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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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予很清楚這是因為什么,馮駕從前南征北戰,不少夷人皆與他交過手,無不鎩羽而歸,他的威名在外族人心中有很高的地位。這也是為什么會有契丹殺手鍥而不舍一直跟著馮駕轉悠,想要殺了他。如今馮駕主動走了,契丹人少了一樁心病,他們執行起從前的計劃來,自然順當了許多。 馮予擬定了新的城防策略,對外,他緊閉所有城關,加緊布防邊塞。對內,馮予要李霽俠謹慎處理細作清查工作,莫要再像從前那樣,一隊牙兵明火執仗地沖擊所有外族人的商鋪,住宅,掘地三尺滿屋一通搜查,不分青紅皂白將外族人唏哩呼嚕帶去衙門一通拷問。眼下外部局勢緊張,藩鎮的內部穩定較之前節帥在的時候更加重要和敏感,一味動粗,當心禍起蕭墻。 李霽俠不以為然,他嗤笑馮予小家子氣,長得精干強健,行事卻跟個娘們似的。藩鎮內統共多少外族人,涼州城才多少外族人,我們把持七州十屯的兵士又有多少,掌控涼州的牙兵又有多少?大不了兩眼朝天,咱翻臉不認人,所有異族人,咱關起門來,藩鎮軍統統大刀伺候。 此話一出,馮予再不敢與李霽俠頂牛,他只是代行節度使職權,從前他就壓不住李霽俠,現在,他依然壓不住。 沒了馮駕壓制的李霽俠愈發肆意妄為,藩鎮內的外族人中,能走的紛紛使出十八般武藝,四處花高價賄買、請托各種能攀上的關系,只求一張能離開涼州的過所。 走不了的窮人們只能在每日太陽落山的時候,關門闔戶,吹燈拔蠟,一家人圍坐一團,老老實實縮成個烏龜,祈禱上蒼保佑李霽俠率領的牙兵們在今晚不會猝不及防沖進自己的家門。涼州城內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 薛可蕊想母親了,這一日,她跟著府上的廚娘學著做了點京城的龍鳳酥,自我感覺不錯,便用食盒子裝了,準備帶去薛府,給父母和兄弟嘗嘗。 李霽俠經常不在家,就算回家也常常很晚,馮駕也走了,府里就薛可蕊一個主子,白日里,就算走了也不會有人能攔得住她。于是薛可蕊在這樣“無人監督”的情況下,自然是想走哪里就可以走哪里。 薛可蕊只帶了懷香并芳菱兩個丫鬟便登上了馮府的馬車,由幾名護衛跟著,一同往薛府走去。 馬車跑得很快,噠噠噠的馬蹄聲輕快又清晰。 薛可蕊心中疑惑,從前這大街上可不敢如此跑馬,“邱十八,今日為何跑這么快,當心撞著人!” 薛可蕊口中沖車簾外高喊,一邊示意車里的懷香挑開車簾,提醒駕車的馬夫邱十八慢一點。 車外傳來邱十八爽朗的笑,“哈哈,世子夫人多慮了,哪有什么人啊,鬼影都沒有一個,我才敢這樣跑啊!” 薛可蕊驚訝,此時懷香正好掀開了車簾,薛可蕊看見了青石板的路面,和道旁鱗次櫛比的木屋棚架。 “藍家巷子……這里是藍家巷子嗎?”薛可蕊有些躑躅,忍不住低聲相詢身側的懷香。 “是啊,三小姐,這里是藍家巷子。” 薛可蕊驚訝極了,她轉身唰地一聲拉開車窗簾,入目只有一排排灰沉沉的木排房,和風中吱嘎搖擺的零落的窗欞和竹蓬。 “人呢?” 薛可蕊疑惑不解。藍家巷子是一處外族人聚居的巷子,這里聚集了大量擺夷住戶,大部分靠家中的擺夷女子售賣擺夷刺繡為生。涼州不少繡樓的漢人商戶都愛來這藍家巷子找繡娘,擺夷女子繡活好,價錢便宜,如果沒有特殊的要求,用擺夷繡娘比用漢人繡娘性價比高出許多。 這里雖然只是擺夷繡娘居住區,但是擺夷人多,就算大家都不出門,也不至于這街上連個人都看不見。更何況,擺夷繡娘的繡鋪子可是都得開門迎客的,可今日,除了街上沒人,就連擺夷繡娘的鋪子也沒見開張一個。 “世子夫人,您是有所不知。”身側,芳菱捏著羅帕傾著身子開了口。 “最近這涼州城不太平,契丹細作太多,世子爺挨家挨戶查細作呢!” “可是查契丹細作為何要來這擺夷繡娘住的巷子?” “嘁——夫人真逗,那細作可是有腿有手的人,人可是會到處跑的啊!世子爺需要把所有的外族人都給查一遍才行。” “……” 薛可蕊無語,好好的繡鋪巷子生生給折騰成了鬼巷子。 “那么這里的擺夷住戶呢?”薛可蕊好奇,李霽俠總不能把擺夷人都給殺了吧。 “唔,這奴婢就不知道了,或許有的呆在家里,有的被捉去了衙門……” 說話間,一名隨車的護衛緊趕幾步追了過來,他自馬上沖薛可蕊拱手道: “夫人,此處危險,夫人還是關上車簾的比較好,咱們也好快速穿過此地。” 薛可蕊更驚訝了,只愣愣地盯著那護衛忘記了說話。不過那護衛貌似也不需要等到薛可蕊的點頭,唰地一聲,直接抬手便主動替薛可蕊拉上了車簾。 薛可蕊好容易回過了神,聽著窗外急促的馬蹄聲,回想起往日記憶中藍家巷子的熱鬧繁華。不過月余,竟能生出滄海變桑田、恍然如隔世之感…… 第九十八章 鎩羽 花開兩朵, 各表一枝。馮駕只帶了幾十名親兵給自己做護衛, 便回了京城。馮家人盡出,到了城外迎接馮駕。 馮琿是馮駕的兄長, 他主動下馬,迎上了自己遠道回家的兄弟,并替他牽好韁繩。 “二弟回來了, 回咱馮府吧?”馮琿的臉上掛著笑, 向馮駕征求意見,并熱情洋溢地招呼馮駕跟自己走。 這次馮駕回京,宮里沒有人出來迎,顯見得他并不是回來領賞的,自然只有他們馮家一處地方好選擇。好在馮家在京城有宅子,坐落在京城大戶聚居地琴臺大街正中央,是馮駕與兄長馮琿共同起的宅子。若是沒有這第二手的選擇, 一心一意只做那康王府的上門女婿, 馮駕這次回來還真沒地方好住了…… 見到自己的兄長,馮駕也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他遠遠就翻身下馬, 沖至兄長的面前, 狠狠抱了抱馮琿的肩。 “嗯,哥, 咱們回馮府。” 有一群人急不可耐地迎面涌了過來, 馮駕看見是隨大哥帶來迎接自己的馮府的家人, 首當其沖的便是大嫂殷氏, 忙拱手作揖: “馮駕見過大嫂。” “二弟回來啦!”殷氏急匆匆走在最前面,她抬頭望著馮駕一張臉笑開了花。 馮琿滿臉喜色遮不住,拉著馮駕的手對他說:“二弟行了如此遠,定然累壞了,這次回咱馮府住一段,我讓你大嫂給你西苑收拾了一番,換了新做的錦被繡褥,上好的羅帳珠簾,保管讓二弟住得舒服。” “小弟回來只管享受,卻讓大哥大嫂替小弟cao勞,實在辛苦大嫂了。” 馮駕垂手,應得恭謹。以往他長年轉戰南北,回京多為戰后班師回朝。金鼓喧天,領千軍萬馬,元帝親自出迎,先至大殿聽封領賞,再身披彩帛,跨騎簪花高頭大馬,一派花紅柳綠、前呼后擁直接回康王府住,甚少回馮府。如這回這般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倒還真是頭一回。 殷氏展開了眉,“二弟哪里話,你難得回來,大嫂能有機會替你收拾房間,高興還來不及呢!” 說著又拿眼盯著著馮駕上下打量一番,“二弟又瘦了些。”再轉過頭去,望向馮駕身后那幾十名隨從仔仔細細一個個地看過去…… 馮駕見殷氏如此神態,自然知道她在尋什么,可如今殷氏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馮予一來得幫著馮駕守涼州,二來因著艾沙的事,怕是得在外躲上個三年五載才能再回家了。 馮駕尷尬,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跟殷氏說起,倒是馮琿心到神知,他猛咳兩聲: “瞅什么瞅!二弟奔了大半月了,吃不好睡不好的,你這婆娘只管把我們丟在這路邊站著,還不趕快帶二弟回家!” 殷氏回神,抑不住眉宇間的失望和落寞。雖然早聽說馮駕回京,壓根沒提馮予,但想到他是馮予的二叔,這次回來公干,不用提也應該想到把侄子帶回來給大哥看看才對。沒想到沒被提到名字的馮予果然就是沒回來成的,這心中的失望排山倒海,簡直讓殷氏快要生出些許怒意來。 “行了,行了,快走吧!”馮琿推了馮駕一把,催他趕快上馬,一行人收拾妥帖,重又騎馬駕車,沿著官道,朝城門魚貫而去。 …… 回到馮府的馮駕破天荒的并沒有主動朝宮里遞帖子求見元帝,他只是向有司通報了一下自己已奉旨回京,并報備了隨行的數十名護衛。 當天夜里,柳玥君便來到了馮府。 柳玥君一襲華冠麗服,身披彩帔,搖曳款擺來到花廳時,她看見馮駕一個人端坐上首,低眉垂目正在等著她。 “大人……許久不見,怎的瘦了些,可是管家沒好好給您煮飯吃?”能再度看見馮駕,柳玥君滿心歡喜。她雙目微閃,抿著嘴兒,挑著柳眉,滿眼柔情,欲說還休。 馮駕直起身來,沖柳玥君施禮,并引著她往一旁的靠椅上坐。 “玥君說笑,我只是累了點,養幾日便好了。不過數月未見,玥君越發好氣色了。”馮駕笑眼彎彎。 “啐——貧嘴。”柳玥君沖他打趣。“久不見大人和我兒,茶飯不思,夜不能眠,怎會有好氣色。” 馮駕卻不應答,只虛扶著她的胳膊將她伺候坐好,再親手給她捧來一盞茶。 “玥君請用茶。” 柳玥君笑,借著接過那茶盞,抬手撫上他端茶的手,“大人可曾想過我?” 馮駕正彎腰遞茶,低著頭堪堪正至她額角。抬眼便看見柳玥君那高高揚起的笑臉,香腮紅艷若桃李,朱唇一點桃花殷。 他直起身來,讓自己離柳玥君能遠一些。馮駕沉下眼,認真想了想,“玥君,你離開涼州后,便有契丹人圍著我不停地轉悠,我每日忙得腳不點地,哪有時間想你。” 說著將手上的茶盞輕輕送進柳玥君手里,自己則抽回了手。 柳玥君翹起嘴角,將茶蓋揭開,輕輕捋了捋浮茶,淺淺抿了一口。“那么你有想過旁的人么?” 馮駕選了與柳玥君正好相對的一張椅子坐好,聽得柳玥君出此言,他緩緩靠進身后的大官椅,只手下意識地輕點官椅那油光水滑的扶手,他目不斜視地望著柳玥君的臉。良久,才唇角微動,吐出一個字。 “有。” 空氣中有什么陡然凝固,柳玥君頓住了手。她頭也不抬,只淡淡地說: “你是俠兒的仲父,你也不怕傷了俠兒的心么?” 馮駕不說話。 柳玥君輕輕將手中的茶盞放至身側的茶桌上,抬起了頭。她沒有痛不欲生,也沒有聲嘶力竭,只用那和緩并異常寬容的聲音,試圖同馮駕商量: “大人,你不是孩子了,你應該知道什么事情應該怎么處理才能對我們大家都最好,不是嗎?所以玥君想勸大人回頭,這樣咱們還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你有我,也有俠兒,還有什么不能滿足的?” 馮駕沒有立刻回答她,花廳里一個婢女都沒有,馮駕將她們都攆了出去。空氣里是nongnong的沉郁和晦澀,按說攤上這種事,柳玥君占據了道德制高點,馮駕明顯處于劣勢,柳玥君以這種姿態來同馮駕說話,他不說感激涕零,至少也應該有所觸動才行。 可是馮駕卻并沒有柳玥君意想中的不堪和氣短,反倒直勾勾地盯著柳玥君瞧了許久,鷹視狼顧,目射寒光,似乎把柳玥君當成了他今晚需要審訊的人犯,直到把柳玥君盯到心中發慌。 良久,馮駕終于斂回了目光,輕嘆了一口氣,開口說出了柳玥君進門以來最長的一段話: “玥君,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我可以給你和俠兒一個家,我們一起把俠兒養大,可這并不意味著我愿意接納你為我的妻子。你是我的嫂子,我也沒想過要娶我的嫂子為妻。我已經對不起康王爺一次了,不能再對不起他第二次。不是說你不夠好,而是我不是你的良人,你我二人雖不是親人卻早已勝似親人,我不能對不起你,我不能保證在強迫自己迎娶了你之后,我還會像現在這樣耐心地待你,耐心地待俠兒。 康王府經不起更多的挫折了,我情愿做康王府的臣,也不想再做一遍康王爺的婿。就像現在,我一心一意做王爺的臣,不是就很好?或許,這么多年來,我都做錯了,我不應該直呼你的閨名,讓你對你我二人的關系有了不應該的誤解……” “大人!”柳玥君急急打斷了他的話,她直起身來,連眼眶都急得發了紅。 “大人,玥君想要一個丈夫,而不是一個臣子。” 馮駕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從未阻攔過你尋找丈夫,在你找到你的丈夫之前,我不介意承擔你與俠兒需要的一切責任與幫助。這是我對康王爺應該承擔的責任,我也是在盡我一個臣子的責任。” 馮駕如此冥頑不化,明顯有些出乎柳玥君的預料。她失望透頂,柳眉上挑,乜斜著那雙吊稍眼沖馮駕冷冷地說話: “是么?你這個臣子的確是沒想過要娶我這個嫂子為妻,卻準備好了要與我兒搶他的世子嬪。” 話音剛落,空氣中陡然變得緊張起來,雖然柳玥君覺得她說得十分準確又有底氣,可是自馮駕周身散發出來的,nongnong的低氣壓依舊讓柳玥君莫名的背心生涼。 回想起康嬤嬤對自己的勸誡,柳玥君也禁不住心頭陡然一顫:糟糕,我又忍不住拿話激他了…… 這樣想著,柳玥君又開始止不住后悔,自己總是這樣沉不住氣,明明說好了要好好勸他的,沒想到三兩句不如意,自己的暴脾氣又上來了。 不等柳玥君再開口緩和一下現場的緊迫氣氛,馮駕倒是波瀾不驚地開了口: “玥君,你說錯了,你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我。且不說你們是主,我是臣,我為人臣則當忠其主。單說薛可蕊,既然是我替俠兒將她娶進門的,我便一定不會再出爾反爾奪人所愛。” 馮駕直起了身,負手踱步走向對面的柳玥君,他低頭沉著眼看進柳玥君那因著激動又開始圓瞪的眼: “我承認,我對世子嬪有了越矩的非分之想。所以,玥君,你知道嗎?我這是回來請罪的,哪怕陛下不詔我回,我也得要請旨回京。我自請革職,請求陛下為我天家威儀,治我馮駕大逆不道之罪。” 不等馮駕說完,柳玥君早已張大了嘴,一臉錯愕地望著馮駕,半晌沒回過神來。 “你說什么?”柳玥君一把抓住馮駕的胳膊,“你的節度使之職怎么辦?” “陛下自有定奪。” “你莫不是腦子壞掉了?”柳玥君一臉難以置信。 “就算你不做那節度使,你難道就能得到她了?” “我從沒想過要得到她,玥君,你多慮了。”