 蕭榮捏了捏他的手:“珩兒,你爹爹很想你,你過去,讓他看一看你,一會兒我們就回去。” 珩兒終于被勸動了,猶猶豫豫一步三回頭地走向祝雁停,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低下眼睛沒再看他。 祝雁停蹲下身,用力將之擁入懷中。 珩兒有些不知所措,任他抱著,沒敢再動。 蕭榮輕出一口氣,等了片刻,眼見時候不早,欲帶人回去,正要走上前,忽地被一柄長劍架上了脖子,祝雁停在那一瞬間將孩子抱起,快步往后退去。 電光火石間,蕭榮和他帶出來的十幾親衛便已被人團團包圍。 蕭榮一怔,反應過來后猛地朝祝雁停瞪去,目眥欲裂:“你做什么?!” 珩兒在祝雁停手里放聲大哭,掙扎著想要下地,被祝雁停死死按住。 祝雁停面上的哀戚之色退去,只余一片冷然,他啞聲道:“阿榮,抱歉,我無意傷害你,更無意傷害珩兒,我只要你二哥退兵,定會平安送你們回去。” 第64章 兵戎相見 幼童的嚎啕哭聲劃破黑夜沉寂。 蕭榮倏然回神,不顧架在脖子上的劍,猛地拔出隨身帶的防身匕首,朝離得他最近的人刺去。 他帶出來的那十幾親衛都是蕭莨指派給他的人,功夫十分了得的,絕無坐以待斃之理,蕭榮一動便紛紛開始反擊。 蕭榮這邊人數不占優勢,但他的人都是戍北軍中出來的,是見過血的人,一招一式遠非祝雁停帶來的人可比。珩兒哭得厲害,祝雁停心知是拿捏不住蕭榮了,無意再與之糾纏,叫人拖住他們,趁亂抱著兒子上馬車,先一步離開。 珩兒哭了一路,祝雁停怎么哄都哄不好,他拿出特地帶出來的那個撥浪鼓,想要逗兒子,被珩兒用力揮開。 “你是壞人!我要父親、嗚……” 祝雁停壓抑著心頭翻江倒海一般的酸澀,拿了帕子給小孩擦眼淚,低聲喃喃:“爹爹是壞人,珩兒怎么生氣都好,別不要爹爹。” 珩兒聞言哭得更兇:“我只要父親,我沒有爹爹,你不是我爹爹,嗚……” 祝雁停將孩子抱到身上,輕拍著他的背,聲音更輕:“寶寶別怕,爹爹不會傷害你,過幾日、過幾日爹爹一定將你送回你父親那兒去,好么?” 珩兒還是哭,他才只有三歲,乍一見到全然就是陌生人的“爹爹”,身邊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又被嚇到了,這會兒除了用哭來表達情緒,也做不了別的,連掙扎著推開祝雁停都忘了。 祝雁停的心里萬般難受,又不知要怎么哄孩子,珩兒出生后他只帶過他三個月,百日剛過他就狠心拋開了孩子,如今面對已有三歲大的兒子,他根本不知該做些什么,才能討他歡心。 到后頭珩兒哭累了,窩在祝雁停懷中抽噎著漸漸睡了過去,祝雁停木愣愣地抬手輕撫了撫他的臉,低頭細細打量他。 珩兒的樣貌與剛出生那會完全不一樣了,卻還是像他的,眉眼尤其像,只逐漸顯現出線條的鼻子和下頜更像蕭莨,誰都不能否認,這是他和蕭莨的孩子,是有著他們共同血脈的孩子。 稚兒溫熱的氣息還帶著奶香的味道,祝雁停將孩子抱緊,飄飄蕩蕩的心緒略微沉定些許。 回到下幽城中臨時下榻的官邸,已過戌時,祝雁停抱著珩兒剛下車,便有一匹快馬來報,說他們的人與蕭榮和他一眾手下惡斗一場,讓之給逃了。 祝雁停淡聲道:“罷了,他逃了就逃了吧。” 他抱著珩兒進去,剛走進院子,就被人叫住:“王爺,您方才去哪了?” 說話的是祝鶴鳴面前的大太監高隋,拿腔拿調的,走上前來見禮,禮數雖半點不錯,那緊緊盯著自己的眼神卻讓祝雁停分外不舒服,他冷眼橫過去:“與你有關么?” “奴婢聽人說,您去會了那叛賊蕭莨的兄弟?他人在哪呢?” 祝雁停聞言聲音更冷了幾分:“你聽誰說的?本王做什么需要與你交代么?” “……王爺說的是,是奴婢多嘴了。”高隋不輕不重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做出一副謙卑之態,末了目光又落到祝雁停手中的珩兒身上,祝雁停下意識地拉高斗篷,遮住兒子的臉,神色中已有了怒氣。 “王爺,這孩子……?” “本王說了,本王的事與你無關,你聽不懂人話是嗎?” 高隋賠笑:“王爺莫動怒,是奴婢逾越了。” 他讓開道,垂首退到一旁,祝雁停懶得再搭理他,抱著珩兒大步回了屋去。 珩兒一直沒醒,祝雁停小心翼翼地將之放進床里,叫人打來熱水,親手給孩子擦了臉。 小小的孩子在睡夢中眉頭都糾結在一塊,睡得十分不安穩,祝雁停心里不好受,怔怔看他許久,彎腰在小孩額頭上印上一個輕吻。 半夜,珩兒從夢中驚醒,放聲大哭,一直未有睡意的祝雁停立時睜開眼,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將兒子抱到身上,像他小時候那樣輕拍著他的背抱著他慢慢搖晃。 “珩兒乖,爹爹在這里,珩兒別怕……” 珩兒閉著眼睛抽抽噎噎,像是魘到了,祝雁停喂他喝了些溫水,又哄他許久,一直到窗外已隱約有了熹微之色,才又將之哄睡過去。 祝雁停疲憊至極,沒再將人放下,摟著孩子頹然地閉上眼。 城外軍營里,蕭莨同樣一夜未睡,從昨夜蕭榮回來跪地請罪起,他帳中的燭火便一直未有熄過。 天明之時,他抬起滿是血絲的赤紅雙眼,望向面前的一眾部下,啞聲下令:“今日申時,發兵攻城。” 眾人欲言又止,到底沒再說什么,齊聲領命。 原本他們定了好幾套作戰方略,打算再緩一日讓將士們都再休整一番再行攻城,沒曾想會出這種事。 蕭莨已然不管不顧了,意欲大軍壓上逼迫對方放人,這還是他們這些人頭一次在蕭莨的眼中看到,這樣叫人不寒而栗的冷和恨。 柳如許進來時,蕭莨還一動不動地坐在案前,泛著血光的黑眸里遍布陰鷙,眼瞼下一片烏青,周身籠罩著盡是懾人的陰冷之氣。 “郁之,你……” 柳如許話才出口,蕭莨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取下掛在一旁架子上的頭盔和長劍,大步朝外走。 柳如許追上去,試圖勸他:“郁之,虎毒不食子,珩兒即便在他手里,他想必也不會對珩兒下手,你別關心則亂,何況他若是當真有歹心,之前就不會放了其他蕭氏族人,應當無事的,你冷靜一些……” 蕭莨冷聲一字一頓道:“我很冷靜,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說罷不再搭理柳如許,握緊手中劍,大步而去。 辰時一到珩兒便醒了,睜眼看到祝雁停又開始哭,一宿沒睡的祝雁停頭疼欲裂,小孩哭得滿面通紅,嗓子都啞了,他又急又心疼,卻毫無辦法。 祝雁停將兒子抱在懷里,哽咽著哄他:“珩兒別哭了,爹爹求你,別哭了……” 小孩的回答,只有仿佛永無止境地嗚咽和啜泣。 未時末,城守衛慌慌張張地來報:“王、王爺,判軍已經動身了,正在往這邊過來,最多、最多再有一刻鐘就要到城門口。” 祝雁停一愣,他的手下也急急忙忙地來回報:“王爺,我們派去叛軍軍營送信的人被、被殺了,被叛軍首領一劍洞穿了心口!” 祝雁停用力握緊拳,一雙手卻止不住地微微戰栗,他沒想到都這樣了,蕭莨還是不管不顧地要攻城。 他是故意在逼他,是要看他們到底誰會先心軟。 申時二刻,祝雁停走上城頭,黑壓壓的戍北軍已至城下,在距離城門外不過四五百步開外的地方排開陣勢,寒風中飄展開的旌旗上是刺目的血色“蕭”字。 祝雁停輕瞇起眼,目光鎖定在正前方那高騎在馬上、一身戎裝的蕭莨身上。 這是第一次,他親眼看到這般模樣的蕭莨,祝雁停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隔得太遠,他看不清楚蕭莨臉上的表情,但籠罩在那人身上揮之不去的冰霜寒意,卻似比這數九寒天還要更冷一些,那并不是他的錯覺。 祝雁停的手搭上墻頭,刺骨寒意讓他此刻分外清醒,他不能退,無論如何都不能。 一旦城破,他所做、所圖謀的一切都將成為泡影,兄長會死,他未必就不會死,即使蕭莨愿意放過他,其他人呢?其他人能放過他嗎?一個被冠上通敵叛國、謀朝篡位之名而被趕下皇位之人身邊的走狗,他憑什么活著?誰肯讓他活著? 他確實后悔過,這幾年他無數次后悔,想起蕭莨想起他的孩子,卻只能硬著頭皮一條道走到黑,到今日他已再無回頭路了。 深吸一口氣,祝雁停沉聲吩咐跟在身后的阿清:“去將珩兒抱來。” 阿清想勸他,話到嘴邊到底沒說出口,領命下去。 一刻鐘后,阿清抱著珩兒回來,小孩已經哭暈了一回,整個人都蔫蔫的嗓子已完全啞了,祝雁停將孩子接過,低頭親了親他,輕聲喃喃:“寶寶別怕,爹爹不會傷害你,別怕……” 他將珩兒抱上墻頭,從身后攬緊他,冷冷抬眼望向前方。 幾萬人的戰場之上此刻卻安靜得仿佛落針可聞,蕭莨猛攥著韁繩的手用力收緊,耳邊唯有自己劇烈起伏的粗重呼吸聲,血氣不斷上涌,從心口蔓延開的憤怒與痛意燒得他的雙瞳一片赤紅。 片刻后,蕭莨一夾馬肚,縱馬上前,沖城門下狂奔而去。 祝雁停的心臟在那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將珩兒抱得更緊,他不知道蕭莨要做什么,可若是這樣蕭莨依舊不肯退讓,他就真的毫無辦法了。 蕭莨不可能不顧珩兒下令向城門開火,他也不可能當真對他的珩兒做什么,他們都在逼著對方先低頭。 至城門下,蕭莨猛地收住馬,在烈馬嘶鳴聲中抬起頭,時隔三年,又一次望向近在咫尺的祝雁停。 對上他冰冷徹骨的雙目,祝雁停的心尖一顫,密密麻麻的刺痛襲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城墻之上陡然射出一支冷箭,祝雁停倏地瞪大眼,偏頭厲聲喝止:“住手!” 意圖偷襲蕭莨的兵丁在最后關頭手一顫,射偏了箭,但那箭頭依舊從蕭莨的右肩上釘了進去。 祝雁停目眥欲裂,蕭莨卻似全無感覺一般,不眨眼地抬起手,將箭生生拔出,鮮血四濺。 珩兒還在斷斷續續地哭咽,祝雁停顫抖著手抱著他下意識地往后退,蕭莨一瞬不瞬地望著祝雁停,黑沉雙瞳里盡是刻骨恨意,他抽出佩在腰間的劍,握在鮮血淋漓的手掌中,緩緩抬起,劍尖直指向祝雁停。 祝雁停大睜著的眼睛里滑下眼淚,蕭莨一句話都未說,在短暫的僵持后,用力扔掉手中劍,策馬轉身回去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