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時(shí)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薛可蕊的義父？”

    “就在今天。”馮駕淡淡地回答，“事太多，忘記跟你說。對不住了，義父道歉，沒有提前同你講。”

    薛可蕊瞪大了眼睛, 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薛可蕊氣極了, 幾乎不能控制自己。她死死盯著馮駕那張淡漠的臉，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兀自氣到發(fā)抖的腰身, 顫抖著聲音說：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沒用, 你們薛家那邊, 我自有交代。”

    馮駕胸有成竹，反正整個(gè)薛家都得走。往后他薛恒的身家性命還得靠牟尋周全, 他有充分的把握薛恒會為他此舉真心實(shí)意地致謝。于是馮駕干凈利落地結(jié)束了薛可蕊的抗議, 他轉(zhuǎn)過頭來對同樣魂飛天外的馮予下令：

    “予兒回房去收拾收拾, 陪三殿下回驛館, 也陪陪蕊兒。今晚你和蕊兒跟著三殿下一道都住驛館，蕊兒的行李、隨從，晚些時(shí)候都會跟著蔡九娘與懷香一道去驛館。你想辦法替你二叔周全周全，有什么事情，今晚務(wù)必統(tǒng)統(tǒng)都處理好。明日一早，蕊兒要與三殿下一同出發(fā)。”

    馮予也是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但他畢竟跟在馮駕身邊做了這么多年的將軍，很快便明白了馮駕的所思所想。他瞬間投入了角色，對著馮駕一個(gè)抱拳，果決又肯定的回答：

    “是！末將領(lǐng)命！”

    馮予的背心出了一層汗，世子爺才走，馮駕就迫不及待要將薛可蕊重新嫁人，離開這朝不保夕的涼州，去做南詔國的皇子夫人。

    這對薛可蕊雖是一樁好事，可那薛可蕊明顯體會不到二叔的一片苦心，薛可蕊的倔脾氣，馮予有所領(lǐng)教，二叔要他今晚就能把薛可蕊給勸說得服服帖帖，時(shí)間太趕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勸說得成功……

    馮駕頷首，為馮予的表現(xiàn)表示滿意。他挺直了腰背，一個(gè)眼風(fēng)過去，薛可蕊身后出現(xiàn)兩名膀大腰圓的仆婦。

    眼看自己就要被當(dāng)作人犯給帶走了，薛可蕊又氣又急，急到手腳癱軟，幾乎就要一口氣喘不上來給氣暈過去。

    “大人……大人！”薛可蕊哭得梨花帶雨，她再也不管了，只一步撲到馮駕的腳下，抱緊了馮駕的皂靴不肯撒手。

    “大人！別趕蕊兒走！蕊兒聽你的話啊，你不喜歡我留在馮府，那么求大人將蕊兒送回薛府，從今往后我就在薛府替世子爺守節(jié)，再不邁出大門一步！”

    “大人啊！蕊兒照顧馮府這么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里做得不好，大人您告訴我便是，可別攆我走啊！大人……”

    薛可蕊含悲帶恨的哀求，一聲聲大人，喊得是痛徹心扉，用情至深。

    馮駕垂著眼，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背過身去，抬手沖那兩名膀大腰圓的仆婦一個(gè)示意。兩名仆婦便帶著一陣勁風(fēng)走過來，抓小雞一般將薛可蕊自地上扯起，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三兩下就掰開她緊纏馮駕的手，半哄半推將薛可蕊架出了門外。

    薛可蕊似乎被刺激壞了，不過幾個(gè)掙扎，竟啞了嗓子，四肢癱軟，門外傳來薛可蕊幽幽的哽咽漸行漸遠(yuǎn)，很快便沒了聲音。

    馮予呆呆望向門外，禁不住惻然，垂首扶額，不過一個(gè)離家，堪比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薛可蕊折騰得如此悲慘，最尷尬的還是牟尋。他覺得此時(shí)的自己就像強(qiáng)搶民女的惡霸，讓他心里一陣一陣的難過。

    “節(jié)帥……”牟尋一臉尷尬地望著馮駕，“可蕊姑娘似乎不愿意……”

    “無礙！”不等牟尋說完，馮駕大手一揮截住了牟尋的話。

    似乎害怕牟尋反悔，馮駕抬手拍了拍牟尋的肩，溫言寬慰道：“小孩子家家的，過了今晚就好了。”

    “……”

    ……

    廳堂內(nèi)客人皆撤了個(gè)精光，稀稀拉拉剩了幾個(gè)打掃現(xiàn)場的還留在廳堂內(nèi)收拾著東西。馮駕一人端坐在小幾前，默默地一杯一杯往肚里灌著酒水。

    馮狀立在廳堂的一角，招呼著甘婆子將下首的小幾都撤走，只留馮駕一個(gè)人的東西保留在原地不動。

    周采薇將身前的琵琶撣灰拂塵收拾妥帖，她抬頭看了看上首那個(gè)兀自沉默的男人，眼里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

    周采薇直起身來，正要轉(zhuǎn)身離去，袖擺卻被人扯住。周采薇抬眼，看見馮狀默不作聲地立在自己身旁，廣袖下，是他暗自扯住她袖擺的手。

    “采薇姑娘且慢。”馮狀不動聲色地兀自低語：

    “大人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今日又這樣悶頭猛灌酒。為大人身體計(jì)，我希望采薇姑娘能在咱馮府多留幾日……”

    周采薇是沁芳樓的花魁，有一副惹火的身材，與一雙狐貍似的吊稍眼兒。如今到處戰(zhàn)亂，沁芳樓也快要散伙了。要不是老鴇在涼州城破那一日也沒走成，她們這群被困在涼州的姑娘們都不知道應(yīng)該住哪里了。

    沁芳樓許久沒有接待過類似馮駕這樣大手筆的客人了，這次來馮府，老鴇也是交代了又交代：這次的活兒，咱可一定要全力以赴，咱不要金，也不要銀，讓馮府給咱多多的糧食！

    馮狀見采薇不開口，以為她不愿意，便自袍下伸出一根手指，蠕動著嘴唇：“你陪侍好大人的話，一日十袋米……”

    周采薇將琵琶夾在胳膊下，她用吊稍的狐貍眼盯著馮狀那根沖天的手指，丹唇輕啟：

    “成交。”

    馮府的大紅燈籠依舊高掛，滿園旖旎的暖色卻捂不熱馮駕如墜冰窖的心。他不愿意再去思考任何事，他一杯一杯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酒，只想將自己變成一根木樁，或許一個(gè)燈籠也不錯(cuò)……

    直到鼻尖傳來一縷幽香，馮駕看見周采薇懷抱琵琶緩緩走到了他的身邊，云鬢低垂，修眉聯(lián)娟。

    馮駕看了她一眼，也不理她，繼續(xù)低著頭不住地灌酒。

    “節(jié)帥，可要聽曲？”

    “不聽。”

    “……”周采薇想說，反正你都沒事，一邊喝酒一邊聽曲不是正好？可是馮駕的臉很冷，想來也不會接受她合理的建議。她咽了一口唾沫繼續(xù)開口：

    “管家以十袋米為彩頭，要我陪大人開心，為了那十袋米，我想試一試。”

    酒盅輕叩，馮駕頓住了手。

    “我說了，你走開。”

    馮駕的臉很黑，比屋外深夜的天還要黑。

    周采薇止住了口，她有些怕馮駕，這人一點(diǎn)不懂憐香惜玉，連對他心愛的女人也能毫不猶豫地扔垃圾般說丟就丟。

    “采薇求大人憐惜則個(gè)，我坐這里彈，你一只耳進(jìn)一只耳出，我完成了管家交辦的任務(wù)，也好得那十袋米回去，省得mama說我們姐妹不好好干活。”

    馮駕抬起了頭，他看向眼前的這個(gè)女人。第一次遇見以這種方式賣唱的人，也當(dāng)真是耿直界的楷模了。

    “我給你十袋米，你也不用再彈了。”馮駕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jīng)地向采薇承諾。

    “我還想要更多。”

    “……”馮駕一噎。

    “那么，你想要多少袋米？”

    “大人聽我彈完再決定給我多少袋米。”

    馮駕笑，豁然展顏。他覺得這個(gè)女子很有趣，不自覺間他便被她的話帶進(jìn)了她的圈子，他覺得與她說話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馮駕挑眉，抬手相請，做出一個(gè)洗耳恭聽的動作。

    周采薇暗自竊喜，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在心底給自己暗暗加油，側(cè)身于一只春凳上坐好。

    周采薇轉(zhuǎn)緊琴軸，蔥白玉指捻緊撥片隨意那么一勾，撥動琴弦試彈了幾聲，竟已有幽幽情思暗生。

    周采薇低頭，信手徐彈，弦弦凄切悠遠(yuǎn)，隱含沉思，彈的是一首涼州曲。

    大弦渾宏悠長，小弦和緩幽咽，時(shí)而鏗鏘激越，時(shí)而悠揚(yáng)纏綿。訴說著涼州千年的雨雪風(fēng)霜，也用琴聲把邊塞姑娘心中無限的往事說盡。

    馮駕本就深陷對薛可蕊的纏綿情思難以自拔，如今再聽到這首無限蒼茫的涼州曲，心中的傷感愈盛，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馮駕凄惶，“哪有你這樣逗人開心的？將死之人都要被你彈死了。”

    周采薇挑眉，“節(jié)帥有所不知，這苦悶亦如同洪水，需得治，靠的是通，而非堵。大人心中苦郁深沉，早已有了崩塌之勢，大人不可一味壓制，適時(shí)的宣泄，反倒有利于大人的身體健康。”

    那雙天生魅惑人心的吊梢眼中全是嘲諷：

    “大人心中所想，卻從來不敢施之于行，如此畏首畏尾，瞻前顧后，當(dāng)真不似大人在戰(zhàn)場上睥睨天下那般從容。大人膽小到連讓自己軟弱一次都不敢，都知道弓弦不能一味地緊張，更何況大人您這個(gè)人呢？”

    說著她直起身來，走近馮駕的案幾，抬手奪去了他手里盛滿酒的酒杯。她彎下腰，將自己的臉湊近馮駕的鼻尖，毫不羞怯地直視進(jìn)他的眼睛：

    “大人喜歡什么？采薇都可以陪大人做。”

    馮駕不動，他正襟危坐，望著采薇的臉不眨眼。

    “你叫采薇？”

    “是的。”

    “你家老鴇一共需要多少米？”

    “……”

    周采薇無語，這馮駕不解風(fēng)情可謂已深至某種非凡的層次。

    她頹然直起身，用一副無可救藥的眼神悲憫地看著他：

    “好吧，節(jié)帥，采薇輸了，我這就回去，那十袋米也不要了。”

    說完，周采薇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被馮駕一把拉住。

    “干嘛要走？”

    馮駕一臉意外。

    “我問你的贖金，要多少可以替你贖身？你也別回去了，就留在我的身邊吧。”

    第一零八章 舞娘

    馮駕起得很早, 今天是牟尋回南詔的日子，他得要去送他。

    昨晚強(qiáng)迫自己睡下后，馮駕便一直做噩夢。一會夢見自己被契丹人殺死了, 一會夢見薛可蕊被契丹人給截走了。一大早起來就覺得疲累無比, 似乎打了一晚上的仗。@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念春。”馮駕一邊擦著手, 一邊喚了一聲正替自己整理床被的婢女念春。

    “管家把周采薇安排去了何處？”

    “回大人的話，采薇姑娘住進(jìn)了文草園, 只是府里婢子不夠, 只有小紅與周嬸伺候采薇姑娘起居。”

    馮駕點(diǎn)頭, “甚好，有小紅和周嬸已然足夠。你去提醒一下馮狀，今早送二百擔(dān)米去沁芳樓，替采薇姑娘贖身。”

    念春忙不迭應(yīng)下, 心里暗自驚嘆：一起床就念著替采薇贖身，看來馮大人果真對那花魁另眼相看。早聽說沁芳樓的花魁非同凡響，她仗著自己追求者眾多，不知拒絕了多少要替她贖身的人，就只為釣得一金龜婿。

    沒想到，那個(gè)最終上鉤的人竟然是馮駕……

    念春暗暗嘆了一口氣, 在她的記憶里，馮駕從來不會做出此種腦袋發(fā)熱之事, 尤其是對青樓女子。馮大人從不帶青樓女子回家，更別說替她們贖身了。可這唯一一次帶回家的青樓女子，莫非就是往后的節(jié)度使夫人了？

    念春心里感慨萬千，馮大人與世子?jì)宓臅崦陵P(guān)系, 從前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昨晚不過幾個(gè)時(shí)辰便煙消云散, 也不知是大人無情，還是從前的傳言壓根兒就是假的？

    如此想來，念春也不得不承認(rèn)自家大人在男女情愛上，當(dāng)真夠薄情。念春想，或許成大事者都不能受縛于情愛吧……

    只可惜了那因著大人白白浪費(fèi)了十多年青春的榮國夫人，不值啊！

    馮駕離開馮府往驛館而去，一大早馮予便派了人回府稟報(bào)，說離開馮府后，薛可蕊竟然不再哭鬧，乖乖地用膳，按時(shí)睡覺。馮予準(zhǔn)備好的一大堆說辭統(tǒng)統(tǒng)用不上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馮駕暗自發(fā)笑，他就知道薛可蕊其實(shí)最是能看清形勢的。她明白他既已做出了決定，找旁的任何人哭鬧都毫無意義，與其白白浪費(fèi)力氣，不如好吃好睡保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也好迎接接下來的逾千里急行軍。

    為了避免薛可蕊見到自己再度哭鬧糾纏，馮駕在距離牟尋出發(fā)前一個(gè)時(shí)辰就進(jìn)了牟尋所住的驛館。他只與牟尋做了最后的道別，便匆匆離開了驛館，同他上一次離開薛可蕊一樣，他依舊沒有勇氣當(dāng)面與她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