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城市的天空很黑，沉沉的幕布壓下來，沒有星子，像毫無瑕疵顏色極深的藍絲絨綢緞。櫻桃和十一在后座鬧騰一會兒，已經各自趴在一邊睡著了。

    他住在桐梓林，車卻徑直開過寫字樓旁邊的高檔公寓，拐進深處的老街小區，穿著棉衣的大爺大媽們遛狗散步，鍛煉打牌，地上的落葉被微風吹動，暖光讓街邊的小食店飄出溫馨世俗的煙火氣。

    李少游住在三樓，老式居民樓也沒有電梯，經過二樓時甚至有一盞聲控燈壞掉了。長安本來想著，他還挺接地氣，結果這想法還沒被加入腦海里“關于男朋友的新發現”，就被空無一物干干凈凈的冰箱以及流理臺上薄薄一層灰塵打回原形。

    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她無奈地跟李少游一起出門覓食。

    隨意找了家小店，長安點了兩碗酸辣粉。

    這家店的粉使用蕨根作原料，煮好后的粉絲入涼水泡過，q彈爽滑，香菜和尖椒很細碎，入口的味道卻濃，碼在粉絲上的炸花生又酥又香，還有咸甜味融入顯出更加豐富的口感，辣油和醋都加得很足，在寒涼的冬夜刺激著味蕾，從舌尖一直暖進胃里。

    李少游吃不得辣，盡管他那一碗少加很多，還是吃了兩口就受不了，另叫了清湯小餛飩，剩下的酸辣粉被長安拖過碗一并解決了。

    ——

    第二天清晨，長安是被餓醒的，她循著香味走出房間，李少游已經穿戴整齊在吃早餐了。桌上擺著軟胖胖的白面饅頭，小米清粥和脆嫩榨菜絲。櫻桃和十一都被投喂過了，肥貓懶洋洋縮在沙發上，雪白的大狗子奔過來求撫摸。

    昨日忙了一天，李少游已經不知何時抽空把客房整理出來，嶄新的床鋪好像先洗過，是熟悉的柔順劑的味道，跟她一直用的一樣。

    于是她很快入睡，做了個好夢。

    長安咽下熱乎乎的粥，對李少游道：“十一今天居然沒有鬧我起床，它拉過粑粑了？”

    李少游正盯著電腦，聞言突然表情一變。

    他很早就醒了，下樓買好早餐回來時，聽到長安的房間門里傳出爪子刨動的聲音，他打開門，在被隔絕一晚的空間的余溫里夾雜著她身上的香味，溫柔地漫出來，長安在床上露出小半張臉，睡得很香。

    他怕吵醒她，但十一撒著歡幾乎要叫起來，便只好捏住狗嘴迅速帶它下樓，連早餐都還提在手上。

    他上一次跟狗狗共同生活還是在不到十歲的童年，又沒有跟長安在清晨去遛過狗，在十一解放過后便很自然地就要屏息離開，誰知一旁路過的大媽突然破口大罵，說他沒有公共道德，素質低下，小區里的草坪就是被他這樣養寵物卻不整理環境的人毀了。

    說完她還不走，瞪著眼睛看著這位西裝革履的“低素質”，一副不看到他聽勸就不罷休的模樣。

    兩人對視良久，李少游無奈之下，只好捏著鼻子，用……用裝早餐的塑料袋給十一撿了粑粑。

    直到回家用洗手液洗過好幾道，又拿酒精棉片消過毒，他仍然能清晰回憶起手中那溫熱的濕漉漉的散發出致命氣息的一大坨，仿佛能隨時透過薄薄的塑料袋灌下來的感覺。

    長安仿佛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對他突然的沉默也并未在意，蹲下身去摸十一的小肚子，嘴里還說著：“乖乖，讓我看看早上屙過沒有啊……”

    她一只手里還拿著饅頭，自然的樣子讓早飯都不想吃的李少游不禁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

    ——

    拍形象照也要帶上辨識度很高的櫻桃和十一，李少游進公司把長安交給經紀人，就又快步離開了。

    馬嵐帶長安去化妝室做造型，語速極快地又說了一遍注意事項，表示結束后再來找她。

    造型師是上次中秋活動接待她的小姑娘黎夢婷，長安閉著眼睛任她在自己臉上涂涂抹抹，隨意找話題：“你還要負責化妝呀，最近公司不用培訓新人了嗎？”

    黎夢婷的聲音帶著笑，又好像暗含深意：“對啊，快到年底，都沒怎么簽新人了。我以前就是專門做造型的，而且培訓內容里也包括這一項嘛。別擔心，我肯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不不，”長安解釋道：“我沒有質疑你的意思，就是隨口……”

    話還沒說完，就被戳上來的唇筆逼著閉上了嘴。

    “快快，攝影室那邊催死我了，說是下午還有別的主播要拍攝，我們可得抓緊時間，盡量多拍會兒。”

    沒想到做造型就花了一上午的時間，長安連午飯都沒吃，只來得及隨便用小點心對付了一下，就被黎夢婷風風火火地拉往攝影室。

    看見陳柳的前一刻，長安還在摸自己的頭發，對這并不經常屬于自己的柔順觸感愛不釋手。

    “不是說你拍不好啊，就是第一次拍攝硬照嘛，拍得越久能挑選出的滿意照片就越多……”黎夢婷還在她耳邊絮絮叨叨，沒注意到長安瞬間表情的凝滯。

    她的手慢慢從發梢放下去，柔軟順滑的觸感消失，指尖只剩下一點冰涼。

    陳柳站在一堆器材后，看到她們進來，上上下下打量長安，然后微笑道：“好了？進來吧。”

    白色的打光燈很刺眼，長安有些無措地站在背景幕布前，感覺自己像一條在沙灘上擱淺的魚，四肢是拼命擺動的魚鰭，想要退回身后安全的海浪里。

    “笑一笑，放松點，手腳不要那么僵，誒，你抱著貓吧。”

    陳柳好似并不受她影響，很快進入工作狀態，指揮著助手，又微微彎腰，從攝像機里看她。

    長安接過助手手里的櫻桃，溫熱沉重的手感讓她稍微放松了一點。

    黎夢婷把她的頭發從頂端拉直了，留下卷曲的發尾，定型后是不規則的自然小卷，右側編出幾根極細的小辮子，其中一根從前額固定到另一側毛茸茸的草莓發卡里。西柚色的眼影和腮紅，唇膏由里到外越來越淺，顯得嘴唇更豐潤，卻又不是性感的樣子，配合淺色的半截披肩和棕皮小靴，瑩潤可愛。

    她好像漂亮了很多。陳柳想。

    他的視線灼熱地透過相機打在長安身上，她披風里只穿了一件到大腿的小裙子，這里的空調溫度似乎不夠，沒有圍巾保護的脖頸和胸前小片肌膚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她把櫻桃往上抱了抱，又換了幾個姿勢，勉強笑著，只希望拍攝快點結束。

    陳柳很不滿意，語氣不由重了些：“表情太僵硬了，自然一點！”

    一旁的助手微微驚訝，陳柳在做一個攝影師方面很有天賦，往常在工作室或著來公司拍攝時也經常有一直放松不了的素人，但他總能在不經意間調動對方的情緒，幾乎不曾出現過這樣的語氣。

    ——

    李少游忙得午飯都忘記吃，等肚子開始抗議，才從冗雜的事務中抽身，準備去看看長安，接她吃飯。

    下電梯時遇到馬嵐，兩人一起到了攝影室。

    這里的玻璃墻是透明的，李少游先看到長安，剛想夸獎馬嵐，又看到背對著他的男人身影，臉色迅速沉下去，問道：“怎么找他？”

    “誰？”馬嵐還沒反應過來，見老板盯著陳柳，又有些不明所以：“他是咱們合作攝影室的老板啊，給長安找的自然是拍的最好的那一個。”

    十一被助手牽著，汪汪叫起來。

    長安就注意到了李少游，她忽然非常自然地放松下來，像終于回到海里的魚，窒息感消失，身上硌人的沙礫都悉數褪去，在浪里重新找到自由完整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