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在狂風中去甲板上降船帆是樁極險的事情,此刻船身早已不能維持水平,劇烈的抖動,稍微不留神,或者運道差些,極有可能墜入河水中,為此大家都赤。裸身體,就算不慎墜入河中,也不至于冬衣吸水,身子笨重直接沉入河底。 他提了劍,轉身又跟隨船員們去了甲板。 從他的背后望去,可見后腰上蜿蜒綿亙一條粉色的傷疤,格外刺目,少年腰線窄而利落,肌rou線條十分流暢,這傷疤便顯出些突兀來。 陸垣蟄搓了搓被風吹僵的肌膚,腳步匆匆地往前奔去。 眾人喊起號子,站在浪花飛舞,狂風呼號的甲板上,握著數指粗的麻繩,傾盡全力將那漲滿的白帆降下。 河水漫了過來,濡濕了足上的厚靴。頭頂上的桅桿持續不斷的發出呻。吟,看上去已經不堪重負。 前方的路仍舊漆黑一片,南桑河水瘋了一般打著旋,白色的泡沫夾雜著上游淌下的樹葉,爭先恐后的沖上來。 陸垣蟄緊緊握住連接船帆的韁繩,粗糙的繩體摩擦著掌心,留下一道道血檁。 滴滴點點的水珠落在他的身體上,已經分不清楚是河水或是雨滴。 降下的白帆在甲板上被狂風卷著四下擺動,失去動力的船只在河中央漂浮,船老大抹一把汗水,雙手合十,祈求著上天能讓他們駛出暗流。 河水與天空黑成了一片,船隊如同迷失在黑霧中的旅人,不知前路,無法回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天光刺破了黑云,照亮可眾人疲憊不堪的臉龐。 “天亮了!” 大家歡呼雀躍,陸垣蟄循聲抬頭,看見可了天邊那抹朝陽。 布滿血絲的眸中,終于浮現出一絲笑意。 第33章 眾人身上的衣袍多都濕透了, 貼在身上又滑又冷,陸垣蟄還赤。裸著上身,卻不覺得寒冷, 只感到一股熱氣從內至外, 不斷的發散著。 眼見船已經駛出了漩渦, 他在心里松了口氣, 這才覺得手臂酸痛,掌心的傷口沁了水, 一陣刺痛。 船老大從船艙里取了一壺酒給他,近侍又拿來了他的衣袍,陸垣蟄喘著粗氣,只先揀了那塊黑毯裹身,接著拾起地上那獸皮做的酒袋, 用牙齒咬住酒塞,一用力, 木塞被拔。出來,一股烈酒的清香飄散出來。 南桑河的溫度比大燕低上許多,又格外潮濕,剛才人高度緊張時尚不覺得寒冷, 一旦靜下來, 諸多船員們已經瑟瑟發抖。 若是在平時,船老大會去找大夫開幾副驅寒的草藥來,熬上nongnong的一碗讓諸人飲下,才能祛除寒氣不落下病根, 可惜現在條件不允許, 只好用烈酒來替代。 陸垣蟄一口一口飲著烈酒,一股火熱從喉頭一直燒到胃袋, 他仰頭看了看,見蒼穹漸漸的染上了一抹灰白。 迎面而望,可以隱約見到對岸的草原,夜里洶涌泛濫的桑河水轉變了性子一般,變得溫柔靜謐。 他站起來,一件件穿好了濕漉漉的衣物,冰涼的麻布料貼住他guntang的胸膛,剛好澆熄了那股燥熱。 船帆再次揚起,不足百米之遠處,就是胡人的地界了。 大燕治國以郡縣為基礎,此法便于統治和團結百姓,胡人卻截然不同,他們分為幾十個部落,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統領與士兵,每隔五年部落首領集會一次,選舉出部落聯盟的首領來,那部落首領只是胡人名義上的王,實際上并不能完全控制所有的部落。 朱邪拓的父親已經蟬聯三屆部落首領,力量空前強大,饒是如此,他宣布與大燕交惡后,關閉了兩國通商之路,還是激怒了許多以經商為生的部落。 其中有個叫做月城的小族,依靠著南桑河的一條支流建立。 南桑河四季水量變化極大,流域又時常改變,月城依靠的支流唯在雨季有水,其余時間只有一片裸露的河床。 就是靠著那一脈可憐的河水,居然在荒涼的戈壁灘中滋養出了一片綠洲,稱之為月城。 月城中沒有充足的草料來養牛羊,城民便另辟蹊徑,做起了來往部落之間的商人。 這些年靠著大燕與胡人交好,月城一晃成為胡人這邊最富庶的部落,現在朱邪氏關閉了通商市集,無疑是斷了他們的財路。 陸垣蟄此去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月城,那里不僅僅有身負重傷的馮將軍,還有早就備好的一批糧食。 這些事情是陸垣蟄早在心中計劃好的,他又在心中思量了一番,生怕某個環節會出岔子。 過了片刻,木船終于找到了一片和緩的地方靠岸拋錨。 趁著此刻天光還沒有大亮,陸垣蟄與那數百士兵無聲無息下了船。 陸垣蟄清點了人數齊全后,伸手系上了一塊蒙面的黑巾。他們腳下踏著的已是敵國的土地,一有不慎被胡人捉住,將再也回不了母國。 空氣中除了南桑河水永不熄止的波濤聲之外,再沒有旁的動靜。 地平線附近火紅的太陽終于慢慢升起,薄薄的日光溫暖了士兵們冰涼的身軀。 他們將隊伍分為幾支小隊,各有一位副將帶領,分不同的方向,卻又向著同一個目的地出發了。 陸垣蟄所引的隊伍走在最末,他注視著那些士兵遠去的背影,目光是沉重而深遠的,他將這些人千里迢迢的帶到此處,也盼著能將他們安然無恙的帶回京城。 濕漉漉的衣服逐漸被身體的溫度烘干,他們背離著家鄉的方向,越行越遠。 秋風黃了葉子,溫度斷崖般的狂降。 乾景帝的舊疾又發作了,似是那次雨夜過后,便一直感覺身體不適。 病了這么多年,他自己久病成醫,預感到這一次病癥來得兇,也不知能不能熬過去。 顏若栩與諸位嬪妃還有大臣候在殿外,她望著房檐下那不斷飛舞的宮燈,心一點點沉下去。 父皇的身子她知道的再清楚不過,上一世他是在一年后洮陽大亂之時,病重后離她而去的。太醫囑咐父皇需要靜養,可惜父皇日日憂心國事,現在邊境的戰局又這么動蕩,他如何能靜靜休養,這舊疾加之心病,身子就一日一日的垮下去。 徐皇后這些日子一直在里頭侍疾,精心照顧著皇帝的飲食,事事親力親為,不多幾日,人便消瘦不少。 因太醫道皇帝不僅需要靜養,也不便多見生人,吹了生風不利于病情恢復,加上皇后擔心皇上的身體,大部分人都不得進入內室探病,就連國事都交由了太子掌管。 蕭昌呈在殿外拜了幾拜,對著剛從內室出來的太子道:“老臣有一事稟報陛下,勞請太子殿下通傳一聲。” 顏黎沒有說話,目光沉靜地望著腳下的蕭昌呈,嘴唇蠕動了幾下,垂眼攙扶起他,低聲道:“如今陛下病重,一切國事由吾代理,蕭大人有什么事情可告知于吾。” 顏若栩聽著他們的對話,料想蕭昌呈也說不出什么好話,她太了解蕭昌呈這種人了,滿口仁義,做的卻又是自私自利的事情,虛偽了這么多年,只怕自己都騙過了。 在場的大臣們目光都轉了過來,乾景帝早已經宣布太子監國,今日蕭昌呈卻當前要求面見陛下,分明有些駁斥太子的面子,有不信任他的感覺。 蕭昌呈起身,捋了捋顎下的胡須,緩緩道:“陸垣蟄去邊城已經有些日子了,我兒蕭彥臣傳過信回來,并不見陸垣蟄的身影,老夫推測,這陸公子怕是怯場了,不然無故消失,人該去了何處呢?我要稟報于陛下。” 這話一說出口,顏若栩立即明白了,蕭昌呈此話根本就不是想在御前說,他就是想借太子一番詢問,引出此言,他想讓在場的諸位官員,都知道直至今日,陸垣蟄不僅在邊境沒有作為,還失了蹤跡。 蕭昌呈對“人言可畏”這四個字的研究,果然足夠深厚。 四周的大臣們開始切切私語,本來那日陸垣蟄道要憑借一己之力解一城之困時,大部分人都當做一樁笑話來看,初生牛犢不怕虎,只怕那陸長公子還不知道戰爭的恐怖。 可后來陛下允了他,還封了他宣威將軍,加之陸如卿的態度,每每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陸垣蟄,他都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似乎胸有成竹,眾人那懷疑的心思便漸漸偃旗息鼓,或許那傳言中不羈而狂傲的陸家大公子,真的是個少年英雄呢? 顏黎看向蕭昌呈的目光暗藏了一抹冷意。 剛被封為太子之時,朝中有許多反對的聲音,道他的身子太過于孱弱,不宜繼承大統,還是蕭氏為首,一直在暗地里支持他,太子才慢慢站穩腳跟。 也是這個緣故,蕭昌呈一直以功臣自居,私下的交往中不拘禮數便罷了,如今當著諸位大臣,未免失禮。 顏若栩將皇兄神色的變化看在眼中,對日后皇兄皇嫂之間失和起了些猜測,難道是因為儲位? 蕭昌呈細微地抖了抖肩膀,一副得意之色,不僅全然沒注意到太子的異樣,反而左右四顧,細聽身邊同僚們談論的內容。 顏黎沉聲開口:“蕭大人所言,吾已知曉,會擇機轉告陛下的。” 無太多人留意這句話,蕭昌呈也不過微微頷首,方才太子只是他引出此話的道具,他根本沒將太子放在眼中。 咳嗽了幾聲,太子披上大氅先行離開。 顏若栩目送著皇兄那抹瘦高的背景,漸漸隱沒在宮門之外,心頭涌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她再也忍不住,跨步走至蕭昌呈面前,輕笑道:“蕭大人好歹毒的心腸,太醫說過皇上需要靜養,您還想著面圣告知這些叫皇上憂心的事情,實在是令人心寒。” 在場諸人都看了過來,蕭昌呈一時間語塞,他本就沒想過要拿這些事情來煩心乾景帝,方才不過是尋找了一個開腔的由頭。 愣了冷神,蕭昌呈這只老狐貍低頭行了一禮:“公主殿下誤解老臣了,臣一時情急,為國之心太甚,倒是這些國事,公主殿下不宜染指。” 顏若栩看了蕭昌呈一眼,那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實在叫人作嘔,“蕭大人可真會給人扣高帽子,我擔憂皇上的身體,在你的耳朵里就成了染指政事,蕭大人,胡言亂語可要不得,今后萬萬慎重。” 言罷,顏若栩轉身走出了宮門,身后的蕭昌呈一臉菜色,加之周圍的同僚細細碎語,他臉色更是一冷,將雙手背于身后,冷眼望著顏若栩的背影。 她一步步踏著足下的臺階,望著滿目蕭索的花草樹木,攏了攏身上遮風的大氅。 今日蕭昌呈猖狂的樣子讓她更加明白,這場戰輸不得,她吸了一口涼氣在肺中,再緩緩吐出來,望著地上打著旋飛舞的枯葉道:“蕭昌呈怕是還做著一人之下大權臣的美夢呢!” 第34章 顏若栩回到寢殿之后, 抖落了一身寒意,方才踏入房中。 一股甜香隨著門簾被掀開,直撲面而來, 墜兒早就吩咐宮人在室內燒了炭火, 又點上了祛除炭火味的香料, 現在滿室暖香, 各外舒坦。 陸垣蟄新來的書信正鋪開在案上,這一回他倒是寫的簡略, 寥寥幾筆,告知她已經快到月城了,事情一切順利,不用擔心。 伴隨著這封信而來的,還有一個黃紙小包, 夾在信封之中,一同送來。 顏若栩早上急著去乾景帝跟前探病, 還未曾打開紙包一探究竟,現在拿在手中掂量一會,放在手心打開來瞧。 里頭是些被撕成小條的干牛rou,黑中夾雜著猩紅, 從前并沒有見過。 她低頭端詳了片刻, 猶豫地取了一小條嚼入口中,那rou干摻雜了許多海鹽,又脫了水,剛入口之時就像是曬干后, 又放在鹽罐子里裹了幾把的干柴火一般。 顏若栩蹙眉, 倒是不覺得難吃,再嚼了幾口, 舌尖上忽然漫起一股生rou般的腥味,來勢洶洶,險些激出了她的眼淚。 這rou干是生的,也沒有放過血,自然是越吃越原生態。 忍住想吐的沖動,顏若栩將這一小包來自異域的吃食收好,發誓再也不碰。 陸垣蟄愛在信中夾帶一些京中沒有的吃食或小東西,顏若栩已經習以為常。 只是她并不知曉,這一小包牛rou還是陸垣蟄親手,一塊塊掰碎的。 那日清晨他們順利的登上了岸,按照地圖上的標注,一路往月城而去。 陸垣蟄身邊的士兵們都在喊冷,只有他覺得渾身發熱。 到了日暮之時,頭腦之中已經一片昏沉,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甩了甩頭,定睛往前一看,前方之人行走時還是有兩個影子。 陸垣蟄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燒了。 前方不遠之處有一間客棧,門口的招牌在風沙常年的摧殘之下,只能依稀辨出有一個安字。 依照地圖上的標注,這是去月城的路上,最后一間可以歇腳的客棧,連夜趕路顯然不現實,他們這地方天氣變化無常,若是冒險趕路遇上了颶風或者沙塵,豈不是得不償失。 況且,還有一個線人在這里等他。 陸垣蟄雖然已經燒得看人有了重影,也頭疼的厲害,可是面上還瞧不出來,只是額角淌下了幾滴熱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