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他心實,認準了就想往前沖。不代表他心里沒有身后這些人……” “阿姨,”宋以嵐搖著頭,剛穩定下的情緒又被煽動起來,“我不為難,我能理解……” 阮正芝眼圈紅紅的,拉著她的手,輕輕問,“聽阿忠說,你們的結婚申請批了?” “嗯。”宋以嵐知道她想問什么,極其緩慢又努力平和地說,“聽譚將軍說,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他。我等著他,他睡多久我等多久。” 阮正芝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子捂住落淚的眼睛。一直沉默的徐鴻儒突然背過身去,肩膀有些微微的顫抖。 譚宗南緊接著趕到休息室,他換了身整齊的軍裝,穩穩地走到兩位老人面前,扎扎實實敬了個軍禮。 “徐忠做的是這個時代最無私而又最偉大的事業,向他,向培養了他的你們二位,致敬!”譚宗南的聲音不大,卻極具穿透力,字字千斤重般砸在地上。 徐鴻儒握住譚宗南的手,后背也挺得筆直,疲憊讓他聽起來有些蒼老,卻不失別樣的風度。“十年前,我把他交到你手上的時候,就開始為這一刻做心理準備了。他在雪鷹待一天,我和他媽便寬慰自己一天,真到這一天的時候,期望著少難受一些。” 他松開手,自然地攬住阮正芝,借給她一些力氣站住,“世界太亂,共和國這么大,總要有人站在這個位置,守著這個國家。我兒子有這樣的想法,我為他感到驕傲。” 說著說著,他的眼前早已一片朦朧。 譚宗南有大半輩子沒掉過眼淚,這一刻卻也撐不住了。“共和國不會放棄自己的功臣,我代軍方向你們保證,竭盡全力,救他回來!” icu每天的探視都有時間限制,宋以嵐能見到徐忠的時間并不多,只是整日坐在外面的休息室里,想待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軍方請來的專家越來越多,會診也越來越頻繁,可徐忠的傷情還是非常不穩定,有一次就在宋以嵐探視的時候出現了異常。 她明明什么都沒做,甚至都不敢靠得太近,只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聽見心電監護儀刺耳的警報聲,屏幕上驟降的血壓嚇得她有些發懵。 醫生護士蜂擁而入,強制暫停了她的探視,讓她只能隔著墻壁提心吊膽。 一天一張病危通知書,徐鴻儒簽字的手一次比一次抖得厲害。 宋以嵐在旁邊看著,想起徐忠臨走前給他看過的材料,三年前的病歷,里面也是這樣一張一張的病危通知書。 她一次又一次的手腳發涼,以為將要再一次失去他,恍惚中又聽見醫生說,“他求生欲很強,還在堅持著,我們更不應該放棄。” 堅持這兩個字,在已經如此絕望的情境下,竟然是帶著希望的。 再后來,一整天沒下病危通知書,宋以嵐高興地把這當作好轉的先兆,在她的暗暗祈禱中,第二天竟然也沒有。 好像熬過了某個關卡,就真的能迎來曙光。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七天,醫生終于批準徐忠轉入普通病房。 他身上可怖的儀器撤下去不少,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字也漸漸回到正常值,只是臉色依然蒼白得可怕,一點要醒的征兆都沒有。 宋以嵐坐在病床邊,守了這么多天,還是第一次伸出手碰他。 他手心里熱乎乎的,如同他無數次主動牽起她一樣,像個天生的火爐。 “之前傷得太重,現在愈合得又不多,太早醒過來會比較痛苦,影響身體的恢復速度。所以暫時還沒停止安定類的給藥,沒醒是正常的。”耳邊是醫生的聲音,“再觀察兩天,不會太久了。” 她重重地點頭,想起就在幾天前,她聽醫生說得最多的還是“做好心理準備”。 是徐忠半只腳邁進鬼門關,又靠著強烈的求生欲熬過來了。 她握著徐忠的手,一顆心終于落進肚子里,恍若隔世。 普通病房沒了時間管制,宋以嵐日日從早到晚地守著,眼看著主治醫生查房時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輕松,終于等到他點頭同意第二天停藥。 停了安定類的藥物,意味著徐忠就要醒了。 她心里自然高興,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回酒店休息半天。 當初接到譚宗南電話時來得太急,她幾乎什么行李都沒帶,如今有了好好收拾自己的想法,才發現手頭什么都缺。 她打車到市中心,迅速買了幾套衣服,在試衣鏡里看出自己的氣色太差,怕徐忠醒來又要自責,于是按照平日的使用習慣買了套化妝品。 回到酒店,她洗了個澡,倒頭大睡。 icu病房不能陪夜,即使是在休息室也有最晚離開的時間。宋以嵐常常熬到最晚又去的最早,這些日子心里一直繃著一根弦,倒也不覺得累。如今心里放松一些,總算睡了一個好覺,竟然一口氣睡到了第二天一早。 宋以嵐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看見上面有五六個alan的未接來電。 看到時間,清晨五點半,按照alan那個工作狂的作息時間,他應該已經進入工作狀態。 她回撥過去。 “醒了?那邊怎么樣?”電話一通,alan果然很快接起來。 “有好轉,算是挺過來了。”宋以嵐心情不錯。 “那就好。”alan話鋒一轉,“何子楊這邊,還要警惕。” 宋以嵐忙問,“有行動了?” “何子楊雖然人還在國外,但他的手下并不安分。上次跟你提到過他恐怕還會陰魂不散,最近很可能已經有所行動。” 宋以嵐把頭發挽起來扎上,“目標是誰,宋以峰?” “還不知道,我的人盯著他們,發現他們聯系的大多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要說唯一的共同特征,都有個兒子在當兵。”alan停頓了一下,“照這個方向猜測,他的目標極有可能還是徐忠。” 宋以嵐心一沉,手上使的力氣沒了控制,扎了一半的發圈忽然繃斷。 “忠哥?” 她很快冷靜下來,搖了搖頭,“不應該,忠哥現在人在醫院,周圍有軍方的人24小時保護,何子楊不會挑這個時候對他下手。” alan也沒有完全的論斷,只說是個提醒,早做防備。 何子楊被逼到梁山,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掛下電話,宋以嵐仔細想了想何子楊針對徐忠可能的手段,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這個念頭暫且放下,準備到了醫院先告知譚宗南。 譚宗南聽過以后沉默不語,增加了病房里外的人手,承諾等徐忠情況再好一些就立刻轉院到北京。那邊人員調配和文件簽發都方便,勢必保護他們的安全。 宋以嵐覺得安全的事交給他們自然穩妥,便不再惦記此事,一心只想著徐忠什么時候醒來。 從早上陪到下午,徐忠依然平靜地睡著。 越接近醫生預計的時間,宋以嵐就越緊張,到后來,干脆湊過去趴在病床邊,一手按在他的脈搏處,閉著眼默數。 手底下一跳一跳的,那象征著徐忠的生命。 數著數著,她覺得手心一癢,似乎是被他的手指輕輕劃過掌心。 心在胸腔里狂跳,她睜開眼,像被什么定住,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病床上的男人忽地皺起眉,睫毛上下顫了顫,雙眼吃力地睜開一點縫,似乎被外面的亮光晃到,重新嘗試了一次,才睜開眼睛。 徐忠躺了太久,幾度在生死線徘徊,剛剛恢復意識,各種感官都不夠敏感,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一垂眼,準確地找到了身邊的那個人。 看不清,卻分辨得出那是宋以嵐。 他勉強地彎了下嘴角,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又被鋪天蓋地的疼痛消磨著僅存的精力。 手指蜷了蜷,他費力卻執著地握住了她的手。 “以嵐……”他發不出聲音,口型卻是反反復復的這兩個字。 就像她分別后第一次在icu見到他,心里念了無數遍忠哥一樣。 第48章 一諾生死(4) 徐忠醒的那一次,藥勁還沒完全過去,比醫生預計提前了不少,但因為精力不好,意識也不清醒,沒支撐多長時間又睡過去。 宋以嵐給他拉好被子,追著醫生出門,聽見醫生正對徐忠的父母說,“他們當兵的身體底子好,照現在的情況,算是熬過來了。剩下的問題可以等他身體恢復得好一些再做打算。” 她先是放松了一些,聽見后半句,又急了,小跑著追上,“剩下什么問題?” 醫生回過頭看她,沒有立刻回答。 宋以嵐這些天陪護的狀態,醫院的人都有目共睹,他也多多少少聽說了他們的故事。只是這邊才剛熬過來,他忽然有些不忍心。 “是不是有什么后遺癥?還是說三年前那顆子彈?”她接著問。 徐鴻儒嘆了口氣,“子彈。” 醫生清了清嗓子,把剛對徐忠父母說過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他后背受過重擊,子彈受外力導致移位,現在這個位置有點危險,魏哲峰那邊還在評估。” 他看著宋以嵐,盡量換了種更輕和的語氣,“他現在的身體承受不住再次手術,重中之重是把傷養好。子彈的事,等轉到軍總那邊再做決定。” 開始恢復意識以后,徐忠的各種感官都逐漸清晰起來。 都說人的大腦有自我保護機制,太過痛苦的經歷被反復沖刷著,反而記不清細節。 在別墅地下被帶走,到烈虎的境外老巢,直到被救出來,一共過了幾天,受了什么刑,流了多少血,徐忠都記不清了,最后留在他記憶里的,只有瀕臨絕境時不斷閃現的聲音,那是宋以嵐帶著點哽咽的命令,“你答應我,你會回來的。” 那聲音不大,卻在他心里如雷貫耳,他不敢違抗。 清醒的意識只撐到他熟悉的隊友撞開地下室大門的那一刻,他連個如釋重負的笑都做不出來,心里一松便直直栽下去,當場第一次停了心跳。 死是什么感覺呢? 徐忠想起初入雪鷹時的溺水訓練,他被綁在沙灘上,頭的位置在斜坡中央,浪花帶著冰冷的海水沒過他的頭頂。最開始還能隨著海浪的規律呼吸,到后來體力不支亂了節奏,帶著泥沙的海水開始一次次灌入他的口鼻。 海浪打得很快,每一次持續的時間都不長,不會威脅他的生命,只是反復溺水瀕死的感覺,無窮無盡,消磨著他的意志。 這些天的感覺就像回到了那時候,身體被綁在了某處,動彈不得,有時候連呼吸的能力都被剝奪,幾度以為自己將要溺死。 眼前的景象不像那年,那時候偶爾趁著打浪的間隙睜開眼,還能看見紅日藍天,知道自己還活著。 而這幾年,每當他意識恍惚的時候,夢到的都是三年前那場惡戰。 滿眼的鮮紅,有彈片擊穿隊友的身體,像慢速播放的電影,血一點一點濺出來,眼睜睜看著別墅自毀引爆,他卻什么也做不了。 這次的夢境也同樣,只是還多了最近的畫面。 兩次任務,同一個對手,相似的場景,他甚至有些分不清夢里的結局。 他記得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咬著牙撲倒烈虎,重新插上了通訊的設備。他記得自己強撐著意識提醒輝子立刻撤退。 他以為那時候,一切都還來得及。 徐忠掙扎著從花白的世界里醒過來,緩緩睜開眼,最先看見的人依然是宋以嵐。 “以嵐……”他稍微一動,手立馬被握住了。 “我在,是我。”宋以嵐聽見他的聲音,依舊是氣聲為主,但已經比上次好了許多。 徐忠穩了穩情緒,盯著她看,半晌,才又說了句話,“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