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阿清分外擔憂,一路勸他:“郎君您還是坐轎子吧,天這么寒,您這樣一路走回去得凍壞了……” “沒關系。” 祝雁停喃喃,這樣便好,他愿意這樣,只有身體上的痛,才能掩蓋他心頭鋪天蓋地的壓抑和難受,才能叫他心安好過一些。 國公府。 落下最后一筆,蕭莨怔愣許久,將重新擬好的奏疏合上,目光轉向窗外,已能見到些微的熹光。 他疲憊地閉了閉雙眼,喚了人進來,還未開口說什么,便聽到外頭隱約傳來的嬰孩啼哭聲。 蕭莨一怔,問:“什么時辰了?” “卯時四刻了。” “是珩兒在哭嗎?” “小郎君應當是剛醒。” 蕭莨恍然回神:“……為何突然哭得這么厲害?” 下人深低下腦袋,不知該如何作答。 蕭莨進屋時,珩兒正哭鬧得厲害,被乳嬤嬤抱在懷中不斷哄著,怎么都停不下來。 蕭莨伸手將人接過,皺眉問道:“為何今日他一直哭鬧不停?喂過奶了嗎?” 嬤嬤無奈解釋:“小郎君一醒便給喂過了,他認人早,原本每日這個時辰醒了都要被抱去郎君那里,今日沒見到郎君才會如此。” 蕭莨愣了愣,抱著懷中軟軟小小的孩子,輕拍著他的背,又低頭用鼻尖碰了碰他滿是淚痕的面頰。 小娃娃在他懷里逐漸安靜,蕭莨親手給他喂了些水,抱著兒子回去他與祝雁停的屋子里。 祝雁停昨夜什么都沒收拾便走了,屋中似還留有他的氣息在,蕭莨抱著兒子靠進軟榻里,小娃娃不再鬧騰,乖乖窩在他懷中,拉著他一根手指不放。 蕭莨撫了撫他的臉,一聲嘆息,疲憊地闔上眼。 第49章 請愿往戰 甘霖宮,皇帝寢殿。 皇帝又一次在噩夢中驚醒,身體抖得有如篩糠一般,滿頭都是冷汗。 虞道子被人請進大殿來,原本縮在龍床上的皇帝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扯住他衣袖,面色猙獰、目露驚恐:“朕夢到許多人要殺朕!那些夷人和匪賊都打進皇宮里來了,他們將朕趕下龍椅,要砍朕的腦袋!國師救朕快救救朕!” 虞道子淡定安撫他:“陛下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當不得真的。” “不!朕夢到那個場景是真的!這是老天給朕的預警,一定是這般!一定是這般!”皇帝瞠目欲裂,死死攥著虞道子,“國師給朕想辦法,朕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你知道要如何破解的是不是?!是不是?!” 虞道子將藥遞給他:“陛下且先把丹藥服了,容臣為您算一卦吧。” 皇帝趕忙稱好,狼吞虎咽地吞下藥,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動作快些。 他們一道去了天門臺,虞道子焚香設案,后自懷中取出一副龜甲,置入三枚銅錢,右手握龜甲于手心,左手豎起至胸前,并起兩指,嘴中念念有詞。 皇帝死死盯著他,渾濁的雙眼在燭光映襯下流露出近似詭異的亢奮,便見虞道子猛地舉高右手龜甲,用力晃動數下后,將甲中銅錢拋灑出去,三聲清脆聲響過后,自甲殼中落下的三枚銅錢在面前案上排出一爻陰陽卦象。 虞道子望了一眼,將之拾起,繼續算第二爻,如此反復六次,最終演成一卦。 待到第六爻算出,虞道子黯下眸色,微蹙著眉盯著案上最終顯現出來的卦象,陷入深思之中。 皇帝見之愈發焦慮,追問他:“如何?卦象可是有不好?” 虞道子寬慰他道:“陛下且放心,從卦象上看,陛下所擔憂之事雖有波折,但最終云消霧散、天下歸一,是個好卦,就只是……” “只是什么?” 須臾,虞道子幽幽一嘆:“就只是依卦中所言,此中波折實乃禍起蕭墻,非外因所致,是有亂臣賊子禍亂朝綱之意。” 皇帝一怔:“朕早已將皇太弟處置了,怎還會如此?” 虞道子微微搖頭:“邪星遮擋帝星光芒,但終究邪不壓正,自會自食惡果,如今卻是有jian佞小人偷借帝星之芒漲其私焰,壞的乃是紫微星運勢,若不除之,必有大患。” 聞言,皇帝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朕就知道朕怎會這般倒霉,就要做那亡國之君,分明是有人害朕!jian佞小人將朕害得好苦!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何人敢如此膽大妄為!” 似終于找到根結所在,皇帝越發亢奮,臉漲得通紅不停來回走動,嘴里嚷嚷著定要將人處置了,虞道子斂眸,不再言語。 三日后,蕭蒙的衣冠冢在京中下葬,出殯當日祝雁停始終未有出現,蕭莨也未叫人去懷王府問,只神色中的陰郁似又多了一層。 倒是蕭榮還找機會問了他一次,蕭莨沒有多說,只道:“他身子不舒服,回去王府休養了。” 蕭榮欲言又止,到底沒再多嘴。 翌日,蕭莨進宮,皇帝在天門臺單獨召見了他。 蕭莨將花費數個深夜擬成的奏疏親手呈上,皇帝叫他來,原本只是就蕭蒙之事給予安撫,沒曾想他會突然來這么一手,意外之下當即吩咐身側太監下去將奏疏取來。 蕭莨沉聲稟道:“首輔劉崇陽為一己私欲,指使其黨羽勾結外敵、里通賊寇,從中攥取不義之財,敗壞朝綱法紀,實乃我大衍罪人、禍國賊臣,詳盡之事,臣已盡數在奏疏中稟明,還望陛下明察!” 皇帝面色一凜:“你要彈劾劉崇陽?” “臣請陛下明察!”蕭莨再次重復。 皇帝的眉宇狠狠糾結到一塊,展開他呈上的奏疏,快速瀏覽一遍,越看神色越冷:“你奏疏中所言,……可都屬實?” “臣所言句句屬實,必不敢欺瞞陛下!” “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蕭莨鎮定回話:“此事是定國公發現后寫信告之了臣父親,原本臣父親想要多收集些詳盡的證據,再一并呈予陛下,只是如今臣父親病重、兄長身死,戍北軍軍心不穩,唯恐再生出事端來,臣才不得不急著將事情與陛下稟明,請陛下圣裁。” 皇帝聞言有些懷疑:“可你奏疏中所提,并無確鑿證據……” “陛下,是否確有其事,您盡可派人去查,茲事體大,還望陛下萬莫要被賊臣蒙蔽。” 皇帝的手指輕敲著那本奏疏,眸色晦暗,沉默一陣,斜眼睨向端坐一旁的虞道子:“依奏疏中所言,國師與首輔亦有私交?” 虞道子垂眸淡道:“臣與劉首輔確實私下見過幾回,是劉首輔主動來找的臣,意欲拉攏臣,臣并不待見他,陛下,禍起蕭墻之卦,您知,臣亦知。” 皇帝的手掌一顫,連著多日的噩夢顯然還叫他心有余悸,想起這一茬,頓時咬牙切齒:“朕自然知道國師是個好的,更不會懷疑國師,……原來是這樣!竟是這樣!好他個劉崇陽!枉朕這么信賴他,他便是這樣回報朕的!” 不是他這個皇帝昏庸沒本事守不住祖宗基業,分明是有人通敵叛國幫著那些賊人禍亂他的江山!仿佛一瞬間找到了借口,皇帝恨得牙兒癢的同時又似松了一口氣,面色變了幾變,漲紅了臉,也不知是氣怒還是激動的。 蕭莨未多言語,虞道子的反應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自那日祝雁停回去懷王府,他就猜到結果會是如此,為了自保,懷王與虞道子聯手將劉崇陽撇開,如此其實正中他下懷,不必他再去費心收集證據,皇帝必不會輕饒了劉崇陽。 “到頭來,也只有你們蕭家與賀家才是朕真正的忠良之臣,”半晌,皇帝平復下滿腔憤怒,望著蕭莨幽幽一嘆,也不知這話里帶著幾分真意,“就是可惜了蕭蒙……” 蕭莨跪下地,垂首抱拳鄭重道:“陛下,臣兄長已逝,父親病重不能起,戍北軍群龍無首,臣知陛下一直在憂心戍北軍統兵人選,臣愿往西北,承接父兄之重擔,為陛下朝廷效犬馬之勞,死而后已,還望陛下成全!” 皇帝一愣:“你想去西北?!” “臣有此志,還望陛下成全!” 虞道子淡淡看他一眼,斂了眸光。 皇帝詫異過后輕瞇起眼,深深打量著垂首恭敬跪于座下的蕭莨,蕭莨方才的一番話其實正戳到了他心口上,倒不是覺著蕭莨有多忠心,只是自從知道蕭家父子出事,他便日日輾轉難眠、不得安睡,才會一再夢到自己被人從龍椅上趕下來身首異處的場景,確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蕭莨顯然并不如蕭讓禮和蕭蒙那么能叫他安心,他甚至只是一個從未上過戰場的文臣,可他姓蕭,他是蕭讓禮的兒子,他骨子里流著蕭家人的血,只這一點,便比其他人不知強了多少。 蕭莨再度提醒皇帝:“陛下,臣知這幾日內閣和兵部一直在推舉人選,可經過劉崇陽之手的那些人,都不可信,還望陛下三思。” 皇帝顯然也已想到一這層,別說是那幾個人,他仿佛覺得如今滿朝文武都沒幾個真正可信的,倒是面前的蕭莨,反而讓他放心一些:“……你當真想去?” “臣愿往,望陛下準許!”蕭莨聲音沙啞,眼中翻涌著揮之不去的晦澀,“臣上戰場,亦為報兄長身死之仇,若不能驅除韃虜,臣死亦不能瞑目!” 皇帝聞之嘆道:“你既如此說,朕倒是不能不答應了,你父親依舊是主帥,你去做個副統領,有你父親坐鎮倒亦無不可,就只是,你的家眷……” “臣請陛下恩許臣帶他們一同前往西北。”蕭莨再次請愿。 皇帝的眸光一滯:“你要將他們都帶去?如此長途跋涉一路辛苦,何必將他們都帶上?去了那邊你還要分出心神cao心他們,何苦如此?” “陛下,臣的兄長葬在西北,臣母親、大嫂和兄長的兩個孩子,都十分想去看一看他,更何況,臣父親只怕也撐不了太久,臣只怕母親若是不去,與父親便再無相見的機會,還有臣弟阿榮,他從小不喜念書,只愛舞刀弄槍,他也與臣說,愿意參軍為朝廷效力,只請陛下準許。” 蕭莨說得萬分情真意切,像似皇帝非要他將家人留下來便是強人所難一般,皇帝心思轉了轉,又問他:“那你的妻子與孩子呢?” 蕭莨的喉嚨滾了滾,艱聲回道:“若將來有一日臣與兄長一樣戰死沙場,只求妻兒在身側,有幸能見他們最后一面。” “你當真是這么想的?” “請陛下成全!” 良久,皇帝一聲長嘆:“好似朕不答應你,便太過不近人情了……” 他當然不想答應將蕭家人都放去西北,但如今這狀況,蕭蒙剛死,他還要扣下他家中老小,怕不得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他這個皇帝也是要臉的。 “臣謝陛下隆恩!”不再給皇帝反悔的機會,蕭莨立即謝恩。 皇帝擺了擺手:“罷了,倒也不必說這些虛的,你去了那邊,若是與你父兄一樣有本事,朕自會器重你,你且要記得,朕是念著你們蕭家人的好的。” 蕭莨沉聲堅定道:“臣知,臣必不敢忘!” 第50章 就此別離 蕭莨進宮請戰的第二日,皇帝上朝,當廷宣布了擢升蕭莨為戍北軍副總兵,接替蕭蒙,總領西北軍事的旨意,舉朝嘩然。 這事自昨日之后并未走漏半點風聲,別說是其他朝臣,連一眾內閣官員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待蕭莨上前領旨,劉崇陽先一步出列,高聲喊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啊!” 隨后他慷慨激昂地陳詞規勸,無非是說蕭莨年輕又是文臣,無半點領兵經驗,讓之去西北接替蕭蒙的職位,實在過于荒唐荒謬,要請皇帝三思。 皇帝冷眼聽之說完,淡漠問道:“首輔這么關心西北戰事,所圖為何?” 劉崇陽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又鎮定回道:“西北戰事關系社稷安危,臣身為內閣首輔理當幫陛下分憂,cao心這些事情……” “你若是當真關心社稷安危替朕分憂,就不該膽大包天地背著朕,做出那等不忠不義、里通外賊,置朝廷法度、江山社稷于無物之事!” 皇帝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出口,劉崇陽瞬間懵了,跪地下意識地喊冤:“臣沒有臣冤枉啊!” 回答他的,只有皇帝厭惡至極的一聲冷哼。 皇帝是突然發難的,一條一條地數落起劉崇陽的罪狀,誰都沒想到今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有興致上朝,要收拾的人竟然是這位自他登基起就一手提拔起來的內閣首輔。 不過也不算太稀奇,這幾年皇帝哪回上朝為的不是大事,前一次還是廢黜處死皇太弟時。自皇太弟倒臺后,劉崇陽在朝中一人獨大,可謂只手遮天,確實得意過頭了,皇帝想必看他不順眼已久。 皇帝平日雖忙于修仙問道、懶怠政事,但登基后這二十多年的積威尚在,誰都不會忘記他們這位陛下年輕時也曾是意氣風發、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鐵腕皇帝,他這些年是不怎么過問朝中之事,但對朝廷對群臣的控制從來未有削弱半分,所以他之前輕易就能弄死皇太弟全家,現在要處置一個內閣首輔,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更別說,劉崇陽做的那些事情,真真是叫人發指,還是定國公與承國公聯手彈劾的他,哪怕證據并不確鑿,也已叫人信了七分。 劉崇陽還在大聲喊冤,仇視著周圍一個個趁機對他落井下石之人,皇帝懶得聽他爭辯,直接吩咐人將之拖下去,收監大理寺,再命三司共同徹查其所犯之事,一副誓要將之黨羽連根拔起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