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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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節帥大駕光臨!東家膽小,不敢出來見人,只派了小人前來查探,有失遠迎,還請節帥恕罪……” 馮駕笑吟吟地扶起了管事,只扯過身后的薛可蕊與他站在一處,沖管事說道,“莊管事免禮,駕的新婦向來喜愛你家的飯食,今日咱們都餓了,想再來嘗嘗莊老板的手藝。” 聽得此言,莊管事忙抬眼掃了一眼身穿大紅喜服的薛可蕊,面上驚喜交加。 “啊!早聽說節帥要迎娶薛家的三小姐,莫不是今日便是節帥與薛三小姐的大好日子?” “管事說得對,正是今日。” 莊管事一臉喜色,直起身來,忙不迭又對著馮駕和薛可蕊打躬作揖,口里說著吉祥話。管事一臉興奮地搓搓手,將二人引入頂樓的上座。熱情洋溢地點亮了整層樓所有的火燭,紅彤彤的燭光刺破暗夜,照亮了漆黑涼州頭頂的一片天。 第一二二章 別兮 整層樓都是紅彤彤的, 印在薛可蕊的臉上, 眼尾那描金的玉靨如飛鳳展翅,熠熠生輝。花梨木的桌椅整潔又水滑,月白的汝窯茶盞汁水瑩厚, 似玉非玉。馮駕與薛可蕊對坐窗前, 夜幕沉沉, 紅燭高燒,馮駕的目光溫柔如水將她緊緊籠罩, 薛可蕊想: 這或許就是愛情的味道。 “東家說觀瀾閣缺了不少食材, 但是他會盡量用他家眼下還有的食材為我們置辦這桌晚膳。”馮駕面帶愧色。 “蕊兒莫怪……” 薛可蕊定定地看著馮駕, 看他躑躅的樣子, 拘謹地摩挲著那茶盞的沿口,他為不能給薛可蕊提供一桌最好吃的晚餐感到羞愧。 心頭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甜,薛可蕊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大人可曾算過,今日你已經道過多少次歉了?” “呃……”馮駕一臉尷尬。 “沒關系的,大人。”薛可蕊伸出手去, 將他那只不得安寧的大手緊緊包進自己的掌心。 “只要能跟大人在一起, 就算吃糠咽菜, 蕊兒也絕無怨言。”薛可蕊死死盯著馮駕的臉, 她要讓他看見她眼中的堅持與肯定。 馮駕果然看見了她眼中的光芒, 他漆黑的眼中霾暗愈甚, 他的嘴角揚起淺淺的笑, 一如既往的懶散, 又似是而非: “能娶得蕊兒,駕三生有幸……” 馮駕作為涼州的節度使,在眼前的形勢下,是涼州唯一的希望,觀瀾閣的東家親自挽袖子下廚,用他畢生所學為馮駕與薛可蕊置辦了這一場特殊的晚宴。 通花軟牛腸鮮香撲鼻,光明羊炙通紅可愛,仙人臠黃澄油亮,乳釀魚醬汁稠濃……莊老板親自為今晚唯一的一對食客捧來了十數道他精心烹制的菜肴,末了,還學著跑堂的小二喜笑顏開地躬身打了一個千兒: “二位貴客慢用……” 薛可蕊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她很開心她最喜歡的玉尖面也在今晚的菜單中。不等她將箸伸向那一碗香氣撲鼻的玉尖面,案桌對面的馮駕早直起身來,端起白玉小碗周周到到地先替薛可蕊盛了一小碗起來,還不忘澆上那醬香油亮的湯汁。 “夫人請慢用。” 馮駕雙手將碗捧至薛可蕊身前擺好,目光卻一刻不曾離開薛可蕊那張艷色絕世的臉。 薛可蕊望著他抿嘴兒一笑,“夫君也請用飯。” 說完,薛可蕊端起碗便大口吃了起來,今天一整天都在折騰,她也的確是餓狠了。 薛可蕊雖談不上是狼吞虎咽,卻也吃得的確挺歡脫,桌上的菜每一樣她都吃了,還吃得挺多。馮駕卻吃得很少,稍稍碰了幾下便收了箸坐在一旁看她吃。 “大人怎的吃這么少?”薛可蕊口中嚼著魚,不忘擠出時間來關心一下馮駕,她直起身來為馮駕盛了一碗仙人臠。 “大人用點這個,你看看你瘦的那可憐樣兒……” 馮駕無可無不可,嘴邊依舊掛著那淡淡的笑,接過薛可蕊伺候他的這碗仙人臠,拿起一支匙細細地攪著。 “我記得從前你愛吃這個。”馮駕望著那澄黃的仙人臠有些失神,眼前浮現的是她初嫁李霽俠時那局促不安的手與飄忽不定的眼。 “唔……是的……”薛可蕊胡亂地點頭,對著那盤炙大羊排展開了進攻。 “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心?” “什么?”薛可蕊一愣,含著半塊羊排骨忘記了吐。 馮駕笑,挑眉望著她,指了指手中的碗:“我說的是仙人臠。” 薛可蕊也笑了,仙人臠,她從前愛吃,其實現在也愛吃。只是今晚與他一起用飯,覺得這些菜與往日不同,都個兒頂個兒的好,心頭好太多,自然得從不常吃的開始吃。 “不曾變心,只是今晚喜歡的太多,顧不上它了。” 馮駕展眉,“那么人呢?” 薛可蕊一愣,望著馮駕眼中漸起的薄薄水汽,暗道:莫非男人也會吃醋? 心頭愈發覺得好笑,薛可蕊故作沉思片刻,看見他眼中的光亮愈盛,心道莫要逗他太狠,才放下手中的箸。 薛可蕊抬頭認真地看進馮駕的眼睛: “夫君多慮了,蕊兒心中,從來都只有大人您進來過。” 薛可蕊的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馮駕心尖一顫,幾乎就要放棄心中所念。他忙不迭收回心神,借低頭擺放酒盞的機會強力斂回眼中的濕熱。 桂花釀汩汩倒入兩只白玉酒盞,悠悠醉人的酒香四溢。馮駕垂下眼,鄭重又莊嚴,他一只手端起一杯酒,越過案桌將其中一杯遞與對面的薛可蕊。 “夫人,今晚雖沒有紅帳花燭,好在這里有酒。為夫權且借花獻佛,你我二人便拿著這酒一起來喝一杯交杯酒,也算沒有白費了今日的吉日良辰。” 薛可蕊笑得燦爛,和馮駕的合巹酒什么的,她最愛了。忙不迭站起來,薛可蕊無比珍重地接過這杯酒,握在手中。她看見馮駕走了過來,來到她的身邊,只手輕輕穿過她的胳膊—— 他的嘴角噙著笑,那淡淡的,慵懶的笑,閑適又自然,薛可蕊卻看見了他眼底的風卷云涌。 愛情的甜蜜早已沖昏了薛可蕊的頭腦,她沉淪在他璨若繁星的雙眸中,跟著他舉起了酒杯。 他的唇潤澤又豐厚,他的眼里有柔情萬種。燭火瞳瞳,光陰搖曳,馮駕死死盯著薛可蕊的臉,看著她喝下跟自己的這杯合巹酒,也看進她的眼…… 耳畔轟鳴聲漸起。 四肢瞬時脫力,那才盛過桂花釀的白玉酒盞當啷一聲落地,瓷沫飛濺,酒盞摔了個粉碎。天旋地轉中,薛可蕊極力睜大自己的眼睛,想看清楚身前的馮駕。 她看見馮駕面無表情地浸在滿目的紅色里,卻如映在水中的月,霧中的花,虛無又飄渺。薛可蕊心下著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只看見他掩在那淡淡紅色薄霧的背后,無聲地對她張開了嘴: 我愛你—— 眼前陡然一片漆黑,心神也隨之落入暗夜。唯有黑暗來臨前,紅色薄霧后馮駕眼里的那點光,穿透了重重暗夜,直直射入了薛可蕊的心里。 …… 馮駕坐在檻窗前,默默地看著窗外濃墨似的一團漆黑。他的懷里緊緊抱了一個人,那是沉睡中的薛可蕊。 不多時,身后傳來吱嘎一聲響,房門被人自外推開,馮予領著趙桂彬進了房門。 “節帥。”二人沖著馮駕一個抱拳。 馮駕卻并不回頭:“人和東西予兒都帶夠了嗎?” 馮予頷首,“是的,帶夠了,二叔。” “可有查探過堯關外的契丹人?” “回二叔的話,小侄查探過了,契丹人依舊與我們的人在關外南十里外的李家溝糾纏不休。” “甚好……” 馮駕點頭,他低頭望著懷里沉睡的薛可蕊沉默了半晌,終于抬手沖馮予一個示意: “時候不早了,你帶她走吧……”馮駕的聲音古井無波,馮予卻無端聽出來悲涼的感覺。 馮予雖從來反對馮駕與薛可蕊的這段感情,可事到如今,他也會為他的所見所感而觸動。馮予低著頭,躑躅著向馮駕建議。 “二叔……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馮駕擺擺手:“不用考慮了,我已經考慮得夠久了,快些動作吧,別讓堯關的兄弟們等太久。” 聽得此言,馮予也倒是利落,他大踏步走上前去,來到馮駕的面前,躬身一揖到底,“二叔,小侄得罪了。” 言罷,馮予便伸出手來探進馮駕的懷中,將薛可蕊給打橫抱了起來。 馮駕的腰背依舊筆挺,只是在馮予抱過薛可蕊直起身來的一剎那,馮予看見馮駕抬起了頭,眼里有什么東西瞬間暗淡。 心頭有詭異的哀傷翻涌,被馮予強力壓下,他抱著薛可蕊就往屋外走,就在他快要走出房門時,馮駕又開口了: “予兒,若是涼州沒了,你到了南邊兒幫她家替她尋個好婆家……別等我。” 馮予一驚,頓住了腳。馮予轉過身來,看見馮駕正立在檻窗的前面,目光沉沉地望著他,并他懷里的她。 窗外有風灌入屋內,將廊檐下的大紅燈籠吹得吱嘎直響。光影搖曳,馮駕的眉眼愈發變得模糊不清,他一個人身著紅袍站在那墨黑與彤紅的混沌交界處,孤獨又清冷。 “我沒有與她拜堂,也沒有與她圓房。出了這涼州,在世人眼里她依然還是那個世子夫人,她還能再嫁人,予兒千萬要照顧好她。”見馮予不說話,或許為打消馮予的顧慮,馮駕如是向他解釋。 喉間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馮予突然覺得他的二叔好可憐。可是他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安慰他,只能沖馮駕點點頭,再自牙齒縫里擠出了一個字:“嗯。” 走過這雅間的門扇之前,馮予又停下腳步,他默了默,轉頭沖馮駕說道:“二叔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原本望著馮予的背影持續癡怔的馮駕立馬回神,他揚起嘴角沖馮予點點頭,“嗯,你放心,我會的,予兒也一路順風,二叔就不送你了。” “好!”馮予用力地點點頭,壓下眼底的酸澀,再也不看馮駕,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帶著薛可蕊便往觀瀾閣的樓下走去…… 馮駕立在原地,肩平腰正,挺得筆直。他只定定地望著馮予離去的方向沉默著,如一棵靜默的松。 見事情都圓滿解決了,一直等在一旁的趙桂彬走上前來提醒馮駕:節帥,得了您的令,司馬、參將們都準備好了,都在節度使府衙等著節帥您呢。 聽得此言,馮駕點點頭。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揉揉自己的額角,再理了理自己一絲不茍的袍身,大手一揮,吩咐道: “走吧,咱們得接著干活了!” 說完他長腿一邁,率先跨出房門,趙桂彬挎著刀緊隨其后。二人昂首挺胸,頭也不回,丟下這滿室旖旎,義無反顧朝向那暗夜的最深處走去…… 第一二三章 誓言 沒了對薛可蕊安危的擔憂, 馮駕放開手腳開始準備與契丹人的戰斗, 他以軍營為家,與將士們同吃住, 河西十數郡的軍事布防工作也緊鑼密鼓地有序開展起來。 只是人馬夠多的契丹人,很快便將整個河西藩鎮不多的十幾個城關團團圍住,多頭并進, 全面開花。馮駕雖以善戰聞名于世, 可是,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河西藩鎮本就羸弱,如今又失了中原帝國的后盾,少吃少穿的,也沒個出路,被契丹人瘋狂碾壓那是rou眼可見的事。 馮駕自知這是一場難熬的苦戰, 很快他便收攏了擔任出關伏擊、偷襲任務的全部隊伍。緊閉城關, 高懸吊橋,拒絕出城, 寄希望于險峻的城墻能助力守軍御敵于城門之外, 盡可能地降低自我損耗, 加快契丹人人力物力的耗費速度。 今晚,馮駕難得地回了馮府, 連軸轉多日, 呆在軍營里他一直不得休息, 趁今日戰事稍緩, 他便回府來準備好好睡一覺。 諾大的馮府燈火闌珊,與其他高門大戶不同,馮府的婢仆并沒有一個出逃。反正也出不去涼州城,他們見多了馮駕打仗,深知與其自己到那荒郊野嶺躲著,還不如呆在馮駕的身邊來得安全。如若跟著馮駕也得死了,就算躲去其他地方也定是死路一條。 馮駕回到自己的抱松園,用過晚膳后在府里信步亂走,不知覺間來到一排竹籬笆前便止了步。 這里是秋鳴閣。 有什么東西在細細啃噬著他的心,馮駕盯著那籬笆院內整潔的花圃與光亮的青石板地面微微愣怔一瞬,便只手推開那籬笆門,抬步往院內走去。 許是想到薛可蕊離開這里是為了準備回來做節度使夫人,一定不會再回來秋鳴閣的,薛可蕊的東西統統都被拉走了,只剩下馮府從前就擺在這里厚重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